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实在荒唐,就连站在一旁的谢竹都听得忍不住笑了。但也就是因为太荒唐, 三清反而觉得这一趟得去,至少得知道这一家子人是在打什么算盘。
毕竟眼下两边撕开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遮羞布, 争的就不再是翰林院里一个编纂和一个编修谁上谁下,后边的水到底多深,汤铮的盘算又是什么,总归得去探一探。
“话倒是没错,你家老爷跟我们二爷来往确实不少,那天二爷回来还说一大早的汤大人就找他聊天谈心去了。汤大人又敦厚什么话都说,这不今天又说多了还喝多了些,这回儿人都刚回来呢。”
三清这般阴阳怪气,汤家的仆人也只能点头哈腰的在下边嗯嗯啊啊的全都应下。好在三清也没打算得理不饶人,把态度摆明了之后,又还是接了帖子,“汤夫人这帖子来得太急,你稍等片刻,等换了能见人的衣裳就跟你走。”
三清说完话让寿儿把人给带到前院角房里等着,又回头跟谢竹敲定了去看新宅子的时间,这才进里屋换衣裳。
许是刚刚外边声音太杂,原本睡着的人这会儿又迷迷糊糊的醒了,只不过到底酒劲还没过去,醒了也是白醒,三清哄上两句就有乖乖的抱着被角翻了个身睡着了。
汤家也在南城,这一点之前陈景和三清知道的时候还有些惊讶。这人平时虽一直往敦厚实在的老实人上靠,但做派却还是很讲究的,原以为他家不在东城也得在西城,南城这鱼龙混杂的地方他恐怕瞧不上。
不过后来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到底是祖上获罪没了倚仗,又只靠自己摸爬滚打才到了今天这个位子,说得难听些背后的家族怕是还比不过自己,把家安在南城也就不出奇。
只不过如此一来,这人身上的违和感又重了不少,毕竟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这人人都知道。但鸡到了鸡窝还一身凤凰的做派,嘴里却又张口平常闭口随性的,就多少有些叫人看着都没劲。
三清因着先入为主和偏心眼,对汤铮的印象并不算好,也许就是因为如此,等到到了汤家见着汤铮的妻子胡氏之后,她脑子里来来回回的就只有一老句话:一张床果然躺不下两路人。
汤铮都快到了知天命的岁数,胡氏自然也年纪不小了。打眼一瞧看着应当比金氏小不了多少,但到底跟着汤铮过日子,比金氏一个寡妇好得太多,所以也就不是很显年纪,瞧着还是一副风韵犹存贵妇人的模样。
只不过这贵妇人不能张嘴,一张嘴那套陈旧迂腐的说辞,几乎差点熏了三清一跟头。本朝民风开放,与番邦交流甚多,对女子也不像前朝那般苛刻。
但眼前这个胡氏,却活像是前朝土里刨出来的古人一般,张嘴我家老爷闭嘴我家老爷的,感情只要三清人到了,那就连赏雪的幌子都不再提,说的全是陈景报官那档子事。
今天中午汤铮算是被高老先生骂了个狗血淋头,可汤铮不是二十郎当的少年人,遇上高老爷子这样的老师训责,就算改不了也多少得听,得怕。
汤铮自己都快五十的人,家里儿子都给他生孙子了,思维模式与是非黑白的观念早就根深蒂固,这样的教训除了让他觉得丢脸,并不会让他有别的情绪。甚至回家之后还越想越觉得不服气,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没搭好,竟然想出吹枕边风这一招,让胡氏把三清给找来了。
胡氏的话都是汤铮教的,说的全是一些识时务者为俊杰,朝堂风向,后宫辛密。反正归根究底的意思,就是云家如今如日中天,云左相势大根深,宫里云贵妃的儿子也是聪明伶俐,以后太子之位不是没有机会。
相比起来反而是谢家,一门心思的只做直臣、孤臣实在不算稳妥。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陈景正当壮年又是皇上钦点的探花,要是真投到云相门下,必定能匡扶社稷,平步青云。
三清刚开始还想着听听胡氏到底能说出什么花来,但怎么也没想到人还能无耻到这份上。原本朝廷里只要不涉及大义,到底选哪个大佬当靠山,都是全凭自己的选择罢了,说不上谁对谁错。
但明明就是营营役役求高官厚禄的事,汤铮和胡氏还非要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就多少有些不要脸。
“胡夫人到底比我强些,这些读书人的弯弯绕绕夫人都清楚,不像我天天在家除了一日三餐,就是家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怕您笑话,外头那些为官做宰的事啊二爷从来不跟我说,您说了这么多,我真真是越听越糊涂,什么都没明白。”
不过这会儿到底是在人家家里,她那脑子又肯定是个说不明白的。三清既然已经知道了汤铮目前还是打算拉拢,没打算做什么撕破脸的事,也就干脆装傻充楞起来,只要能眼下先糊弄过去就行了。
胡氏是听说过陈景怕老婆宠老婆的名声的,这会儿三清这么说自然不信,反而还把外边传的那些话,半是当真半是玩笑的说了出来,那意思就是才不信三清的鬼话。
可惜三清比胡氏胆子大,她说陈景怕老婆她认,但也只认这个,其余的一概不知道,“胡夫人您这就不懂了吧,我这当妻子的能管住二爷下半截就行了,其余的管多了也不好,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胡氏像是没想到三清会这般粗鲁,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接话,两人说了这么多,最后两家还是说不到一块儿去,这雪也赏到了头,三清干脆拍了拍裙摆上不存在的灰和雪花,就打算起身走人。
偏胡氏是个对汤铮唯命是从的性子,今天汤铮让她拉拢三清她没能把事办好,整个人都有些慌了,竟然想径直伸手去拦三清,不让三清走。
好在这会儿汤家突然有个小丫鬟急匆匆的进来,说是陈大人来了,来接陈夫人回家。若是正常来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偏小丫鬟一脸慌乱的样子,看得三清一头雾水,“来就来了你别着急,我家那爷许是面上冷了些,其实没什么的,你别慌。”
“陈夫人言重,奴婢没慌。只是陈大人说是一下午没见着陈夫人心里不安,叫奴婢进来传话,让夫人赶紧出去。”
小丫鬟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笑都是僵的,她说得实在是太客气,陈景就是醒酒之后见不着人,听说三清到汤家来,便急匆匆的追了过来要人,生怕她一个人在汤家吃亏罢了。
陈景睡了一觉酒醒了大半,但到底不如平常那般清明,到了汤家之后前院的奴才们又支支吾吾的话都说不明白,这人可不就是少爷脾气都显出来了,一下子就铁青了脸,要不是后宅内院确实不好硬闯,他怕不就要自己往后头找人来了。
小丫鬟着急成这样,胡氏再想留人也不可能,却又总觉得不甘心便只能提起裙摆,巴巴的跟在三清后边一起往外走。那架势不像去送客,倒像是去抢人的。
不过到了前边之后,胡氏看着厅里坐着的一脸铁青的陈景,原本准备好的话就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你怎么来了,不是嘱咐了四喜让你在家歇着的,我这边和汤夫人说说话就回去了。”
三清看他挺生气的样子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能先假模假式的说了两句,把话头儿抛给他,有事没事他都能接上。
“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来了,你出来这么久把我一个人扔家里,就这么放心?”
陈景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乍一听还挺有道理,可再一想别说三清,就是这厅里汤家其他的下人,也都酸得腮帮子疼。这么大一老爷们在家里,还能怎么不放心啊。
三清听着这话愣了一下,但也只能先顺着他的话说,“那自然是不放心的,这不现在雪也赏够了,正准备回家呢。”
站在别人家客厅里秀恩爱,这样的事三清也是头一回做,多少有些觉得不好意思,便也没再多留,说完这话就拉着陈景急匆匆的出来了,知道一直走出汤家那条胡同,才有功夫来问陈景怎么就还跟过来了,难不成一下午就离不了人了?
没想到陈景这会儿不跟她逗闷子了,只板着一张脸低声跟三清说,“张全,死在衙门里了。”
第60章 ·
“死了?死了!”
三清像是没听懂陈景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嘴上又无意识了重复了好几遍,脑子才跟着转过弯来,“怎么死的, 谁弄死的?汤铮?!”
来了这个世界这么久,三清自认为习惯了这个世界的处事原则, 也习惯了这个世道里, 有时候人命贱如草的事实。但明明之前还好好的关在京兆尹衙门里, 他叔叔张掌柜还到处活动想把侄儿先弄出来的人,怎么会莫名其妙就死了?
再说这事他顶了天连同伙都算不上,也就是卖茶叶的还没抓回来, 要不然都不能把他扣在衙门里。就这么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谁会费大力气把人弄死在衙门里?
“小点声,还在人家门口呢,赶紧上车我慢慢跟你说。”陈景这会儿是一刻都不想多待,着急忙慌把三清推上马车,一直等马车都转了两个路口离汤家挺远了,才仔细把下午的事给三清说明白。
三清出门往汤家来之后,谢竹也没多留,寿儿更是回前院歇着去了, 屋里就剩下陈景一个醉猫儿抱着枕头睡得安稳。原以为这一天就这么着了,但有时候越想如何就越没法如何。
下半晌的时候, 刚走了不久的谢竹又着急忙慌的来了,他和寿儿在翰林院里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来了之后就直奔寿儿的小屋里,把下午谢明然刚得着的消息全给说了。
“人是今天上午死的, 死得无声无息,同一间牢房里的人都没发现, 早上还吃了早饭,上午就一直躺下没动弹,都以为张全身娇肉贵顶不住牢狱之苦趴了,直到中午放饭的时候都没起来,有人去叫他才发现人都凉了。”
这事寿儿听完,也不管陈景醒酒没醒酒睡够没睡够,冲进后院急吼吼的把陈景给喊醒,张嘴第一句就是死人了!吓得陈景原本都到了头顶的起床气又全给憋了回去,愣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谁死了。
陈景此时此刻跟三清说这些的时候面色从容不迫,他说什么也不会告诉三清,自己当时脑子里下意识想到的,就是难不成是三清出事了?这样的想法乍一出现的时候,连陈景自己都觉得荒唐。可一路往汤家来的路上,他却又想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这样。
官场上风云诡谲,头顶上再是花团锦簇,好像自己一伸手就能捞着大好的前程,但脚下永远是万丈深渊,只要一个不小心自己命丢了事小,全家一起流放抄家也是常有的事。
陈景自己选了这条路最后会是个什么个结果,他都能接受。但今天他才发现,要是真出了事他还是怕,三清就是他的软肋。明白了这个关窍,陈景就更是心慌得厉害,直到从汤家把三清给接了出来之后,他才多少安定了些。
“那你这么着急把我从汤家拉出来,是觉得这事是汤铮干的?”
三清听他把事情说完,注意力还是全都在到底这事是谁干的上边。毕竟原本三清只以为这事会发酵到今天这个地步,一半是因为云相要保自己的人,还有一半是汤铮和陈景都想拿这事做筏子,当投名状罢了。
但现在死了人,那什么都得另当别论,毕竟一个茶商再有钱再有体面,也不至于能让一个翰林院的编纂脏了手。
“不好说,谢明然让谢竹来报信就是让我心里有个底,明天到了翰林院说不得汤铮还得有后手。可谢明然为什么要专门来嘱咐我,他嘱咐我到底是想我收手还是想我继续往汤铮那边施压,我现在多少有些拿不准主意。”
衙门口那边死了个人并不是什么大事,下午的时候就已经让人把张掌柜叫过去给张全收尸,只说是暴毙连个理由都不用费心想。
之前那看门的老头儿因着年纪大又主动交代了那么多内情,衙门懒得弄那么个老头儿在狱里操心,随便打了几板子就把人给放了。据说老头儿出了衙门的第二天,就雇车回了乡下,这会儿要找人恐怕都不容易。
留着的张全现在又死了,所以眼下的情况就成了一个死局,姨娘们死的活的一个都没找回来,替茶商卖宅子的张全也死了,看门的老头儿也走了,这要是陈景和谢明然两个不多事不抓着不放,这案子就能黑不提白不提的蒙混过去。反正衙门里一年到头不能破的案子多了去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个。
但越是这么清晰的局,陈景就越觉得不对劲。毕竟张全一死,自己这边一定会觉得是不是汤铮做的,云家和谢明然本就因为这事杠起来谁也不打算让谁,现在来了这么一出可不就是火上浇油嘛。汤铮是个自诩心思缜密的人,这么粗糙的手段着实不应该。
但若不是汤铮又能是谁?是想看着两家斗起来最好两败俱伤的,还没露面的渔翁,还是就希望所有人都往这方面想,其实是贼喊捉贼的谢家,还都说不清道不明。
三清看着眉头紧皱的陈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都说富贵险中求,他现在就在最险的褃节儿上,说什么都是白搭,所以等到回家之后,三清都没再多说多问什么,直到晚上一家子吃过晚饭,陈景有问过陈蕊儿功课,心绪明显稳定了不少之后,三清才趁着要睡觉的功夫重新提了下午的事。
“二爷,每天出门去衙门当差的是你,好多事我只听你说也看不到全貌。这次的事也是一样,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看不清我就更看不清。”
“但是我吃饭的时候就仔细想过,下午汤铮能让胡氏把我叫过去,那么好一通的拉拢,那他的心思应该还没到要杀人来震慑你和谢家的地步。
再说不是我瞧不上读书人,这世上的读书人总归是嘴皮子利索,手段却不够利索,他要是找七八个文人写些酸话来恶心你我信,可要说他找人去衙门里弄死张全,我就怕他连该找谁都摸不着门路。”
三清这话说得太直白,听得陈景脸都快绿了,偏还找不到反驳的余地。毕竟她说得也没错,翰林院里的人包括自己,多多少少都有些天子门生读书人的清高劲儿,骂人最好都别带脏字,杀人动武更是摆不上台面。
毕竟别说汤铮那个装腔作势的找不着门路去弄死个把人,就是陈景这个自认为自己十分入世,且做事不拘小节的也找不着这门啊。
“你就不能给你家爷留点面子,非要一块儿损个赶紧才算完是吧。”陈景虽是埋怨三清说话不好听,但脸上的笑意却没减。在他看来三清能把自己的事仔仔细细的放在心上琢磨,便是最好的事,挤兑不挤兑的,反正是夫妻二人关上门来说话,旁人也听不着。
“这事我有数,再说到底是谁做的这事,跟我该如何关系不大,况且既然已经选了边,再改就不是容易的事。毕竟当狗也得忠心主人才能给骨头不是,真要是这点小事就怕头怕尾,往后就真没人敢用我了。”
陈景这话说出来多少有些自嘲,但好在他不是个自怜自艾的人,说完这话紧跟着又笑了,只拉着躺在自己身边的三清连连追问,是不是一下午一晚上都想着自己的事,是不是自己的事就是她最要紧的事。
缠得三清差点没烦死,最后还是干脆伸手往下把他要紧的那处攥在手心,才叫人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