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声色哀戚:“我求你,趁着他还不大,把他打掉吧,当我求你了,给我一碗堕胎药。”
这句话终于落地,梁潇脸上潋滟温和的柔光慢慢消散,只剩下一片寂冷。他近乎阴沉地盯着姜姮:“你刚才说什么?”
“把他打掉!”
梁潇将她摁在榻上,目光如刃,恨不得把她这副美丽皮囊剖开,看看里头究竟有没有心。
他安静忍耐许久,终于将体内这股疯狂蹿涌的煞气压抑下去,低眸瞧她,轻声道:“你要杀自己的孩子吗?”
姜姮脸颊上不断有泪滑落,近乎于绝望。她想不通,她明明很努力地在挣扎,想突破重重樊笼觅得一丝自由的光,为什么这个孩子要在这个时候来?
她伏在绣枕上,呜咽出声。
梁潇耐着性子听她哭,一直等到她哭累了,哭倦了,才扯出帕子给她擦拭眼泪,边擦边道:“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八年了。”
姜姮隔着泪珠漠然看他。
“我会对这个孩子好,也会对你好,姮姮,既然来了,我们就好好爱他,不要那么残忍,好不好?”
他谆谆哄劝,信口说着连他自己都未必相信的话。
姜姮深觉讽刺,可已无力与他争论,静默地将手抚上腹部,内心决绝冰冷,开始思索,如果没有堕胎药,该怎么弄掉一个孩子。
梁潇给她把脸上的泪擦干净,又挽起袖子,动作优雅地端来一杯热水,将她从榻上扶起,茶瓯瓷沿送至她唇边,柔声说:“喝点热水,你的唇太干。”
姜姮垂眸道:“我自己来。”
梁潇把茶瓯递给她,她拿过来立即翻手泼到了梁潇的脸上。
她再不是从前那个逆来顺受温柔娇弱的姜姮,而今的她正一步步向梁潇靠拢,乖戾无常,有仇必报。
真可笑,这样的两个人能养出什么样的孩子呢?不怕养出来一个怪物吗?
梁潇安静看她,目中不见半点波澜,像是早就料到她要这样,由她泼。
冒着白烟的热水珠顺腮颊滴滴答答落下,梁潇不去擦,只温柔地问:“出气了吗?闹够了吗?”
姜姮用力地捏茶瓯,梁潇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将空了的茶瓯夺下,起身又去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再次送到她的唇边。
“如果你不想这样喝,那我先喝,然后喂你。”
姜姮内心嫌恶,唯恐他来真的,不情不愿地把水喝了。
梁潇将空瓷瓯远远放着,轻她推回榻上躺好,小心细致地给她盖好棉被掖好被角,将她厚密的黑发拢到身前,一绺绺捋顺,又从被下摸出她的手,搁在掌心细细柔柔地揉捏。
“姮姮,以后你若是想打我,想骂我,都无妨,只要别当着人。我知道孕中情绪不稳,会莫名其妙想发脾气的,我不会与你计较。但有一点……”
他摸姜姮的脸颊,声若和煦春风,却带着不容违拗的震慑:“这个孩子不能有任何的差错。”
姜姮紧闭双眼,冷颜相对。
他粗粝的指腹摩挲过她的鼻梁,最终停在了略微泛白的朱唇上。
“有些话我本不想说的,但是你好像忘了。你的父亲和兄长还住在西郊别馆,对了,还有你的几个侄儿侄女,那几个孩子可真可爱,我今天去看了,看得我心里都发痒,没想到,我们很快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姜姮猛地睁眼看他。
他柔情款款,对上那双宛如受了惊的漂亮双眸:“若我的孩子没事,他们自然也没事。不光没事,还会荣华富贵享尽一生。”
他五指合拢,将姜姮的手紧紧裹在掌间,道:“我总觉得我们和从前不一样了,你聪明了许多,也通透了许多,好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
第43章 . (2更) 姮姮,能把孩子生下来……
姜姮怔愣看着他, 眼睛黑白分明,带着些讶然,不信他竟能将事情做到这地步。但很快这份讶异便消弭于无, 只剩下阒黑暗暗的一片,又想通了,他这个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她低下头,拧眉看自己的小腹,目光淡漠至极。
梁潇在旁端凝她,只觉那张小脸苍白憔悴,锦被下露出的一截腕子纤细易折,整个人看上去那般娇弱。
好像一件稀世精美的瓷器,光华流溢, 却有种容易被打碎的脆弱感。
他喟叹:“你太瘦了。”
姜姮恨恨地想:瘦才好,带不住这孩子才好。
梁潇捏了捏她的下颌,道:“以后每天三膳我都陪着你吃,这身子骨要尽快补起来,我们暂时不离开襄邑,免得长途跋涉再累着你。”
姜姮本恹恹的, 听到他说不离开襄邑, 脑子里的一根弦骤然绷紧,本能得觉出这是关键讯息。
她想起了崔元熙曾经对她说过的, 要把梁潇永远留在这里。
她心中怨念至深, 原本因为犹疑而摁压下去的杀意再度浮上来, 她装出一副倦怠的模样,随口道:“这孩子要带十个月,难不成你要在襄邑再住八个月吗?”
话出口的一瞬间,姜姮明显感觉到梁潇那双幽邃眸子中遽然闪过什么, 极深的一片阴翳,稍纵即逝,令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她想起了那一年,梁潇护送她从闽南回金陵,一路上他总是在危险来临时格外警醒,好像他天生对浮埋于身侧的凶险就有着超出于寻常的敏锐感知。
梁潇抚着她的手,温柔道:“那也未尝不可,我在哪儿,朝廷就在哪儿,天下风云就在哪儿,金陵不过一个空壳子。”
这话中既有柔情万种,亦有豪气云天,若是个单纯的小女孩儿,只怕要沉溺在这权臣的宠爱中了。
姜姮似是而非地问:“难道你还想做皇帝吗?”
梁潇笑了:“怎么,姮姮对凤位有兴趣?”
姜姮望着帐顶痴愣:“我喜欢的是纵马驰骋的原野,是自由自在的烟火人间,那四方城,那宫闱,在我看来就像是个牢笼,我可真想不通,为什么有人甘为权柄而你死我活,得到了权柄,不是自铸藩篱,把自己困在其中了吗?”
她正正经经地说话,梁潇也收起脸上戏谑笑意,认真地说:“姮姮,我与你说实话,我是爱权势的,从我少年时,我便不择手段地往上爬,我渴望有朝一日位极人臣,搅弄风云,让这世间再无人敢轻视我敢欺辱我。”
“可是,我并不快乐。”
他握紧她的手,淡淡道:“我不快乐,这八年里,我好像没有哪一天是快乐的。我甚至想起少年时我护送你从闽南回金陵,那一路我们守礼教、守男女关防,甚至连并排着走都不行。通常是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我记得你那时候喜欢穿红色锦裙,于人群中格外鲜亮耀眼,我就那么跟着你,跟着你,那个时候我就想,要是这条路一辈子都走不完该有多好,我就跟你一辈子。”
回忆起往事,梁潇脸上依稀有了几分少年飞扬熠熠的神采,“现在想想,那才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姜姮想起那一段,想起了那条艰难漫长的归途,想起归途中的场场凶险和梁潇的数度舍命相救,不禁动容,冷硬的心悄然爬上几道裂隙,露出些柔软。
她歪头直视梁潇,似是而非地道:“那我现在带你走,离开这名利场,你还愿意跟着我走吗?你舍得下手中的权柄尊荣吗?舍得下摄政王的名位吗?”
梁潇不答,但在静默中,眼底一现的光亮正慢慢熄灭暗下,寥剩余烬。
姜姮把手从他的掌心间抽出来,笑说:“你看,你根本就舍不得。现在的摄政王和从前的辰景,根本就是两个人。你为什么不快乐?是因为你太贪心了,享受着摄政王的好处,又想要辰景的快乐,那怎么可能呢?有些东西是只属于辰景的,不属于摄政王。”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梁潇,道:“我累了,想睡,请你出去,还有,你身上的熏香太浓,我闻着恶心,烦请你整理干净再进寝阁。”
身后安静许久,梁潇突然说:“姮姮,也许你不知道,我也不该旧事重提,可我想我得说。当年新政党伏诛,斩杀辰羡时,是崔元熙监斩。”
他拔高声调:“记住,是崔元熙监斩。”
这句话落地,才传来衣衫相互摩挲窸窣的碎响,她似乎听见一声极浅淡的叹息,紧接着是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姜姮手心里凉汗黏腻,僵滞许久,才找回来一点点知觉。
摄政王妃有孕一事迅速传开,姜姮收到各世家精心呈送的贺礼。父亲和兄长也来看她。
梁潇在知道姜姮有身孕后,加快了为姜家平反的步伐,已于三日前恢复姜国公爵位,世袭罔替,姜墨辞又是世子了。
从装束上便能看出身份的转变。
姜家父子身着撮晕紫公章服,戴獬豸冠,冠尾垂下两条折巾,随动作轻轻摇晃。
林芝芝也换下了民妇装束,穿绀蝶八答晕春锦交襟裙,阔长的袖儿,被她揽得极为文雅。
姜姮本倚着美人靠坐在花厅绣榻上,想要起身,被林芝芝快速走上前摁住。
“医官说胎像不稳,你且歇着吧,自家人不拘这些。”
姜墨辞推着姜照跟过来,姜照关切地上下打量女儿,面露疑惑:“怎么胎像就不稳了?我女儿自小身体就好,怎么可能胎像不稳?”
年纪大了,显得有些絮叨。
姜姮勉强提起一抹笑:“养尊处优久了呗,养娇弱了。”
“这样不行。”姜照皱眉:“你不能天天关在屋里不出门,得出去活动,没事骑骑马,射射箭,或者干脆找个懂拳脚的陪你练练,这整天关在屋里,好人也关坏了。”
姜姮无奈摇头,还未说什么,林芝芝抢先一步道:“那怎么行?妹妹有了身孕,且得好生养着,这孩子如此尊贵,可不能有半点差池。”
姜照还是那直来直往的性子,摆手:“我没说不该好生养着,我们姮姮自小活泼好动,这么关着她,她心情如何能好?她若心情不好,这孩子能好吗?”
姜姮往榻边挪了挪,朝姜照伸出手,微笑:“爹爹,是我自己不想出门。我觉得累,这孩子太磨人了,让我太累了。”
姜照握住女儿的手,只觉得滑腻冰凉,险些从掌间滑落,他默了默,问:“姮姮,你是不是怪爹爹?”
姜姮惊惶:“爹爹为何这样说?”
“你若不怪爹爹,为何不常来看爹爹?我们就住在芳锦殿,几步路的事,你怎么总推说忙不肯来?”
姜姮实是情怯,既念亲人,又怕见亲人,最怕的是父亲发现,眼前这个姮姮,早就不是从前的姮姮,她容颜如旧,内心其实早已残破不堪。
但她说不出口。父亲两鬓斑白,苍老如斯,八年来受尽委屈苦楚,眼看就可以安享晚年,她怎么能让他去承受这些。
她不说话,双目盈泪,凄凄楚楚凝着父亲。
林芝芝见状,忙道:“妹妹怎么会不念着我们?我们能有今天,能重新过好日子,全是妹妹的功劳,若不是有妹妹在,摄政王怎会对咱们家这么上心?”
闻言,姜照不禁皱眉:“我们姜家得以洗刷冤屈、重整门楣,难道不是因为我们本就是清白的,不曾祸国乱政?为何叫你一说,倒像是沾了裙带关系似的。”
林芝芝想再说,被姜墨辞拦住,他低声道:“好了,你什么都不懂,不要乱说了。”
他半弯下身,冲父亲温和道:“自然是因为咱们姜家世代忠良,无愧天地。芝芝是个妇道人家,父亲就别与她一般见识了。”
林芝芝捏帕子敛衽,好脾气道:“都是我不好,我乱说话,爹爹莫要与我生气,我回去给爹爹做鳝丝鱼羹赔罪。”
姜照这才顺下气。
一家人聚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姜墨辞让林芝芝先把姜照推回去,道自己还有话要对姜姮说。
他们一走,姜墨辞便回来跪在了姜姮的榻边。
姜姮骇了一跳,忙弯身扶他,被他偏身躲开,他声音颤抖,满含愧疚:“姮姮,对不起。我比谁都清楚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可是我不能拒绝。依靠裙带,有辱武将尊严,忠臣气节。可是我没办法,我们都能等,等真相大白,堂堂正正恢复清白的那一天,可爹爹等不得了。”
姜姮一惊,忙问:“爹爹怎么了?”
“是这里出了问题。”姜墨辞指指脑袋,“谢夫子给他诊过脉,说少则半年,多则三年,爹爹的记忆就会出现很严重的蜕化。他会不记事,慢慢变得痴傻,状若三岁稚儿。我想让他在还清醒时被平反昭雪,拿回本就属于他的一切。”
“他这一辈子,太冤,太委屈了。”
姜姮听得发愣,摇头:“这不可能。父亲是大燕战神啊,他用兵诡谲,骁勇善战,幡帜一祭敌将莫不闻风丧胆。他怎么可能会……怎么可能……”
姜墨辞目中含泪,啜泣:“是真的。”
姜姮只觉喉中有满腔涩意蔓延,说不出的苦楚辛酸,她下榻把姜墨辞搀扶起来,伸手擦干他的泪,勉强勾唇:“哥哥,没关系的,你别难受,我没什么的,我是摄政王妃啊,理当如此。”
姜墨辞垂眸看她,咬住牙:“姮姮,我恨,我好恨。为什么我们明明忠肝义胆一心为国,却要落得这境地?而那玩弄权术的狡诈之辈却能扶摇直上享尽风光。忠义二字不值钱,辰羡死得也不值,不值,太不值了。”
尽管姜姮也时常会对这个世间所谓的因果报应产生质疑,还是要安慰他:“我只知道父亲是问心无愧的,为国为民是他一生所求,他求仁得仁,心安理得。”
也不知能不能说服姜墨辞,他目光涣散,更像未听进去,只握着姜姮的手,一个劲儿念叨:“对不起,妹妹,对不起……”
姜姮温和地一遍遍回应:“没关系。”
姜墨辞双眸通红地望她,“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告诉你这些事。”
姜姮早就猜到,波漪不兴:“没关系,全都没关系,我知道。”
她搀扶着趔趔趄趄的姜墨辞,把他送到花厅门口,目送着他离开,才扶着腰慢腾腾回寝阁。
果然不出一个时辰,梁潇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