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后半夜,芳锦殿那边传来动静,说林芝芝自尽了。
梁潇披寝衣出来吩咐了些事,再回来时见姜姮还在睡,身体舒展,呼吸均匀,庆幸在她的安胎药里加了安神散,才让她没有醒来。
第二日清晨,顾时安便奉命将棣棠和箩叶带进别馆帮着照顾姜照,操办林芝芝的丧事。
之前因为梁潇给姜家在襄邑置了座大宅院,二女自打从成州归来后便一直在新邸里监督工匠修葺宅院,到如今,新邸基本落成,择个吉日就可搬进去了。
林芝芝就差了一步,就可以搬进新宅院了,比他们在成州住的屋舍大几十倍的新宅院。
姜墨辞深受打击,颓唐地呆坐在芳锦殿的院前石阶上,颊边犹有泪痕,目光空洞无神。
顾时安安慰了他几句,嘱咐他和棣棠、箩叶:“此事暂不要让姜国公知道,他身体不好,你们商量个说辞出来,不要打击到他。”
林芝芝再愚蠢,再恶毒,但到底对姜照是孝顺有加的,这么些年,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姜墨辞不恨她,他知道她的苦,这几个孩子是她最大的牵念,她生怕夫妻只能同患难而不能共富贵,生怕他发达后会娶妻,生几个名正言顺的嫡子嫡女出来,她的孩子会受委屈。
哪怕他再三向她盟誓赌咒,她脸上的忧色都不能减弱分毫。
他也想明白了她为什么要让他死。
只有死人才能永远遵守诺言,只有他死了,才会板上钉钉地永不娶妻,她的孩子可以继承姜国公府的爵位,一生富贵无忧。
这般穷途末路下的恶毒,姜墨辞如何能去怨她?
几人商定了理由,顾时安把姜墨辞从地上搀扶起来,细心地拍打干净他衣袍上的灰尘,才和他入内。
姜照开始有些糊涂了,守着一碗剥好的栗子,懵懂地问:“芝芝去哪儿了?她不是最爱吃栗子的吗?怎得早膳没有来吃?”
姜墨辞眼眶通红,说不出话来,顾时安便上前温声道:“世子夫人去陪摄政王妃说话了,王妃怀孕了,她总是觉得闷,要夫人去与她做伴。”
姜照定定看他,忽得笑开:“辰羡,你怎么这么见外?直接叫嫂嫂就是了,怎么还夫人夫人的叫上了?还有姮姮啊,就算她嫁给了辰景,你也不要和她这么生分。那不是她的错,婚事是我们几个长辈定下的,也没问她,她就是喜欢辰景,你说能有什么办法?”
顾时安耐心听他说完,脸上笑意温和:“是,舅舅。”
姜照这才满意,高兴起来,摆出棋盘让姜墨辞陪他下棋。
顾时安在旁陪了一会儿,怕侍女小厮怠慢,出来看看丧仪备得如何。
几个小丫头在烧黍稷梗,烧出几股呛人的浓烟,箩叶怕她们呛着姜照,把她们赶去后院烧。
她和棣棠在整理丧幡。
“我听人说姑娘又怀孕了,老天真是无眼,竟让那种人有孩子。”
顾时安刚绕出游廊要走近她们,听到这句话,略微一怔,又退了回去,避在墙角偷听。
箩叶低斥:“你这张嘴也该有个把门的,小心祸从口出。”
棣棠冷笑:“这些年够谨小慎微的了,可这个家里的祸还少吗?连少夫人也叫他给逼死了。”
箩叶道:“这件事情我私下里问过公子了,他说与摄政王无关。”
棣棠忽得把丧幡扔出去,站起身,掐腰怒道:“那与他无关,姑娘先前没有的那个孩子总与他又关了吧!一个亲手害死自己骨肉的人,他怎么有脸让姑娘再怀孕?”
箩叶及时上前捂住她的嘴,阻止她说出更多的话。
两人推搡扭打,忽听一道冰冷的声音飘过来。
“什么孩子?”
两人惊醒,忙抬头看去,见顾时安站在游廊前,紧盯着她们,面色沉暗如水。
箩叶想糊弄过去,被顾时安厉声喝断:“你们跟我说明白,此事出不了院子。如果说不明白,我只能如实禀告摄政王。”
她们面面相觑,踯躅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开口。
整个过程顾时安就像掉进了一个冰冷的水窟,冷水浸漫身体,侵骨入髓,禁不住低颤哆嗦。
他想起了在金陵郊外初见姜姮时的场景,想起了姜姮那支离破碎的目光,想起她凄艳惨绝的笑。
他竟劝她安心待在那个人的身边!竟让她为社稷黎庶略作牺牲!
顾时安抬起手,怔怔低眸看自己掌间的纹络,蓦地,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棣棠和箩叶被吓坏了,跟着他那一巴掌哆嗦,战战兢兢看着他,小声问:“顾大夫,你怎么了?”
顾时安温和地说:“没事,我该打,我该被打死。”
说完,他步履踉跄地踱出了殿门。
棣棠和箩叶对视一眼,收回视线时箩叶四下瞟了一圈,忽得怔住。
垂荔回廊的深处,姜墨辞正推着姜照站在青松荫凉里,两人皆面容紧绷,透出冷戾的杀气。
时光就此静止一般,四人都没说话,唯有淡淡朝晖东升,掠过面庞,留下些微温度。
过了许久,姜照才道:“姮姮是我的女儿,她素来温善,不管我是不是姜国公,还能不能站起来杀敌,我都不许她受委屈。”
姜墨辞的手握得咯吱响,静默片刻,朝箩叶和棣棠招手:“你们进来,我们商量一下。”
顾时安失魂落魄地回到前院,走路踉跄不稳,叫丹墀上的兽雕撞了一下,撞得鲜血直流,才彻底清醒。
他收敛情绪,去书房向梁潇复命。
梁潇一直等他说完芳锦殿的情形,才皱眉问:“你的头怎么了?”
血渍已经干涸,黏在头上,显得触目惊心。
顾时安满不在乎道:“撞了一下,臣回去就去看郎中。”
梁潇埋怨:“怎得这么不小心?别回去了,去医药署找医官看吧。”
顾时安揖礼谢恩,道:“臣想去看看王妃,告诉她芳锦殿一切如常,要她不要担心。”
梁潇十分不情愿让顾时安去见姜姮,但他找了一个好理由——让她安心。
这些日子梁潇对她说了太多“放心”,她已经麻木不信了,换个人去说兴许能让她相信。
便允了。
顾时安去了,却不肯进殿门,非要姜姮到院子里说话。
姜姮与他是有些默契的,让宝琴留下给她找簪子,领几个小丫头出去,却让她们随侍在廊下,不许靠前。
树叶随风飒飒作响,在纯天然的掩护下,顾时安的身体微微倾向姜姮,压低嗓音:“你要离开这里,不能跟他回金陵,回去就再跑不掉了。不值得,所有的都不值,他在骗你,别馆外遇刺是假的,刺出那一刀的是他的暗卫。”
第56章 . (1更) 我要是死了,你会痛苦……
宝琴在妆台前的妆奁里翻了许久, 宝甸钗头、簪珥环镯,细细碎碎的,就是没找到姜姮说的那枚银簪子。
她心里嘀咕, 略有不安地透过轩窗看出去,红蓼花随风摇曳,沾俯在姜姮的裙裾上,她背向而立,肩膀轻轻耸动,纤细的身体轻晃了晃,似是差一点摔倒。
顾时安本站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见状伸手想要搀扶她,却被她轻轻偏身避开。
宝琴觉得异常, 将妆奁丢下快步出去,丝履急行生风,将要走到跟前时,姜姮回眸掠了她一眼,拔高声调道:“你说没事,辰景也说没事, 你们就合起伙来糊弄我好了,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还和从前一样?”
顾时安那双细长的眼睛瞟向宝琴, 旋即收回来, 躬身道:“世子夫人勾结叛臣作乱, 本就是罪有应得,摄政王未曾追究,已是仁至义尽。是她自己想不开,这般倒是一了百了, 省得连累家人,那几个孩子自有人照料,也不会受他们母亲的影响,这不是挺好的吗?”
他顿下,转过头问:“宝琴姑娘说是吗?”
宝琴屈膝,低眉道:“奴不敢妄议国公家事,只是奴以为当下王妃安心养胎才是要紧,勿要为这些事忧心伤身。”
姜姮面上淡若清风,内心却灼若燎原,愤恨之火几乎要把人的理智烧干净,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抬手轻抚腹部,道:“这么一说我倒真是有些累了。”
顾时安眼中藏着一抹忧色,却不敢表露太明显,内敛含蓄地看向姜姮,朝她端袖揖礼,缓慢道:“臣告退,王妃保重。”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鹅石径的尽头,姜姮才把目光收回来,随宝琴回寝阁。
她在榻上躺着,有很长一段时间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她木然盯着朔方彩釉的穹顶,不知该想些什么,从何处想,直到宝琴给她端进来一碗安胎药。
药汁粘稠滚烫,苦涩至极,一饮而尽后舌头都被浸得有些发麻。
喝完这碗药,她的脑子才彻底清醒。
她绝不能让孩子降生在这样充满谎言的环境里,不能让孩子有那样一个父亲。
她躺回榻上,脑筋飞快转起来。想起那颗假死丸,想起崔元熙送给她的籍牒和路引,盘算该如何利用这些东西。
**
翠微殿那边屡次遣宫女来请梁潇,皆被他回绝。
崔太后这些日子很是安静,襄邑不比金陵,有得是世家贵眷恭维她,如今崔氏满门获罪,代王应召而来,另立新君一事传得沸沸扬扬,朝野内外都在观望,崔太后究竟还值不值得巴结奉迎。
这一观望,便门庭冷落,显出几分炎凉。
崔太后心里有气,却不敢再跟梁潇硬杠,让宫女传了几句卑微软语,请梁潇来见她。
梁潇下令暂且拘禁谢夫子,去看过曹昀,待暮色四合,才屏退随侍,独自走进翠微殿。
崔太后正坐在廊庑下的一张紫檀描金卍福纹扶手椅上,裙摆拖地,繁丽的折枝桃纹织金绸裙下露出一截柔软的直经纱,熨烫平整,连一丝褶皱都无。
她这些年沉沉浮浮,不管境况多么窘迫,总是要把自己打扮得干净体面。
身后几个宫女见梁潇来了,立即下跪行礼。
崔太后半抬起眼皮,慵懒地斜睇梁潇,道:“终于舍得来了?”
梁潇没理她,冲还跪着的宫女吩咐:“下去。”
宫女们甚至不及去看崔太后的脸色,低垂螓首,怯怯地告退。
崔太后叹道:“如今朝野宫闱,都是你做主了。”
梁潇弯身坐到太师椅上,唇角噙一抹薄冷的笑:“我本不愿意操这么多心的,可只怕稍有懈怠,让人算计得命都要丢了。”
崔太后笑道:“普天下没什么人能算计得过你,若哪一天真到那个地步,那也是自己作的,要拿命换那女人的一点真心。”
倒真是聪明耳目玲珑心,连别馆外那场戏都知道了。
梁潇将手腕搭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织金蟒纹绸袖流泻垂下,在夕阳里粼粼泛光。
他盯着崔太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明知道算计不过我,还偏要在我背后搞那么些小动作,想让崔元熙那个废物来对付我,你好趁机揽权?”
崔太后平静看着梁潇,叹息:“辰景,我与你说句实话。我早就明白,权力这东西还是要抓在自己手里才稳妥。不然哪怕是骨肉至亲,也总有离心离德的时候。”
她肯说句实话,梁潇也便收起戏谑,耐下性子听她说。
“我知道崔元熙绝不是你的对手,我也不可能傻到真让他去害死你。崔家这些年挟持我够久了,一群不成器的东西,成日里拿着我的出身要挟我趴在我身上吸血,我早就想摆脱他们了。崔元熙想来送死,我高兴都来不及。”
“可是我怕,辰景,你手中权势日盛,却与我越来越生分,我总妄想能像从前抓住你,一时糊涂,做了件错事。”
梁潇不为所动,只盯着她的眼睛问:“所以,你承认谢晋是在听你的命令行事了?”
从一开始,谢晋的主子是淳化帝,淳化帝死后,自然而然便效命于崔太后。他徘徊成州多年,守在姜家身边,恐怕是崔太后不放心曾经手握边陲数十万精锐的姜照,让他看着姜照。
放眼下去,能有这般绸缪和细碎心思的,舍崔太后还有谁?
崔太后颔首:“我都承认,辰景,能不能看在我坦诚相告、我们往日的情分上,别立那个代王为帝?”
梁祯来别馆数日,倒是把表面功夫都做足了,晨昏定省,谦卑恭顺,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可越是这样,崔太后心里越不安。她看着十四岁的梁祯,就像看见那年才十六岁刚刚迈入官场走仕途的梁潇。
寡言多思,礼数周全,滴水不漏。
明明是个没羽翼没靠山的稚弱少年,却让崔太后有了一种将要改天换地,摧枯拉朽的感觉。
梁潇摇头,俊秀面容上是不可辩驳的坚定。
“为什么?!”崔太后尖啸质问,近乎于歇斯底里。
梁潇仰看天边如血残阳,缓慢道:“因为天下需要明君圣主。”
他争权夺利、党同伐异多年,终于接连扳倒了王瑾和崔元熙两个劲敌,可以喘口气,不用一刻不敢歇地算计筹谋,不必再担心陷害阴谋,稍有差池身家性命不保。
他想静下心为天下百姓做几件好事。
姜姮说得对。这疮痍百孔、惨不忍睹的人世间,自他们少年时就已是如此,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变。
姜照说得也对。政客玩弄权势,百姓深陷疾苦。
梁潇一怔,无奈地摇头苦笑,还是不能和姜家人接触久了,耳濡目染、润物无声的威力简直可怕。
他又想起了姜姮,从冰冷算计中渐走出来,心逐渐变得柔软,从太师椅上起身要走,忽得想起什么,回头冲崔太后道:“听说这几日你总往姮姮那里送补药,我都给截下了。不要把心眼往她身上使,她要是有个什么差池,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崔太后半个身子陷在檀木扶椅里,手指紧绷直至骨节都隐隐泛白,红艳丹蔲掐入虎口,指甲几近折断。
梁潇回到寝阁时,见姜姮躺在榻上,面上蒙了张织得疏疏的丝帕,眉眼淡如烟墨浅浅映出,周围未燃灯烛,横卧在暗影朦胧里,像一团烟拢聚而成,显得虚幻缥缈。
他下意识放轻脚步走近,伸手将那张覆面的帕子揭下,见姜姮竟是睁着眼的,双眸净澈若池水缓缓流动,倒映出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