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赵大嫂直起腰,“也莫请什么家法了,我要和离!”
“什么?和离?”赵老大后退趔趄一步。
赵大嫂点点头:“你没听错,我要和离。”
“老大家的,你莫不是失心疯了?”赵夫人不可置信看着这个从前温顺老实的儿媳妇,“你娘家可是海边一户打渔的渔民,见天赤着脚都没见过鞋履,你嫁到我家时连嫁妆都没有!”
大宋习俗是女子出嫁皆要备一笔丰厚的嫁妆,否则便会被婆家瞧不起。当初赵大嫂娘家没有给赵大嫂预备嫁妆,也成了赵家打压赵大嫂时的说辞之一。
“是!我知道!”赵大嫂毫不畏惧,“不就是五两银子的聘礼吗?我立个字据还给你!”
“婚姻为两姓之好,岂能容你自己信口雌黄。”赵老爷慢条斯理。
“我现在就捎话让我爹我娘和当初的媒人过来。”赵大嫂腰背挺得笔直,随即一甩帘子进房收拾东西。
“什么?!”赵夫人原以为她是闹脾气,没想到这个老实头子居然毫不犹豫就收拾起了东西,当即气得直捶胸膛,“天爷!”
“娘,娘,你可莫气坏了身子。”赵二嫂忙过来扶起了婆婆。
又踮起脚张望那边屋子:“大嫂也不知被谁撺掇的,原先老老实实一个人,怎的进了酒楼就变了个人似的……”
赵老大一下子就想岔了,他这媳妇生得清秀,也就是这几年忙于家务无心打扮了,不然他当年也不会瞧上赵大嫂。
莫非是在酒楼里抛头露面寻了个相好的?
当即气冲冲就往自己屋里冲。
赵大嫂直起了腰,其实也没收拾的,她嫁过来陪嫁了几件衣裳、一床被褥,那被褥赵老大睡过,她嫌脏也没拿。
拿起那几件衣裳叠好,正要出门,就见赵老大风风火火冲进来:“你是不是在外头有野汉子?”
赵大嫂一愣,旋即冷笑:“可莫把我看扁了,当谁都是你赵家人不干不净呢?!”
她这说得话里有话,赵老大没想明白。
随后就被赵大嫂推开,打了个趔趄才站稳。
可赵大嫂已经风一阵走到赵家大门了:“赵家人给我听着,我陪嫁了四季衣裳和被褥一套,那被褥我嫌晦气不要了,只拿走了衣裳。看清楚了你家的物件我分文未取。”
又道:“等我娘家人来了,和你们谈和离。”
“哐当”一声,她将大门重重一甩,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她居然敢走?!”赵老爷胸口卡得更厉害了。
“啊呀呀,这可……嫂子连个娘家都没有?就敢一个人出去?”赵二嫂先是惊诧,而后瞧着嫂子的背影,忽得有些羡慕。
“出去好,叫拐子卖了才好!”赵老大气得跺脚。
赵夫人恨恨道:“走了也好!我们可是临安城里的宗亲!闭上眼睛都能寻到一门好亲!她一个乡下二嫁,还能寻到什么好亲事!”
赵二嫂瞥了眼婆母的脸色,没有吭声。
当初赵老大生得丑,人木讷,被赵夫人灌输了满脑子孝顺爹娘的念头,去相看姑娘第一句就说“你先给我爹娘做一套衣裳,我再给你插簪。”
临安城里的小娘子又不傻 ,哪个要嫁给他?
当初媒人还给赵二嫂家介绍过,赵二嫂邻居立刻拦了:“听说赵老大被驴踢过卵蛋,恐伤及子孙哩。”
又有知情人说这家当家老爷要面子阴险,婆母狡诈抠门,不是个好婆家。
虽然当时赵二嫂娘家急着将女儿嫁出去,也不敢嫁给这赵老大。
赵二嫂娘家没答应老大的婚事,反而生了别的心思:既然这个老大不中用,与老二成婚反而有利可图?
于是与赵家二老谈了一回,约定以后赵老爷把衙门里的差事留给老二承继,答应将女儿嫁给赵家老二。
赵家二老一想,也罢。反正老大眼瞅着寻不到媳妇了,也说不定会绝后,倒不如先给老二安个家,以后让老二养老也有个后路不是?
当即一拍即合。
等赵二婶怀老二的时候,赵家才有个远亲帮他们在海边寻了户渔民女儿。
那女儿家生得清秀可人,又是外地过来,赵老大远路迢迢相看了一回便应了。
如今婆母大无畏放话,莫非忘记那几年四处托人给赵老大相看的难处了?
赵二婶撇撇嘴,当初他们就老逼她将娘家几个堂姊妹说给赵老大相看,反正以后可别想她帮忙。
一家人各有各的心思,唯有赵二郎喃喃自语:“赵家人不干不净,说的是谁呢?”
却没注意赵老爷老脸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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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嫂从赵家出来以后一鼓作气走到街上,这才有些茫然。
一墙之隔的恒家自然是去不得的。
恒家母女虽然热情,可去住却是拖累了她们。
回娘家又山高水远。
住客栈的话自己身上又身无分文。
临安的百姓都在街市上买糕点预备过节。
赵大嫂想了下自己的赏钱和工钱都留在海棠那里,便决定还是先去酒楼取钱再说。
走到恒家酒楼,却见酒楼前热热闹闹,围着百姓卖货。
李山和几个伙计被一群人围着:“大婶,你的糖糕包好了。”
“小郎君,拿好这份五味焅鸡。荷叶包容易破,可别撕。”
一眼瞄见赵大嫂过来欢欣鼓舞:“赵婶子,快过来帮帮我!”
赵大嫂一愣,旋即将手里一团乱麻放在一边,卷起袖子跟着过来帮忙。
等忙完中午这一阵才好些,李山与她聊:“今儿你不是告假了么?怎的又回来了呢?”
赵大嫂摇摇头:“我有事寻海棠。”
“海棠她们几个上街顽去了,少东家出去了趟,就剩下我,没想到忽然来了这么多人。”李山心有余悸,“你还没吃饭吧?走,趁着人少一起去后厨吃点填填肚子一会再忙。”
后厨的糕点堆得高高的,有糖糕、柔鱼丝、鸡丝签、五味焅鸡。
李山拿碗碟给赵大嫂夹了几块五味焅鸡递过去:“快尝尝,这个卖的可快了!”
赵大嫂这才觉察到自己今儿到现在还滴水未进,是以道了声谢,接过了碗碟夹起一块送进嘴里。
整鸡被放在烤炉里用松柏枝条焅熟后,又加了豆豉、酱油、茱萸等多种酱料炒制,拌匀了浸泡了一夜。
今儿已经完全将所有的酱汁都沾了上来,是以舌尖触碰到五味焅鸡的那一刻感受到五味袭来:
酸、咸、甘甜、辛、辣,五种截然不同的滋味,加上焅鸡上面沾染的白芝麻颗粒,刺激得口水一下子流了下来。
再尝尝焅鸡,金黄色的鸡皮又肥又香,滋滋冒油,内里的鸡肉则细细嫩嫩。
“怪不得这道菜不错,大娘子可当真厉害!”赵大嫂忍不住赞一声。
“再尝尝这个。”李山又给她舀一勺柔鱼丝。
柔鱼丝是将柔鱼慢慢放在火上烘干,而后再手撕成丝,这柔鱼丝做了两种,一种加糖,一种加茱萸,为的就是满足不同食客的需求。
赵大嫂素来喜欢海产,自然也毫不抗拒。
她尝了尝柔鱼丝。
第三十三章 鸡丝签(二合一)……
淡黄色的柔鱼丝, 入口纤维感十足。
又柔又韧,富有嚼头,还有淡淡的香气。
辣味柔鱼丝上面沾染着火红色的茱萸颗粒, 送进嘴里又辣又麻,之后却有一点淡淡的甜,而后便是柔鱼特有的大海味道。
这辣味柔鱼丝更适合就酒。
另一种柔鱼丝偏甜, 没有辣度,似乎更适合孩童解馋。
赵大嫂偏爱辣味的柔鱼丝, 一丝一缕越吃越香。
李山感慨:“不愧叫柔鱼, 果然吃起来柔韧。”
赵大嫂“噗嗤”一笑:“叫柔鱼是因为它就似无骨一般。”说着便给李山比划柔鱼长什么样。
李山听得向往:“赵嫂子懂得的可真多, 我还从来没看过海呢, 想必天下的水汇聚一处, 定然不同寻常。也不知今生是否有机会能得一观。”
“海有什么稀罕的?”赵大嫂自小在海边长大,自然不以为然, “望不到边的水而已,听说村里人从泉州出洋的才厉害呢, 什么昆仑洋,什么乌猪洋, 蛇龙洋, 遇上大雨,还能看见龙在云间哩。”
李山瞠目结舌, 赵大嫂起来谈兴:“出洋凶险,全靠一个南针, 若是稍有差错便命都要陪着,是以泉州那些大户人家都养着舟师。”
李山听得津津有味,还记得递一块糖糕给赵大嫂。
糖糕在临安城里不稀奇,稀奇的是大娘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 使得这糖糕又蓬松又松软。
一口咬下去便如同咬着一片云一样,糖糕的空隙孔洞全部都松松软软,糖粉丝丝萦绕,甜滋滋的。
叫人吃完就心里忍不住放松些。
“这个好,回头我买些……”赵大嫂刚要说我买些送我侄儿,却忽得住了嘴。
她自己没有孩子,是以极其喜欢赵老二家的两个侄儿,酒楼里每每有作废了的糕点便会散给诸人,她分得了之后都是直接送给侄儿吃。
可想起今儿个赵二嫂两口子在旁挑唆的样子,却寒了心。
何况自己如今和离自然是不会再进赵家门了,这糖糕便也无从捎起。
李山丝毫没留意她的欲言又止,反而乐呵呵赞同:“是该买些,这两天寒食节,开不了火,看你这么爱吃,自己多备些。”
对啊,大可买给自己。赵大嫂恍然。
吃完了糖糕李山从一个大盆里拿了鸡丝签出来,自己吃得却是从个小盆里倒出来。
赵嫂子纳闷,再仔细一看,李山跟自己吃的鸡丝签不大相同,形状要粗狂些也没有沾染白芝麻,当即多看了两眼。
李山不好意思:“这是我自个儿做的,不成想做得丑可些没法拿去售卖,便放在后厨供大家伙吃算了。”
“你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赵嫂子有些惊讶。她眼里做菜好的大娘子
李山摸摸脑壳,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做厨子,当初来酒楼时与少东家谈定的便是若是不忙时便允我进后厨帮忙。”说罢,便从小盆里扒拉出来些给赵嫂子:“赵嫂子且尝尝,看缺了什么。”
赵大嫂送进嘴里。
这鸡丝签①,是将煮熟后的鸡肉切成小块,而后浸泡在茱萸红油、五香水和鸡汤里而成。
是以吃进嘴里,立刻就被浓郁的茱萸红油所裹挟,辛辣十足,想放弃的那一瞬间,却很快被浓郁的香气所俘获。
八角草果豆蔻等多种香料被砸碎后放进热油里慢慢烘烤再倒入了山泉水,是以这五香水有多种滋味复合,浸泡进鸡丝后使得鸡丝也滋味复合。
更别提了还沾染了黄澄澄的老母鸡汤。
辛辣、香辣、麻香,种种不同滋味一齐在嘴里碰撞,使得这道菜的滋味立体起来,多层次多方位的出彩。
赵大嫂赞不绝口:“当真不错,做得不比旁边这道差,只不过刀工上欠缺些。”
“当真?”李山不好意思地摸摸脑壳,又问赵大嫂,“大嫂,你可想有什么想做的?”
见赵大嫂一头雾水,李山解释:“好比我以后想做个厨子,大嫂你呢?”
赵大嫂一愣,她少女时整日捕鱼、缝渔网、下笼捉蟹、赶海,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因着同村小娘子都是嫁到了渔村,她便以为自己也会如此。
等到少女怀春时,便开始期待自己未来夫婿的模样,那时候想要做个新嫁娘。
等嫁到临安城之后,便想着照着娘亲的做个贤内助,每日里缝补、浆洗、做饭,照顾一大家子人忙得脚不沾地,可那时候想做的是当一回娘。
到后来发现丈夫压根儿靠不住,婆家更是黑心烂肺,从前那些期待便也渐渐落了空,如今倒是迷茫一片。
她阖阖嘴唇:“我也不晓得哩……我现在这样子,就是想做什么,还能去做么?”
李山摇摇头:“赵嫂子莫要这般看轻自己,你做事麻利能干,手脚勤快,能让往来客人和店里上下都信任你,岂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成的。”
他又拿自己的经历来鼓励赵大嫂:“我从小父母双亡,被安插到孙家做跑堂的,三天两头挨打。可我一直想做个厨子,没想到老天爷开恩,居然让少东家将我捡走,又答应我可做厨子,我每日里下工后勤学苦练,如今不也做得像模像样吗?你要是想做,何时都不晚。”
“当真吗?”赵大嫂嗫喏道。
“那还有假?你若是心里想不出来,倒不如多跟少东家说道说道。”李山笃定道。
不多时,大娘子便回来了,赵大嫂自去寻大娘子说话。
她先是将自己的境遇简单几句点明:“大娘子,我与婆家闹翻了,今日从他们那里出来,过几天等我娘家人来便给我们办和离。”
曼娘瞪大了眼睛,旋即有些赞许点点头:“也好,那样一户人家,早走早舒坦。”
“可那户人家的秉性您也是知道的,我担心他们上酒楼来闹,因而今天是来结清银钱,与您告别的。”
“告别?赵嫂子,你要是走了,以后谁还帮我迎客?”曼娘笑吟吟。
“可……”赵大嫂心里也有不舍,可担心连累曼娘,还是狠心咬咬牙,“多谢大娘子爱重,可我到底不能拖累了您。”
曼娘摇摇头:“临安城这般大,你又要往何处去?便安心在这里待着便是。万事有我,你不必怕赵家来寻麻烦。”
赵大嫂擦擦眼泪,福了一福:“谢东家周全。”
曼娘便岔开话题:“你今后住在哪里?不若去我家里与我娘作伴。”
“不了。”赵大嫂摇摇头,“赵家人恼怒之下不知还会做出何事呢。雇佣我您大不了把我辞退,说到官府里去也理直气壮,可若是容留我,他们家攀扯起来便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