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自打上次被曼娘的丫鬟挤兑回来后,他却忍不住每每吃饭时都将那鲚鱼捞出来一个埋在碗底,悄悄远离人群品尝。
鱼块被炸得外酥里嫩,用了不知什么法子做得麻香十足,竹叶清香又将鱼块浸透,几乎能下一大碗饭。
似乎是一个只有他和大娘子才有的秘密。
她是如何知道伙计们的伙食都不好呢?
躺在漫天星光下,莫名得,殷晗昱鬼使神差伸出手,摸了摸那青瓷小坛。
瓷冰冷的触感让他心里一激灵。他第一次想到:娇生惯养的闺阁女子,能学会做鱼并将鱼块做得这般好吃,应当费了许多功夫吧?
或许是这种莫名的感激让他第一次将那青瓷小坛珍而重之放在了枕边,在它的陪伴下入睡。
只不过他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一名女子背对着他站在梨树下,一袭红衣。
雪白梨花满树,繁花窸窸窣窣在风里摇曳,似是在说悄悄话,又似是被那女子的风华所折服。
“诗里说,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④。想来谁又看得清呢?”那娘子仰头看满树梨花,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告知他,“殷晗昱,你从今往后也不必来见我了。”
她一口吴音软软糯糯,语调里却有破釜沉舟的果敢,殷晗昱瞧不见她的面容,可只觉得如刀绞。
女子说罢转身就走,一阵风过,洁白梨花花瓣雪浪一样纷纷从头顶坠落,将她的背影绘得甜香无比,花香盈袖,却又说不尽的寂寥。
殷晗昱要喊什么,可嘴唇却不听使唤,越是着急就越是什么声音都无法发出。
虽不知那女子是何人,可直觉知道这女子对他极其重要,殷晗昱在梦里咬着牙,红了眼,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恳求她不要离开,恳求她继续待在他身边,
殷晗昱想啊想,急得他额头青筋凸起,一口的牙齿咯吱吱响。终于,灵台清明,他想起了她的名字:
“曼娘!!!”
“曼娘!!!”
殷晗昱大汗淋漓,猛地在漫天星光下清醒了过来。
第三章 云梦豝儿
第二日,何知府府上,许多浦江本地的达官显贵都来赴宴为何老夫人贺寿。
“今日这寿筵席面都是曼娘一人所办?”恒夫人的闺中密友顾夫人在旁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旋即一拍恒夫人肩膀:“好你个绣容,曼儿那般大年纪你就让她担这么重的担子,寿筵这么大的场面,便是老江湖都得悬着心呐!”
席间一位吴夫人捻起一枚香瓜,颇为怀疑:“不过一介小丫头而已,能办成什么样?”,她娘家是京师望族,因而说话直接些。
一旁的孙夫人装作不经意地摇摇扇,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她生性活泼惯会钻营,这次也得以出席何家的宴请。
他们孙家设下天罗地网釜底抽薪,为的就是让恒家酒楼做不成寿宴当众出丑,谁知恒家没有将这机会拱手让给孙家反而自己硬抗了下来。
她这回来心里暗暗准备看恒家在寿筵上出丑,
既如此,就端坐看他们怎么出丑吧。
倒是何老夫人端起茶盅喝一口:“曼娘这孩子瞧着是个伶俐的,且瞧瞧如何。”
恒夫人忙上前赔笑谢过何老夫人,女儿昨日便在恒家酒楼备了一天料,可毕竟还是个毫无经验的新人,恒夫人悄悄儿攥起了一把汗。
不多时便开始上菜。
先是鹅梨、林檎、石榴、龙眼等四时新果子;而后是雕花梅球、木瓜方花、青梅荷叶儿、姜丝梅四蜜饯、四咸酸、四腊脯①,鹅梨清新,林檎圆润,云梦豝儿肥瘦相间、酒醋肉片成薄片,瞧着有模有样。
顾夫人笑着一叠声与旁边人称赞曼娘:“不愧是曼娘,这孩子自小就机灵能干,做事有模有样。”
何老夫人捻起一枚雕花梅球细细打量,小小一块梅子居然被雕刻出了镂空的亭台楼阁,极见功底,她满意地点点头。
吴夫人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声:“如今不过都是些中规中矩的菜肴罢了,谁知道后头如何。”
孙夫人也这般想,即使是她存着挑剔的目光,也寻不出什么错处,只好在心里想:这些冷碟做好不算什么功夫,且看后头。
这时正对着酒席的戏台立刻有人粉墨登场,显然是准备唱戏了。
一旁的儿媳扶着何老夫人胳膊,柔声细语解释道:“那位恒曼娘说老夫人惯爱看戏,她便预备将戏文里头唱的诸样美食一一端了出来,还请老夫人赏戏尝鲜。”
何老夫人平日里最爱戏文,是个戏痴,一听就来了精神:“好!好!”
只见台上叮叮当当开了戏,何老夫人一看就认了出来:“是《赵贞女》贺寿那一段!”
戏台上赵贞女和蔡二郎双双举杯向父母贺寿,台上报的菜名里有酒糟羊蹄、雪菜黄鱼、桂花糖藕、酒糟蟹等几样,丫鬟们适时端了同样菜肴上来,引得宾客们啧啧称奇。
何夫人站在婆母身侧,夹一块酒糟羊蹄到何老夫人碟里。
炖煮后的羊蹄被浸泡在酒糟里,长长的蹄筋被炖煮得软绵,中间那一道骨头上肉都被炖化了肉,只余两头肉,层层叠叠码得高高一堆,看着就觉气势汹涌。
何老夫人将一根筷子插进肥厚的肉里固定,一筷一撸,便将大块的羊肉与肉筋尽数落到了盘中。
再咬上一口,浓郁的酒糟香气散尽便是肥美厚实的羊肉,间或还有柔韧耐嚼的羊筋,油、筋相间,格外过瘾。
羊蹄早就用白芷等香料炖煮过,毫无任何腥味,更难得是一点都不腻,满口尽数鲜美。
何老夫人性子要粗爽些,她老人家索性拿起一块,耙软的羊肉几乎在蹄筋间颤巍巍晃动,张大了嘴巴就咬了上一口——
直接从羊骨上扯下肉块的感觉更为过瘾,满口鲜香的同时更升起无限豪气。
“嗯!够味!”何老夫人闭上眼睛慢慢回味,咽下去后才睁开眼感慨,“有许多年没吃过这等肥美的羊蹄了!”
“娘的牙口真好!瞧着比年轻人还利落些。”何家二夫人适时在旁打趣,又说,“恒曼娘说北地的羊蹄与南地的酒糟糅合在一起,正如老夫人从北地到了南地,糅合荟萃,最是精彩。”
将个何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座中一众夫人们纷纷打听,原来这位何老夫人娘家是陇西记氏后嫁到了江南何家,故此有这一说。
诸夫人们暗暗惊讶,这小娘子居然将何老夫人的身世打听得一清二楚,单是这一点就匠心独具。
殊不知前世曼娘为了做一个合格的贤内助下功夫打听了一番这些高官女眷的阴私事情。何知府官运亨通又是浦江的父母官,她自己记得牢牢。
“你家曼儿真能干!”顾夫人羡慕地拍拍恒夫人的胳膊,夹一筷子雪菜黄鱼。
这道菜可是地道的江南菜。
盘中黄鱼个头匀称,显而易见经过静心挑选。黄鱼经过油炸后加入雪菜鸡汤炒焖,色泽鲜明
咬开黄鱼被炸得金黄的外皮里头便是雪白的蒜瓣肉,放进嘴里,几乎要融化在唇齿间。
里头的雪菜薄薄一片,有淡淡咸香。顾夫人别出心裁用雪菜裹上一碟子蒜瓣肉,美滋滋吃了起来。
恒夫人因着是商户的缘由坐在侧首一处角落里,可这并不妨碍周围夫人们纷纷打量她,还有人小声与她打听女儿的情形。
想到曼娘婚事有望,恒夫人心里就如面前那道桂花糖藕一般甜滋滋。
浦江本地产的小糯藕洗得干净,里头塞入白糯米加桂花糖煮熟,出锅时倒上一层今秋刚产的桂花蜜。
金黄的桂花蜜在糖藕上缓缓流动,里头褐黄色桂花朵朵分明,瞧着就有一股子雅致。
入口后更是又糯又软,藕丝在唇齿间相连,流出里头软糯的糯米,拉扯之间甜甜蜜蜜尽数流淌。
戏台上片段已完,又开始唱手影戏《王魁》,自然又有侍女上菜。这是曼娘提前便设计好的,每场戏选取的片段刚好够吃完这些菜,这当口厨房的压力也能小些,不至于火烧火燎得赶工。
这回是胡椒醋羊头和翡翠凤尾芹敲虾。
羊头肉卤料炖煮后与蘸料一同端了上来。
“啊呀呀。”贵妇们大惊失色,虽然朝堂自上而下喜吃羊肉,可这大咧咧端羊头上来却着实罕见。
“这道菜可是宫廷御厨里的名菜。”何老夫人笑话自己有些慌乱的媳妇,“且看我如何料理。”
她老人家都不用侍女帮助,自己拿起薄片小刀将羊头上的羊头肉片下来,熟练利落丝毫不像六旬老人。
有她带头,在座诸人也跟着吃了起来,这一吃就觉出了这道菜的好处。
羊头肉被片成薄片,用筷子夹起来迎着日光一看几乎是薄如蝉翼。
上头粉白的羊头肉、乳黄的羊筋,交织在一起,几乎是诱惑着人送进肚去。
蘸上配好的胡椒醋蘸料吃进嘴中便知羊头肉与一般的羊肉不同,吃起来更嫩更鲜,蘸料辛辣开胃,衬得羊头肉鲜美多汁,还有一丝丝微甜,非但没有任何膻味反而鲜美适口。
翡翠凤尾芹敲虾则是由虾肉敲开后过热水再过井水而后铺在淖好水的青芹上。
虾肉入口口感弹牙,这敲打河虾的手法使得虾肉本身的筋膜消散,却又保留了原来的弹牙。
而摊开的虾肉更易于入味,原本吃起来咸香入口。
原本怀着狐疑心理的吴夫人吃了一块又一块,几乎是盼望着下一道戏是什么了。
席间有不少跟她一样心思的夫人,频频抬头等着换戏。好在每场戏都只唱那最精彩的几段,很快便到了第三场戏《张协状元》的乔影戏,对应的菜式则是软兜鳝丝。
这道菜瞧着就色浓赤酱,鳝丝盛放在盘中油亮亮富有光泽。
吴夫人迫不及待开吃,入口后只觉鳝丝被浓油赤酱包裹,呈现出肥厚的口感,丰腴的肉质细嫩爽滑,汤汁则滋味十足,油而不腻。
夹一筷子放在米饭上细细品味起来,入口细滑。
鳝丝还带着一丝丝烫气,可吴夫人担心别人几筷子夹完,硬是呼呼气吃了下去又夹一筷。
或许是今天菜品摆盘精致,或许是因为这种混合戏文的方式新奇有趣,原本平日里赴宴时要么卯着劲趁机结交人要么端着怕弄花妆容的诸人,今儿个都吃得认认真真。
曼娘端着最后一道菜上上来。
这道菜唤做素蒸音声部,称得上是惊艳:
一个个彩盘里站着一位位面点捏成的仙女,或抚琴或弹古筝或吹笛,还有跳舞的,正中那位仙女捧着一大盘寿桃,做恭贺状,衣袂飘飘栩栩如生。
在座诸人无不啧啧称奇。
何夫人借机向婆母献礼:“连天上的仙女都来给母亲贺寿,当真可喜可贺。”
一时之间诸人道贺声不绝,何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
何老夫人瞧着曼娘生得玉人儿一般心思又巧妙,当即生出几份欢喜,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一叠声问她年岁多大,学厨几年。
又指着胡椒醋羊头赞道:“这胡椒醋做得用心。”
曼娘忙上前笑道:“瞒不过您老人家去,这是用熟油炝炒过的胡椒配上醋汁,要比生醋香许多。我瞧着北边不少人用这法子,想必您也吃得惯。”
“果然是匠心独运。”何老夫人笑呵呵,“往日里瞧着戏文里人吃得热闹,谁知今个儿倒能吃上。”
一老一少聊得投缘,顾夫人悄悄冲恒夫人努努嘴:“寻常人家只在开场上菜时请办席的厨子上前讲两句菜式,哪里有这般抬举厨子的。可见你家曼娘着实入了何老夫人的眼。”
恒夫人虽然嘴上客气“你莫折了她草料”,心里却美滋滋的:何老夫人算是浦江社交场上最显贵的女眷,有了她老人家的认可曼娘今后的婚嫁也会顺遂许多。她已经盘算着怎么操办女儿婚礼了。
只不过有人高兴,自然就有人泛酸。
孙夫人咬牙切齿想:何老夫人的称赞、诸人眼中的惊艳之色、这么好的露面机缘,这些明明本是他们孙家计划中的!
谁能想到恒家能在大厨们集体缺席的前提下仍大获全胜?!
据孙家买通的恒府下人说这恒曼娘被爹娘宠得不谙世事,算得上十指不沾阳春水,又怎么会做这一桌菜肴?
哼!定然是冒了名!出锅前搅几下汤勺在大厨指点下撒一把盐,这菜就算是她做的。孙夫人愤愤想。
再想到恒曼娘正值婚期,说不定早就计划好在寿筵上出出风头,好利于今后婚嫁。
孙夫人越想越对,当机立断对曼娘笑道:“不愧是老太太喜欢的人,这通身的伶俐劲儿真是讨人喜欢,单是那面人仙女也不知是如何捏出来的?”
座中有几位商贾夫人们神色古怪,这酒楼的菜式可是酒楼安身立命的法子,怎好明晃晃告诉别人?只不过见其他官眷们无甚察觉,于是便当自己多心了。
恒夫人提起了心:这可如何回答?断然拒绝的话孙夫人就会说自己是随口一问。反正她在何老夫人跟前一贯表现得“心直口快利落干脆”,老夫人也不会怪罪她,反而会觉得曼娘小家子气。
可老老实实讲出来做法又不免让人曼娘和恒家好欺负……
“这也简单,不过是将面粉和些糯米水调和而成比照着人模样捏成。”曼娘笑眯眯道。
看似什么都说了却又都什么都没说,恒夫人放下了心。
不等孙夫人回答,曼娘又笑道:“听闻孙家酒楼里菜式与我恒家如出一辙,不知适才孙夫人问我的这道菜可会列入孙家酒楼菜品?”
这一问让诸人想起坊间传言孙家酒楼原样照抄恒家酒楼菜式的传言,本来诸人都不当回事,如今听两人对话,难道此事是真的?
在场的诸位夫人们立刻眼睛一亮,联想到适才孙夫人上前问人家做菜法子的事,立即充满嫌恶:莫非孙家就是这般不要脸皮问走别家秘方的?
夫人们眉眼官司打得飞起,不动声色决定了以后要离孙夫人远点。
孙夫人偷鸡不成蚀把米,还叫人翻出不光彩的抄袭之事,脸上登时如开了染坊一般红一阵白一阵,偏偏寿筵还不散场,她顶着诸夫人们异样的目光如坐针毡。
一墙之隔的小楼二层,树木掩映,有个丰神俊秀的少年郎正站在临窗将整场闹剧都收入眼底,他神色飞扬,锐气十足,眉宇间有遮挡不住的锋芒。
屋内有人唤他:“三郎,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