因年关将至,授书的夫子已不再来,孩子们难得清闲,躲在屋里烤火玩乐。
玩的是双陆,几个男孩子将兽骨骰子掷得铛铛响,黑白木马各据其势,你追我赶。
孩子们见姜姮来了,齐刷刷围上她,像春日里的小雀叽叽喳喳叫着“何姐姐”。
姜姮含笑一一看过他们,问他们功课,又去抱兰兰。
将近一月未见,她的病已然痊愈。娇小茭白的脸颊被室内融融暖气烤出了红晕,秀发顺着鬓边抿到耳后,梳得光滑整齐。
看得出来,吴娘子把他们照顾得很好。
这么多孩子,着实消耗心力,可惜,她已经无能为力。
姜姮心底涌过怅然,没说什么,将孩子们哄好,就去厨房帮着吴娘子做饭。
她来时从路上买了半篓猪肉和半只羊,正好肉摊伙计来送。
吴娘子咂舌:“你买这么多肉,把钱都花光了吧?以后日子不过了?”
姜姮冲她笑笑,继续低头烧火。
吴娘子叹了口气,道:“我其实埋怨过你,说好三年的,你说走就走,可把我给闪坏了。可我心里也明白,你好好的一个大美人,总不能在这里久留,总要好好找个人家嫁了的,生个自己的孩子,将来夫妻和美,承欢膝下,多好。”
姜姮专心捅灶台火箱,不接她的话。
吴娘子猜测她这年纪不太可能没嫁过人,只是她从来不提从前的事,自己也不好问。
这世道,人人都有一把难以言说的辛酸泪。
她故意装着糊涂,笑道:“你这么好的女人,不管嫁给哪个男人,都会把你当宝的。”
说完这句,她便不再谈论姻缘,转而去说保育院里的琐事。
姜姮这才话多起来。
两人闲谈中,将一顿午膳精心烹饪好。
大锅熬得浓酽纯白的肉汤,糖醋肋排,葱爆猪肚,莼菜笋,藕鲊,黄橙橙的小米饭,还有一大盘水晶糯米果子。
这些日子顾时安手头紧,孩子们已久未见油荤,见膳食如此丰盛,皆欢欣雀跃。
这顿饭吃得很高兴,唯有姜姮吃得少,光顾着给孩子和吴娘子夹菜,自己的筷箸尖上只略微沾了点油星。
吃完饭,哄孩子们午睡,而后姜姮拉着吴娘子出来,把剩下的那只金镯子交给了她。
吴娘子知道她身上只剩下这么个值钱的物件,说什么也不肯收,道:“你若要嫁人过日子总是要些东西傍身的,你自己收着,保育院自有保育院的日子过,从前没有你,我们也过下来了,你别担心。”
姜姮面色恬淡:“我知道,可我只想再为孩子们做些事,哪怕能让他们多吃几顿肉,多念几页书,也那值。总归物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转头看向冬日篱笆顶上积雪折射的澄澈阳光,眸中闪现着温暖的光,“吴姐姐,你一定不相信,我活到这么大,照顾这些孩子是我做过的最有价值的事。我喜欢他们,也喜欢现在的自己,我终于是个有用的人。”
雪停了,浮云散去,阳光普照。
姜姮顺着襄邑街道慢慢走,货郎沿街叫卖,因为行人稀少,声音甚是懒散。
她本来戴着帷帽,走着走着,拆开丝带,把帷帽摘了下来。
她其实很不喜欢戴帷帽,那层层叠叠的纱帐挡在面前,闷滞憋气,透过纱帐看人间百景,都是灰蒙蒙的。
她也不喜欢被关在四四方方的屋子里,她想看人间烟火,想自由自在地活,想嬉笑怒骂随心,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她也不喜欢挨饿,不喜欢被讥讽,不喜欢被威胁,不喜欢永远活在过去,怎么也爬不出来。
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她通通都不喜欢。
寒风自侧身飞掠过,掀起裙袂翩翩,她仰头看天,张开臂膀慢行,任风卷入怀,带来晶莹冰凉的雪。
虞清远远看见姜姮往城门这边走。
哪怕数年未见,对她的印象已渐渐模糊,可当她出现在人群中,还是一眼就能看见。
她如明珠璀璨,粉黛不施,依旧光彩蕴然,夺尽世间风华。
不光虞清看见,顾时安也看见了。
他还被吊在城门下,晃晃悠悠,歪着脑袋哀嚎:“虞将军,我头晕,我胸闷,你放我下来吧,要不你再去问问靖穆王,我觉得他舍不得我死的。”
虞清看都没看他,冷声说:“闭嘴。”
他快步上前,单膝跪倒在姜姮面前,合拳鞠礼,将要张口,姜姮抢在前头冷冷说:“别叫我,我不想听到那两个字。”
她径直越过虞清,走到城门下,仰头看顾时安。
顾时安看见了虞清向姜姮下跪,脸上血色褪尽,哆嗦着嘴唇问:“你到底是谁?”
姜姮冲他笑,“对不起啊,我不叫何朝吟,那是随口捻来骗你的。我姓姜,单名姮,祖籍闽南。”
顾时安无声地咂摸这两个字,一个激灵,怔怔道:“姜……靖穆王妃。”
姜姮甚是遗憾地长叹:“这四个字真难听,我本来以为我这辈子都再也听不到了,时安,你说我的运气怎么这么差?从十六岁往后,好像上天就不再垂怜我了。”
顾时安彻底呆愣在半空。
姜姮转身冲虞清道:“把他放下来。”
虞清二话不说,立即快步上前,指挥守城厢军放人。
午后出城进城的人少,四下里显得安静,顾时安被吊了几个时辰,略一沾地只觉腿脚都是软的,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虞清生怕姜姮去扶,抢先一步扶住顾时安。
扶完了,回头见姜姮依然站在原地,神色平静,好像根本没有上前的意思。
她整个人好像一幅着笔轻柔的水墨丹青,美极,淡极。
顾时安怔怔看向姜姮,缄默良久,才艰难地出声,说得却是:“怎么办?你怎么办?”
姜姮依旧冲他微笑,轻声说:“谢谢你。”
这是最初对他说的话,也该用做终局。
她不再理顾时安,继续往城台走,虞清心中不安,拦住她,劝:“王妃,跟属下回去吧,殿下很想念您。”
姜姮脸上漾过厌恶,道:“我想去城台上看看,来了襄邑这么久,终日躲躲藏藏,连这座城长什么样都没看明白,我去看看,你让开。”
虞清自然不敢不听她的话。
到底还是留了个心眼,紧跟在她身后,漫步拾阶而上。
城台上寒风如肃,吹起衣袍飞卷,遥遥俯瞰,皑皑白雪覆在飞檐屋瓦上,行人零星穿街过,松柏耸立在街旁,遮出深深浅浅的荫。
迎风站了好一会儿,姜姮的心突然颤了一下,她见城台下驻守的厢军乌压压跪了一地,虞清也不再絮叨,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踩雪声,咯吱咯吱,像敲在心上。
“好看吗?”
第32章 . (1更) 姮姮,你有没有想我?……
姜姮没有回头, 而是把手放在了城堞上,极目远眺城垣。
午时快要过了,本已寂寂的城缓慢苏醒, 街上行人多起来,或急色匆匆,或步履慵懒,各有各的生活。
不过是三个月,竟让她感觉与这世间的牵绊如此之深。
可惜,一切到此为止了。
她轻翘唇角,噙上温恬释然的笑。
梁潇站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神情,只是觉得一座土气贫瘠的县有什么好看?
他心底不屑, 却道:“如果你喜欢这里,我们可以在这多待些时日。西郊别馆修筑得还算可以,我把最好的院子拨出来给你住,你想在里面制香念书都行。”
他是耐着性子说完这些话的。虽然他很愤怒,但终究是被重逢的喜悦冲淡了少许。
这些日子他孤枕难眠,备受煎熬, 需用安神香助眠。可即便勉强睡着, 也时常会从梦魇中惊醒,冷汗涔涔, 浑身冰凉。
他梦见姜姮死了。
风刀乱世, 一个弱女子久寻不归, 由不得他不往这上面想。
凄凄悲怆之余,是怅惘,是茫然。
如果姜姮死了,那他为什么还活着?他是不是现在就该去死?可若是他死了, 万一姜姮还活着呢?
他陷入了无边撕扯的境地,像有一柄被磨得尖细的刀在割剐他的心,痛苦至极。
这一切的煎熬痛苦都在见到姜姮的一瞬消散。
他该生气的,该立即质问她究竟想干什么,竟敢用那等下三滥的招数算计他,从他身边逃离。
可当走进她,嗅着她身上那熟悉的馥郁清香,所有预备好的色厉内荏全都失了气力。
也罢,他就哄一哄她,久别重逢终归是好事,先把她哄回去,纾解一下,再慢慢审她、罚她、给她立规矩。
想到这儿,梁潇浮上一个温柔清雅的笑,倾身去拉姜姮的手。
温声问:“姮姮,你有没有想我?”
谁知原本静静站着,没什么表情的姜姮倏然一抖,哆嗦着缩手躲开他的碰触。
她沿着城堞步步后退,眼中尽是厌恶。
过了三个月正常人的生活,不像从前那么能忍、能掩藏情绪了。
梁潇的脸色霎时冰冷。
他轻启薄唇,甚至唇边还有未消散尽的笑意残影:“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姮抬眸看他,眼神空洞漠然。
梁潇身披绫黄里紫貂金裘,油光水滑的皮毛下露出一双鹿茸靴,他本就是偏清冷的长相,裹在这样雍容华贵的装束中,竟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飘逸俊秀。
这个人,倒是生了一副绝秀如仙的好皮囊。
相比之下,此时的姜姮就显得朴素多了。
她穿了一身没有刺绣的斜襟布裙,发髻上点缀着几朵绢花,没有钗饰,没有脂粉黛末勾画。
怎么看,两人也不像是一路人,怎么竟像是被死命拴在了一块,怎么也挣脱不开。
姜姮觉得困惑,认真仰头凝望他,问:“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梁潇冰凉的瞳眸如覆霜雪,紧紧盯着她。
姜姮的语调轻飘在狂肆寒风中:“辰景,我在来的路上一直都在想,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我害过你吗?我骗过你吗?都没有。我把我所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你,我就算换不来一点点善待,我能不能求一个放过?”
她一边说一边后退,抵到城台,退无可退,手紧抓住城堞,因为绷得太紧,指骨凸起,隐隐泛起森白。
梁潇瞧着她,嘴角牵出一点笑意,明明极轻薄,却像用足了力气,到扭曲骇人的弧度。
“姮姮,你怎么了?”他问:“你这些日子是在外面认识什么人了吗?那个顾时安?”
他向城台下低睨了一眼,如看尘间蝼蚁般轻蔑不屑。顾时安还站在城门前,仰着头看他们,全身紧绷,看上去倒比他们还紧张。
姜姮半晌没说话,蓦地,笑出了声。
她笑得花枝摇颤,面上镌满嘲讽,她在咯咯不歇的笑声里,冲梁潇道:“你真是太可笑了。”
说完,她摁住城堞,矫健灵敏地攀上,一跃而下。
城台上惊呼声一片。
但这些都和姜姮没有关系了,她甚至懒得去看一眼梁潇最后的表情。
疾风在耳边呼啸,吹落了她束发的缎带,如瀑秀发在半空中翩然垂散、飘飞,遮住了她的眼。
她觉得舒服极了,轻松极了,好像挣扎这么久,孜孜以求的便是这样的结局。
这种解脱般的享受未持续多久,她倏然觉得腰间一紧,被人揽进了怀里。
她睁开眼,见梁潇竟和她一起跳了下来。
他抱着姜姮在空中回旋打转,往城墙上踢了几脚,增加摩擦阻力让两人降落的速度变缓,在将要坠地时拔出腰间佩剑,狠插入城垣青砖的缝隙里。
两人摇晃晃地挂在剑柄上,砖瓦碎屑因承不住重力洒落,剑柄不甚稳当。
姜姮拨开遮挡住眼睛的发丝,不舒服地挪动身体,头顶立即传来梁潇警告的声音:“别动。”
虞清火速奔到城台边缘,扔下来一根绳子。
梁潇右手抓住绳子,左手揽着姜姮,城台上驻守的厢军合力把两人拉上去。
顾时安在城门前看了整个过程,吓得魂飞魄散,见梁潇把姜姮拉上去才松了口气,顺着石阶跑上去。
他很想去看看姜姮有无受伤,可在梁潇湛凉锐利的目光里,只有讪讪止步退到一边。
梁潇的胸前起伏不定,委实气得不轻,他十分想抽姜姮一巴掌,狠狠地抽,可回想起她刚才决绝的那一跃,又觉得后怕。
刹那间袭来的恐惧如凉风渗入骨缝,丝丝游走,温度全无。
众目睽睽下,他薄唇抿如细线,脸色阴沉如铁,极具压迫感,只站在他身边,就觉得憋闷喘不过气。
虞清甚至都怀疑,下一刻他会不会动手去掐姜姮的脖子。
静默许久,梁潇细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浊气,抬起手,解开自己的紫貂裘,披到了姜姮的身上。
他一边给她系丝绦,一边柔声问:“闹够了没有?”
姜姮刚才不觉得冷,现在披上紫貂裘,那股沾染着梁潇身上清冽檀香的暖意袭来,反倒让她打了个寒噤。
梁潇给她在胸前系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拉住她的手要走,走了几步,回眸看向顾时安,“你也来。”
这一眼,这三个字内含阴煞杀气,像要唤他赴死。
顾时安猛地一瑟,寒颤不止,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西郊别馆原是帝王下榻的行宫,因襄邑县地理位置特殊,系连通郡县要塞的枢纽,故而自大燕开国,历朝便有在此驻军的惯例。
每朝帝王但凡不怠政,至少一年都要来一回襄邑巡视驻军。而自打荣安帝登基,这职分便落在了梁潇的身上。
梁潇此番来襄邑带了许多文臣谋士,他们提出梁潇以辅政王的身份擅住帝王行宫终究不妥,不如将行宫改为别馆,撤下象征规制身份的蟠螭龙纹等装饰,更换鸱尾,重新修葺,供梁潇居住。
梁潇径直把姜姮带去了自己的寝阁,扔到了榻上。
姬无剑躬身出来,正稀奇梁潇都把自己关在院里十多天了,怎得突然意兴上来出去了,直到他看见姜姮。
他本来因为协助姜姮出逃而被关了些时日,即便后来梁潇念及旧情把他放出来,也不再留他在跟前,放他去后院干些杂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