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抱着晏晏送崔兰若到行宫门口。
晏晏还差几天就两岁了,已会说许多话,姜姮要她摆手说“姨姨保重”,她竟也能含含糊糊磕磕绊绊地说出来。
崔兰若心都快化了,明明已经快要上马车,又飞奔回来把晏晏的脑袋揉在怀里一顿亲,哭泣泣地让她们也保重。
秋冬寒冷萧瑟,姜姮又失了玩伴,在章台行宫的日子渐过得没滋没味,梁潇好似察觉到了这一点,从尚宫局拨了几个宫女来陪她。
这些宫女身怀奇技,各个都是制香的高手。
行宫岁月静寂,不需应酬往来,还有足够的香料鼎炉,关起门来耐心钻研制香技艺,日子倒也过得舒适顺心。
初冬前,前线传来捷报,端州节度使高从善力挫北狄,将犯境之军赶到韶关以北,数年之内怕是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朝中总算能舒口气,以宣思茂为首的朝臣皆为高从善请功,几番上折,梁潇才勉强允了宣思茂入京受封。
武将未有旨不得擅离封地,能入京受封是莫大的殊荣。
高从善严格按照大燕律令,带了几百护卫轻骑入京,来到京城后只住在荣康帝为他安排的宅子里,平日里深闭宅门不与外臣交往,只安心等着天子召见。
几乎与高从善同时入京的,是一个全身黑衣,身着宽摆披风,厚重的兜帽垂下,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的男人。
他面容白皙温儒,却无端透出些阴郁狡诈。
趁着冬祭,荣康帝和梁潇都不在皇城中,崔太后秘密把他弄进了宫。
燕禧殿里熏龙烧得极旺,木炭噼啪火星乱溅,温暖如春,只穿一件薄衫便生出汗来,崔太后叫了两个宫女在身侧扇风。
鎏金螭凤的绢扇一下一下在身侧扇过,将素来端庄雍容的崔太后衬得更加闲适从容。
崔元熙揭下兜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他扭曲地笑:“姐姐日子过得真好,难为我这些年被梁潇追得东躲西藏,风餐露宿,还险些被身边人暗算砍下人头去请赏。”
崔太后抬茶瓯吹散茶沫,懒懒道:“当年我就劝过你,不要与梁潇为敌,他若是那么好对付他就不是梁潇了,可你偏不听。”
“落得这个地步,那又能怪谁?”
崔元熙唇角紧抿,阴鸷戾气满溢,恨不得隔空把那人抓来剥皮拆骨一般。他嘲讽:“姐姐不也没讨到什么好处,当初费了那么大劲把他捧上去,他如今不也没给你留什么情面。”
这话正犯在崔太后的忌讳上,她当即脸色沉冷,凉瞥了一眼崔元熙,“你若是不会说句人话,哀家就把你丢出去,看梁潇会如何处置你。”
崔元熙见到她动怒,反倒不慌了,弯身坐在梨花凳上,脸上泛起笑:“姐姐莫急,我既然敢来,就有几分对付他的把握,姐姐且看我的本事吧,若是满意,咱们再共图后效。”
崔太后早就看透了崔家这帮靠女人上位的小人,也不对这人抱什么期望,但她乐得坐山观虎斗,若崔元熙现了眼,自把他丢出去任梁潇处置便是,亲弟弟她都下得了手,更何况一个便宜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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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姮这几日闭门制香,倒真有些名堂,制出一味月麟香,一味茶芜香,烧在香鼎里,都是格外清新宜人。
梁潇闲暇无事时,会来看看她。
她跪坐梨花木矮几前调制香料,他便在一旁倚着凭几看书,不时抬头看一看她,见香雾缭绕中美人容颜绮丽宁谧,近在身畔,说不出的满足。
他多希望时光就此静止。
正端书看姜姮看得出神,姬无剑一脸慌张地进来,禀道:“殿下,不好了,出事了。”他回身看看姜姮,急切道:“端州节度使高从善在居所遇刺。”
梁潇一脸寡凉地问:“伤得怎么样?”
姬无剑道:“伤势未明,节度使府不许御医进去给将军诊脉。”他见梁潇犹气定神闲,加快了语速:“节度使遇刺当晚是神卫值夜,可是神卫迟迟交不出刺客,皇城司副都指挥使林凉是高从善的爱徒,他听说此事,非要替对方出头,带人打上姜府要求姜指挥使给个交代,双方一言不合,墨辞公子被林凉给拘走了!”
姜姮本在一旁安静听着,闻言急得起身,惊叫:“兄长!”
第92章 . 姮姮,你信我
梁潇扔开了书, 冷声道:“林凉怕是因着我和墨辞的关系,以为我指使墨辞在为难高从善,故意向我示威来了。”
他转头看向窗外, 寒冬枯枝映入眼中,如剑影凌厉凛寒,他嗤得一笑:“上一回,胆敢向我示威的人怕是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他起身要走,姜姮追了上来,担忧道:“你不要逞凶斗狠,兄长在他的手里,万一对方狗急跳墙怎么办?”
梁潇轻抚了抚姜姮的肩膀,道:“姮姮, 你老实留在行宫里等我,我不会让墨辞出事。”
姜姮心中焦灼,却知道此刻不能纠缠,需得放梁潇立即去处理。
皇城司所辖不过两万,林凉又只是个副都指挥使,手中兵力极为有限, 若不是他贸然上门使得姜墨辞没有防备, 根本不可能叫他把姜墨辞掳去。
梁潇去皇城司官衙时,指挥使已经候在那里了, 他一边擦着冷汗, 一边禀说:“此事臣事先并不知情, 那日是林凉当值,他是副都指挥使,照理是有权力调动几百禁军的。”
梁潇懒得听他的推脱之词,直接问:“这么说, 你确定他手里只有几百人?”
指挥使一愣,在梁潇锐利的目光里沉重地点头:“若他没有与外人勾结,他手里应当就只有几百人。”
若他没有与外人勾结。
这话可真是太有意思了。梁潇站在指挥台前,手扶在腰间佩剑上,眺望远方,凝神细思。
众多武将皆安静环在他的身侧,没有敢言语的。
直到虞清来了,才打破这可怕的沉默。
虞清道:“臣已派人确认过,姜都指挥使还活着,也没有受伤,只是……”
他欲言又止,梁潇头都没回,利落道:“只是什么?有话直说。”
虞清抬眸看向他,道:“林凉提出要见摄政王。”
梁潇一哂:“见就见,本王还怕他不成?”
虞清补充:“他说要摄政王单独去见他,不要带一兵一卒,他在上庸台等您。”
屋中有短暂的寂静,武将们反应过来,纷纷围绕上来劝说:“不可,殿下万万不可,此人知道掳劫朝廷命官是死罪,万一行至末路狗急跳墙,殿下孤身前去岂非自投罗网?”
梁潇阖眼,声若幽叹:“可是墨辞在他的手里。”
众人缄声许久,有个胆子大的站了出来,道:“不若就多派些人去救,救得出来是姜都指挥使的造化,救不出也是他的命。这些年姜都指挥使也未见对殿下多忠心热络,凭什么要殿下以千金之躯为他涉险?”
梁潇听得这话,回头看向说话的人,道:“他是本王的内兄。”
“王妃早已仙逝,就算是在民间,三四年过去,这亲戚早就该成摆设了。”行伍粗人,说话没有粉饰,粗鄙难听了些,却说进了众人的心坎里。
如今朝局晦暗不明,荣康帝一天天长大,他们这些武将都是依附梁潇而生,身家性命皆系在他的身上,万一梁潇有个差池,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梁潇看了那人一会儿,收回视线,忽的笑了笑:“可是本王不想让亲戚成摆设,本王想救他。”
他不再赘言,直接扶着佩剑出来,虞清紧随其后,想再劝,被梁潇打断:“那上庸台附近有几座阙楼,你安插上最好的弓箭手,情形一旦不对要临机处置。”
虞清恍然,忙小跑开去找弓箭手。
梁潇出了皇城司,正见辰羡穿着官袍风风火火地赶来。
“我听说出事了?”
梁潇掠了他一眼,没耐烦道:“出不出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回你的国子监教书去。”
辰羡上前一步,拽住梁潇的衣袖,小心翼翼看他,道:“你不会不管墨辞吧?”
梁潇哼了一声:“是啊,我不打算管他,由他自生自灭算了。”
辰羡要再问,虞清已经跑了回来,朝辰羡抬袖鞠礼,再到梁潇身侧,附到他耳边道:“弓箭手已经妥当,但是上庸台地处开阔,未必能顾得住,殿下是不是再想想?”
“不必想了。”梁潇往前走了几步,忽的转身指向辰羡,冲虞清道:“派人看住他,不要让他在关键时候出来添乱。”
上庸台是金陵的刑场,当年新政党便是在这里伏诛的。
民间尚有句流传:王非王,侯非侯,披枷带锁上庸台。
是以,一走到这里,便感觉迎面扑来的风冷得瘆人,缭绕上衣袖,只觉带着些冤魂血腥的黏糊。
梁潇是独自走过来的。
他征战沙场数年,对布防地形谙熟于心,打眼一看,便知此处有至少五个可供弓箭手藏身的伏埋点,暗处至少有上百支箭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他毫无焦惧之色,气定神闲,缓慢踱步,织金麒麟的袍摆掠过地上,掀起轻微浮尘。
梁潇在斩首的木桩前站住,扬声道:“林指挥使,本王来了,你不会反倒不敢出来了吧?”
周围悄寂,声音在极空荡的场所阵阵回响。
安静了少顷,自街边廊屋里走出来一个人。
他年过而立,身形魁梧,穿着一身银铠劲装,却没戴翎盔,将脸完完整整的露在外面。
梁潇认得他,微笑道:“林指挥使。”
林凉抱了抱拳:“殿下果然好胆识,我以为请不到您了。”
“你手上握着本王的内兄,本王自是要投鼠忌器的,本王既已来了,你是不是就该把姜墨辞放了。他这些年安分守己,只是个神卫指挥使,不曾参与任何党派纷争,也不是奸恶之人,可以说,除了本王内兄这个身份,一文不名。正主都来了,你还留着他干什么?”
林凉低头想了想,道:“殿下说得有理,可是有句话我想在放人之前说。”
梁潇漫不经心地掠了周围一圈,却极谨慎地没有看那两座阙楼,流露出些恰到好处的不耐烦,瞧着林凉,道:“你说吧。”
林凉肃声道:“高从善节度使是忠臣,请求殿下放他一条生路。”
梁潇嘲讽道:“这话倒像是认准了高从善遇袭是本王一手炮制。林凉,你也当了几年的皇城司副都指挥使,本王觉得你该长些脑子,本王若当真想要这个人的命,他根本没有机会走入金陵面圣。”
林凉瞠目看向梁潇。
梁潇漫然掸去衣袖上的轻尘,道:“韶关前线,刀剑无眼,本王在那里经营多年,耳目人手众多,随便一支冷箭就能把高从善永远留在那里,天衣无缝,无可摘责。”
林凉垂眸开始思索,目中浮满犹疑,半晌,才重新看向梁潇。
梁潇轻翘了翘唇角:“倒是这场遇刺做得拙劣了些,明摆着往本王身上栽赃。不过本王这些年的毁谤已经够多,也不在乎这一星半点,本王比较在乎的是你,说说吧,你究竟受了何人的蛊惑,才做下今天这桩蠢事?”
若说方才是两军对峙,各有试探,但刚才梁潇那一问明显是关键且致命的,他看见林凉眼中有什么东西正轰然坍塌,落成狼狈的残垣,最终透出些懊丧和恐惧。
他大约是意识到中了什么人的计。
梁潇也不逼他,由着他凝神深思,谁知他眼中的恐惧渐渐转成了绝望,目光闪烁看向梁潇,倏地抬臂,扬声道:“把人带出来。”
街边屋舍的门再度被打开,两个禁卫押着被五花大绑的姜墨辞出来,诚如虞清所说,姜墨辞身上并没有伤,衣衫完好,只是有些褶皱,显得些微狼狈。
见到梁潇,他讶然叫了一声:“辰景。”
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梁潇了,姜姮不肯这样叫,旁人也不会叫,往日里见他,口中唤的不是“摄政王殿下”就是“兄长”。
为着这一声“辰景”,梁潇也觉得今日这番险涉得值。
他朝姜墨辞投去安抚的眼神,冲林凉道:“本王在这里,放他走吧。”
林凉朝身后禁卫点了点头,禁卫依令为姜墨辞松绑,把姜墨辞往前推了一把,姜墨辞走了几步,有些顾虑不安地回头看梁潇。
他早就注意到,梁潇是孤身前来,身边一个护卫都没带。
梁潇冲他轻微颔首,唇边甚至还带着些怡然的笑,他才犹犹豫豫地离开。
刚走到栅栏外,便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虞清拽到了一边。
两边阙楼上的弓箭手严阵以待,阳光下,隐有坚刃流光暗闪。
林凉握紧了手中的剑,颤声道:“殿下,是我识人不明中了圈套,但此事是我一人所为,跟旁人无关,求您明察秋毫,千万不要牵累无辜。”
梁潇温和道:“你说,是谁撺掇你这样做的?”
林凉犹豫了少顷,将要开口,面部神情蓦然僵滞,瞳眸遽然睁大涣散,轰然向一侧倒去。
梁潇看见,那个一直跟在林凉身后不甚起眼的禁军,手里拿着一柄沾血的剑,目露凶光,面带嘲讽。
那禁军朝左右道:“摄政王心狠手辣,是不可能轻易放过我们的,当前唯有殊死一搏,方可得一线生机。”
说完他朝梁潇挥剑,梁潇利落地闪身躲开,心里觉得蹊跷,又猛地意识到什么,忙朝阙楼看去,可惜已经晚了,弓箭手见梁潇身遇险机,已经放出箭来,那个禁卫不闪不躲,当空一箭正中胸膛,当场断气。
四下哗然,禁卫齐齐朝梁潇攻来,空中箭矢乱飞,虞清领着护卫亦杀了出来,免不了一场血战。
皇城司的说法无误,林凉只带了几百禁卫出来,虞清在半个时辰内全部解决,虽然他后来将梁潇稳稳护在身后,但最初激战过猛时,梁潇胳膊上还是受了点轻伤,草草拿帕子缠上。
虞清领着人清扫战场,看能不能从尸体上寻出些端倪。
梁潇从刑场出来,辰羡和姜墨辞已聚在一处等他,见他安然无恙,皆舒了口气。
梁潇的心情不甚好,但还是看了一眼姜墨辞,道:“姮姮很担心你,我跟她说你没事了她未必会信,你跟我回趟章台行宫,让她看一看你,不然她一整天都要担惊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