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许太夫人临死前,替他求了句情,才被重新召回来。
梁潇这个人顶记仇的,冷瞥了眼姬无剑,道:“你出去。”
姬无剑满含忧虑地偷看姜姮,躬身退了出去。
梁潇背对着姜姮沐光而立,投落下巨大的阴翳,几乎将姜姮整个都罩住。
他垂在袖下的手紧攥成拳,咯吱咯吱响。
这一路他逐渐冷静下来,也想明白了。
姜姮早就上了城台,在那里站了许久,一直等到他来才跳,她是想让他眼睁睁看着她死,想让他一辈子都记得,她是被他逼死的。
他从前便知道,她恨他,可直到这一刻才明白,这恨有多深,多么切骨。
梁潇深吸气,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理智:“姮姮,我跟你说过,命只有一条,没有就没有了,容不得你后悔。”
姜姮蜷腿坐在榻上,睫羽低垂,目光冷漠。
梁潇最看不得她这副样子,怒气上涌,眉目冷峻,终于耐心告罄,拂袖甩脸出去。
他出去没多久,就进来四个侍女,手端素服钗环,要给姜姮梳妆。
寝阁通连书房,经过长廊,绕出屏风,顾时安正乖乖跪在书案前。
此情此景,他该害怕的。
可一旦平静下来,脑海中不断闪现刚才姜姮从城台一跃而下的画面,动作利落决绝,好像这世间于她而言再没什么值得留恋。
像有个小锤不断敲击她的脑侧,胸口一阵阵闷疼。
为什么啊?她是靖穆王妃,轻而易举便能享有一世荣华,旁人熬干心血都不一定得到的东西,她唾手可得。
顾时安又想起初见她时的场景,秀眸含笑,目光支离破碎。跳城台时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表情,但他就是有种感觉,那时的她亦如初见时的她。宛如一个被打碎后重新粘黏起来的玉人,满身裂隙伤痕。
他怅惘愁思,没察觉有人走近。
梁潇褪下紫貂裘,里头只剩孝服,素白雪缎,阔袖束腰,衬得面容森凉如冰。
顾时安忙稽首,伏在地上不敢起来。
梁潇却不立即发作,慢条斯理地收整他书桌上的笔墨纸砚,端溪砚,歙州徽墨,紫毫笔,不时发出清脆短促的磕碰声。
顾时安一颤一颤,只觉那宛如霍霍磨刀声。他心里暗骂,靖穆王在折磨人这方面可真是天赋异禀。
梁潇摆弄了这些东西许久,才终于抬起头,凉凉道:“你想好要怎么死了吗?”
顾时安猛地一哆嗦,忙跪着往前挪,哀声道:“殿下明鉴,下官不知道那是王妃,所谓不知者不罪,您饶我一命吧。”
梁潇慢悠悠搓着他的指甲,“哦,你不知道她是王妃?那她的籍牒是谁给她办的?为何办得不是流民户?”
顾时安顿时语噎。
他是有几分聪明才智,可这点子聪明在城府幽深的梁潇面前,就像小鬼遇见阎王,完全不够瞧。
梁潇霍得起身,踱到他面前,冷声问:“你知不知道本王找了她多久?”
顾时安开始颤抖。
梁潇随手悬在檀木架上的蟒鞭,狠抽了他几下,怒道:“干当官来你这里宣过旨吧,你跟本王说你不知道,你蒙谁呢?”
飕飕,又是两鞭子。
顾时安疼得冷汗直流,直觉后背火辣辣的,隐约嗅到血腥味儿,几乎撑不住要朝前扑倒。
梁潇收起蟒鞭,冷冷低视他,道:“现在本王问你第一个问题,你们素昧平生,你为什么帮她?本王印象里,你顾县令可不是一个这么胆大包天的人。”
顾时安合上眼,脸颊冷汗如雨下,虚弱地回:“我可怜她。”
书房内冷沉死寂,许久,梁潇才嗤嗤一笑:“她用得着你可怜?”
话虽然轻飘,但落下的鞭子却极狠,顾时安觉得后背仿若在火上炙烤,八成已经皮开肉绽。
他被打得东摇西摆,心里一阵阵恐惧:他有没有折磨过姜姮?
如果没有,那她为什么要逃?如果有……她得多痛苦。
他不敢深想,双手抵在地上,勉强支撑住将要倾倒的身体。
梁潇连抽了几鞭子才罢休,返身坐回太师椅,道:“你现在把这三个月她的情况一一说给本王听,记住,不得有分毫遗漏。若叫本王听出来你哪一句是胡诌,鞭子会教你做人。”
顾时安抬袖擦一把虚汗,乖乖照做。
他以为只是一般的询问,甚至幻想到底夫妻情分在,靖穆王还是关心姜姮的,想知道她这几个月怎么过的,有没有受苦。
但越往下,他越觉出不对劲。
梁潇关注的点十分细致,细致到姜姮在外面几时起,几时睡,会遇见什么人,说话时的表情是什么,吃什么东西,用什么东西。
他好像要把她剖解得彻彻底底,令她一丝可遮掩的地方都没有。
这样细致的监视,严密的控制,不择手段的捉拿……顾时安只觉一股凉气顺着脊背往上窜,单是旁观,就足以让人憋闷到喘不过气。
怎么会有这样的疯子?
偏这疯子看上去无比正常,敛袖执鞭,低眉斜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对她有过非分之想?”
顾时安稍有迟疑,梁潇的鞭子又举了起来。
可这一回迟迟没落下。
顾时安心有异样,强撑着血淋淋的身体抬眼望去,见屏风前倩影依依,姜姮站在那里,冷眸紧盯着梁潇。
第33章 . (2更) 姜姮不再跟梁潇说话……
在姜姮湛凉如冰的目光中, 梁潇觉得手上负有千钧重,怎么也甩不下这鞭子。
顾时安被打得不轻,甚至眼前开始模糊, 金星四散,依约听到滴滴答答血落的声响。
但他的神志出奇得清醒,他在心底暗叫:你千万不要开口为我求情,你不求请,我至多被打一顿。你要是求情,我恐怕就要没命了。
姜姮好似听见了他的心声,站在屏风边,隔烛光影络遥遥看了他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虽然知道她这是摸透了梁潇这疯子的秉性, 是在救他,但顾时安的心中还是涌上难以言说的失落。
好歹……好歹再多看我一眼啊。
姜姮这一走,梁潇那边彻底没了动静。
顾时安壮着胆子抬头看,见他双手垂落于衣侧,手里还捏着那金蟒鞭,看着姜姮离去的方向, 静默。
看了约莫半柱香, 顾时安实在扛不住,晕倒在书房里。
梁潇被他倒地的声响引回视线, 漠然掠了他一眼, 唤进姬无剑, 让他把顾时安带下去治伤。
而后,他便独自穿廊过,去了寝阁。
姜姮躺在横榻上,十二幅雪缎织锦裙摆横铺在上面, 乌发下的桃花石枕镶嵌玛瑙,皎然霜明中暗浮朵朵花影,绣罗金缕帐半垂,阁内飘着蔷薇水浸沉香的味儿,水晶珠帘流光熠耀。
是一幅精致华美的闺阁美人画卷。
近在咫尺,尽皆掌握。
梁潇的心情稍有缓和,坐在榻边,凝着姜姮的脸,笑问:“怎么?我打他,你心疼了?”
姜姮合着眼,一动不动。
梁潇把她的手捏起来放在掌间把玩,幽幽道:“刚才顾时安对我说,你曾在隆冬腊月里把手泡在凉水里给那些孩子洗衣裳,你为了让他们多吃一口肉,自己一个月都舍不得吃一口,连脂粉钱都舍不得花。姮姮,离开我,你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吗?”
他虚伪透顶,虽然怜惜,亦有嘲讽。
榻上躺着的人儿却迟迟无回音,好似不管他是怜惜还是嘲讽,她都不关心。
梁潇胸前涌上来一股躁郁,可他本能不想在久别重逢后把两人之间的氛围弄糟,因而只是微微低沉了声音:“姮姮,我在跟你说话。”
姜姮依旧没有反应。
梁潇的心漏跳了一下,敛袖去试她的鼻息。
好在鼻前仍有热乎乎的气息喷出,他长舒了口气,缓声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很想你。姮姮,母亲过世了,我很难过,你能不能来安慰我一下?”
他一边说,一边宽解衣带。
窗外薄明如水,又飘起了鹅毛大雪,极浅的光亮自茜纱窗纸渗进来,勾勒出交叠相依的身影。
一直到黄昏,侍女们才重新进来伺候。
依次排开的漆盘上放着铜盆、绵帕、寝衣、乳霜香膏,梁潇披上寝衣,自被衾下摸出姜姮的手,沾了一点乳霜在她的手心手背涂抹。
“手都变粗了,不像王妃的手。”他脾气甚好地念叨,哪怕姜姮不理他,依旧在说:“外面的日子终究是不好过的,如果你喜欢孩子,我们可以生自己的孩子。”
仍旧是没有回应的。
梁潇给姜姮涂抹完手,抬眼看了看她,美人乌发垂散,双眸轻合,连呼吸都微弱,他叹了口气:“好,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他去看了顾时安,郎中已来看过,道只是皮外伤,稍加修养即可,姬无剑正亲自端给他汤药,顾时安一饮而尽,正要爬回榻上,一抬头见梁潇来了,吓得差点一头栽下来。
梁潇凉瞥了他一眼,坐在榻前藤椅上,问:“她怎么了?”
顾时安一听他问姜姮,瞬时顾不上别的,忙道:“什么怎么了?她出事了?”
梁潇没耐烦地斜睨他,“她怎么不说话?”
原来就是这个吗?顾时安暗松口气,心道谁千辛万苦跑出去又被抓回来心情会好,会愿意说话。
她怎么不说话?不愿意和你说呗。
但刚挨了一顿鞭子的顾时安怎么也不敢说这话,他斟酌着换了个委婉的说辞:“许是不习惯回来后的日子吧。”
“胡说!”梁潇声音中隐含薄怒:“这样的日子她过了七年,你说她不习惯?不习惯这个,难道习惯在那破破烂烂的保育院里当孩子王?”
顾时安无言以对,他十分同情姜姮,七年啊,和这样的人度过整整七年的日夜,她没疯,真是好坚强。
若是旁人,顾时安必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触逆鳞,但为了姜姮,他只能冒险一试。
他盘腿坐在榻上,耐心地与梁潇讲道理:“殿下,我不知道从前王妃过得是什么日子,但是在保育院里的三个月,她真的很快乐。虽然没有锦衣玉食,虽然要早起晚睡,照顾那么多孩子很辛苦,可我真觉得那个时候的她才是轻松幸福的。我给她工钱的时候,她一再地问我,觉得给出的工钱值不值,是不是在可怜她。”
“我说不是,这是她凭本事赚的,她高兴地笑起来,眼底闪烁着光。”
“我想,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喜欢被圈养的日子,至少,王妃不喜欢。”
梁潇耐心听完他的长篇大论,面上露出困惑之色:“可她是靖穆王妃,是我的妻,我要求她不抛头露面,有错吗?”
顾时安抿了抿唇,壮起胆子,问出了自己潜藏的疑惑:“您真的只是要求她不抛头露面吗?”
梁潇曈眸遽缩,目光锐利地看他,“她跟你说什么了?她向你诉苦了?”
“没有。”顾时安连忙道:“在今日之前,下官并不知道王妃的身份,王妃从来不与下官提及从前的事。”
梁潇审视了他片刻,眉间覆满煞气,轻哼了一声,起身出去。
他命人把梁玉徽叫来,让她去跟姜姮说话。她来了,姜姮倒是不会躺着闭着眼不理人,她会蜷腿坐在玉徽身边,听她讲自金陵至襄邑一路的风光见闻,安静柔顺,半点声都不出。
白天梁玉徽来陪她解闷,夜间梁潇自然不会放过她,如此过了十天,两人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整整十日,姜姮愣是一句话都没说过。不管梁潇在与不在,不管梁玉徽如何挖空心思说笑解闷,姜姮只是瞧着她勾唇角,目光空洞虚晃。
最可怕的是,她吃得越来越少,梁潇猜测,她极有可能在悄悄节食,然后慢慢把自己饿死。
梁潇终于开始害怕。
他之前往成州派过人,要把姜氏父子和谢晋一同接到襄邑,可林芝芝刚生产,身体虚弱不适宜远行,才就此作罢。
如今这情形,梁潇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再一次派厢军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前往成州。
派出人去,梁潇理了几件政务,出去巡视过驻军,重新安排了布防,放心不下姜姮,匆匆赶回来看她。
她坐在院子里的一张藤椅上。
她穿着一袭柔软雪缎长裙,瘦得厉害,阳光落在面上,肌肤边缘几乎是透明的,更给人一种脆弱虚幻的感觉,好像下一刻就会和风散去。
她正看着院里那一株开得正好的红梅,看得认真执惘,目无余色。
梁潇已经不敢再强迫她说话了,他安静走到她身边,脱下大氅盖在她的身上,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我把你的父亲和兄长接来看你,还有谢夫子,他们都是最疼你的。”
姜姮眼中一片暗寂,波漪不兴。
梁潇又道:“你喜不喜欢这里?如果不喜欢,我再让人重修一座庭院,极尽奢华,只要你喜欢。”
话说到这儿,他看见姜姮摇头了。
她罕有的会对他的话产生反应,生怕梁潇没看懂似的,专门转过头,凝睇着他,郑重地摇头。
梁潇一时弄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建新庭院这么抵触。
他低头想了想,想起顾时安说的那间保育院,砖瓦房上盖着厚厚的茅草,每到滂沱大雨时都会漏水,孩子们半月才能吃一顿肉,衣裳穿小了缝缝补补接着穿。
他像自重重阴翳中捕捉到一丝光亮,握着她的手,试探着说:“我陪你去保育院看看吧。”
说完这句话,他紧盯着姜姮的脸,终于,她的表情有了变化。
没有笑,没有太过夸张的五官动作,但就是感觉面容蒙上了一层光,连带着眼底都明亮起来。
梁潇忙抓住着微薄的希望,趁热打铁道:“我们去看看,如果他们缺钱,我就给他们钱。姮姮,你知道吗?我现在很有钱,我不光有钱,我还有权,我有本事让他们在更舒适富裕的环境里长大,让他们的一生都顺遂安康。”
姜姮歪着头看他,终于,在梁潇充满渴求的目光里轻点了点头。
梁潇片刻都不耽搁,忙让人备车,给姜姮穿了一层又一层的衣裳,又裹上厚厚的白狐裘,才小心翼翼把她抱上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