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少年不以为然应了声,漫不经心转身前瞥了曼娘一眼。
第四章 羊腿肉鲊
回府后就恒夫人就绘声绘色将寿筵上的场景描述给丈夫听,恒老爷满意地捋捋胡子:“虽则这一场寿筵是我在背后操持大半,可全权掌勺的却是曼娘,这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极其难得。”
“许多夫人明里暗里打听曼儿呢。”恒夫人最满意此事,“如此一来我们也好挑个好女婿。”
“夫人,外头都说大娘子去了酒楼把自家堂叔撵了出来。这可如何是好?!”恒夫人的陪房石婆子神色匆匆进了檀染堂,连脚步都没了往日的从容。
“怎么回事?”恒老爷正色道。
昨日曼娘接手要办何家的寿宴,恒老爷自然便将酒楼里诸事都交给了女儿,谁知道这中间竟然有这般端倪?
石婆子一五一十将当时曼娘是如何赶走恒鸿园的场景说了出来。
恒夫人急得要仰倒,恒老爷却听得津津有味,还砸吧下嘴:“没想到我家曼娘还有这手段,软硬兼施人证物证齐全,这可是难得的经商好苗子呢!”
“好甚?!传出不敬宗亲的名声以后还怎么好找婆家?”恒夫人嗔怪丈夫,又赶紧叮嘱石婆子,“赶紧叫大娘子过来一趟。”
不多时曼娘便来了檀染堂:“爹,娘,唤我何事?”她正沐浴完更衣,没想到丫鬟急着过来唤她。
恒夫人见女儿神色有些劳顿,心疼她今日一天在何家劳累,忙叫丫鬟们去端参茶,可仍没忘记教育女儿:“你这丫头!不是说只去做寿筵么?怎的连族叔都赶了出来?”
曼娘垂首,这一招先斩后奏是她早就谋划好的:先以办寿筵为名掌控酒楼而后将人赶出,父母那里再反对也迟了。
她想了想,恭恭敬敬道:“爹,娘,若我一开始就说自己要经营酒楼,你们会允吗?”
恒夫人第一个不答应:“好好的女孩儿家,倒去抛头露面经营什么酒楼!”
曼娘闻声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果然母亲到如今的想法还是希望女儿嫁个好夫婿,今后依靠夫婿便是。
见女儿一句话不答,恒夫人想了想又换了个说法和缓道:“曼儿,你若是醉心厨艺,今后在府里做做菜便是,议亲时也好与媒人夸耀。女人家再怎么要强还是要依靠夫婿。”
曼娘拿起一块雪白的手帕,轻轻擦拭手心:“娘,若是那女婿靠不住呢?
怎么会靠不住呢?恒夫人愣了一愣,才道,“你这孩子说得什么话?有你爹好好把关,我们擦亮眼睛,又怎会寻个靠不住的人?”
曼娘忍不住笑出声来:“擦亮眼?怎么擦?擦得眼角皮都破了油皮都无用。”
“你这孩子可是听你堂姐妹出嫁后生活不顺生了什么想头?”恒夫人摇摇头,“我和你爹一定多方打听,挑个厚道可靠人品贵重的。”
曼娘摇摇头:“您可见过山间围猎?猎人在最终猎到猎物之前绝会将自己的意图隐藏起来。”
泥土抹脸、草衣遮形,几个时辰待在密林中,蚊虫叮咬视若无物。
曼娘看向窗外:“坏人一开始就大肆张扬又怎么猎到猎物?自然前期要百般遮掩,处处表现得厚道老实。”
可若等他得到猎物,自然是一箭毙命毫不手软。
恒夫人嘴唇阖阖,嗫喏道:“哪里就那许多那么坏的人,话本子常说……”
恒老爷倒对女儿的话有共鸣,忍不住插嘴:“倒真保不齐,有人的确天生心机深沉善于伪装。”他在外头是见过人情冷暖的,却被恒夫人瞪了一眼不敢再说下去。
曼娘见爹娘都有所动摇,恳切说道:“爹,娘,我明年就及笄了,就算真能在及笄时觅得佳婿,可爹娘今后年纪大了,他生了异心,我看不懂账本又不懂商铺经营,到时候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在外头置外室我当如何?
他背着我掏空恒家资财我当如何?
恒家的掌柜、管事皆是他的心腹;
府内外的下人仆从皆被他攥着生死契;
官府的老爷们都与他往来;
我一不能调遣仆从,二不能查验账本,就算状纸递上去也无人理会。
皆时我一个深宅女子,又有什么法子?”
她一声重似一声,声音中有自己都未察觉的心酸和沉重。
这些,可都是从前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恒家老两口的脸色终于凝重起来。
他们自然也见过负心男子发达了抛弃发妻的例子,再仔细一想,那些负心汉们成亲时可都是勤恳踏实的好夫婿呢。
恒夫人还有迟疑:“若是你担忧今后有变,爹娘可叫你在家里学些账册上往来,可这亲自做生意……”
恒老爷也有顾虑:“今日这寿宴你的确办得妥当,可这并不代表你能掌管偌大一个酒楼。非是爹娘阻挠你,这生意场历来是男子的天下,你一个女儿家,做得好别人便风言风语,做不好还要受许多冷嘲热讽,何苦来着?”
“如今从临安府到乡下,哪里不见做生意的女儿家?至于苦,难道因为苦就不做了么?”曼娘笑眯眯,“书上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今日不吃苦安于享乐,看似躲过一劫,可有朝一日夫君拿着恒家资财挥霍,我又如何有办法?到时候岂不是更大的苦?”
若人一生要吃的苦是注定的,倒不如先苦后甜。何况如今的苦不过是操持家中生意,上头还有父母可庇佑,今后的苦却可能是无依无靠被人弃如草芥。
见爹娘神色松动,曼娘当即趁热打铁:“爹娘只管放心让我掌管恒家酒楼,若我一月之内拿不出百两银子盈余,自然乖乖将酒楼交还。”
恒鸿厚在心里盘算一遭,别说近些日子生意不好时,就是从前生意最红火时每月也不过百两银子,女儿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难到百两银子盈余,当即允诺了下来:“今日便让恒福把账册给你。”
想了想又道:“让恒福请两位女账房跟着你,得用时盘账,闲时每日教教你看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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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府,孙老夫人正责骂孙夫人:“叫你多嘴!反害得我们孙家被人揭了老底!”
孙夫人悻悻然:“可老爷之前的计策也没成功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孙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
“婆母莫急,夫君也莫气,我听闻那恒曼娘接手了恒家酒楼后很是跋扈,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族叔除走,如今外头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她不敬宗亲呢。”孙夫人忙上前道。
“什么?!那可是孙家花了大力气买通的一枚棋子,就这么被她拔了?”孙老爷闻言更加火上浇油,气得一巴掌拍到红木桌上,反震得自己手掌生疼。
“都稳着点,恒家酒楼上上下下已经被我们扒了个空,还有什么可怕的!”孙老太爷稳稳当当端起一盅茶喝了起来,“为今之计,要先让恒家自顾不暇,彻底开不下去恒家酒楼才是。”
“还是爹高瞻远瞩。”孙老爷恭维道,眼珠子转了一下,“我去看看那恒管事可能掀起什么水花来,他可拿过我不少好处,岂能容他就此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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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曼娘得了爹娘的允诺便带着两位女账房到恒家酒楼盘账。
恒家酒楼里诸位师父们正翘首期盼,见曼娘进去立刻欢呼起来。
二厨们这回各个心服口服。那天曼娘厨艺高超,运刀如神,许多大菜都由她掌勺,便是最好的大厨也不过如此。
曼娘摆摆手:“何家老夫人寿筵办得顺畅,诸位也跟着酒楼同喜,每人得三百文,今后若办得好我们还有赏。”
厨子们纷纷瞪大眼睛,他们隐约知道恒家酒楼已经许久都生意不兴,谁知这位女东家上任后倒接二连三为他们发钱。当即心里过意不去:“东家,还是别了。”
林大厨站出来诚恳道:“东家,我们不过是切菜配料盯火候,这钱拿着也不踏实。”
“诸位安心收着,我能给出这钱,就是知道你们能给我赚回来。”曼娘笃定道,“诸位既然都是二厨,那便每日里都与我学上两个时辰大厨技艺,我会仔细调整菜单,保证这些日子的菜谱都是诸位学过的。”这是她深思熟虑的计策,一间酒楼自然不能只指望她一人撑起。
说得厨子们一个个精神振奋摩拳擦掌。
她见天色尚早,便先将诸人做一道羊腿肉鲊。
先选用上好的羊腿,用小刀削块,而后拿起刀背轻轻捶打三次,切成快状,过一遍开水,晾干后再加入醋、盐、草果、砂仁等诸物腌制。
殷晗昱自打前天晚上梦见曼娘就失魂落魄。
他原先自然是瞧不上这位恒家大娘子的,从前只当这位大娘子未曾见过什么外男,因而对她的示好只是置之一笑。
可自打那次梦见她,这几日她的面容就总在心里挥之不去。
今天铺子来酒楼送米的差事本来不是他,可是想起那个鹅黄袄裙的大娘子,他鬼使神差道:“我去送吧。”
果然碰上曼娘正在后厨教授厨子们做菜。
但见她正凝神用将草果、砂仁等香料捣碎抹在羊肉块上,柔荑在浅秋暖阳里如凝脂一样雪白紧致。
有厨子发问,她便拿起一块羊肉耐心指点,露出的牙齿如瓠籽一样又白又齐。
她后背挺直,时而做菜,时而讲授,周身散发着沉着果敢,整个人就像一棵青松一样端正坚韧轻易不移。
哪里是他印象中那个骄纵跋扈的大小姐?
殷晗昱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压根儿不了解这位大娘子。
第五章 火瞳扁尖羊汤
眼看着酒楼里诸厨子都学会了羊腿肉鲊,曼娘便提出了要去江边做生意。
她命人在阳浦江码头上的空地竖起一方旗帜,上书“恒家酒楼”四个大字,旁边放着锅灶,预备去卖那羊腿肉鲊。
林大厨不明所以摸摸脑壳:“东家,我们好好的酒楼不待,为何要去摆摊?”
“就是说啊东家。”旁边一个直脾气的石大厨嘟哝道,“我们堂堂酒楼,焉能放下身段去摆摊?外人本就已经嫌我们恒家酒楼掉档次了,如今居然沦落到街边摆摊……”
他不满地抱怨着,其余厨子们虽然没说话,可神色大抵上也极其赞同他。
曼娘摇摇头:“我们恒家起家本就是借着往来客商抬举,如今式微也有一半是因着忘本,怎能瞧不起码头摆摊?”
诸人虽然仍旧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跟着大娘子一起往江边去摆摊。
孙家酒楼里,孙横第一时间便得知了这消息,忍不住好笑:“恒家可真是没招了,居然想起要去码头上摆摊!”
他得意得拍拍手示意小厮:“走,跟爷去附近茶楼好好儿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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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泰是一名过路客商,这日在阳浦江卸完货物闲逛,忽得闻见一股浓郁香气。
“好香!”他吸吸鼻子,顺着香气走过去。
就见人群熙熙攘攘围着一口大锅,旁边还竖着“恒家酒楼”一面旗子。
大锅里热汤“咕嘟咕嘟”翻滚,冒着一个个小小的泡泡,将锅中鲜美的味道带上来,飘散到空气里。
秋日清冷的清晨飘出的一缕缕雪的雾气登时让人觉得温暖无比。
锅前头掌勺的是位一位杏黄色衫子的小娘子,她个头不高,举手投足却自有一份同龄人少有的镇定自若,她正举着锅勺给诸人分发:“这是酒楼新做的火瞳扁尖羊汤,还请诸位品尝。”
王泰走南闯北见识广,知道南边人将蹄髈做成的干肉称作火瞳,将笋干称作扁尖,是以也凑过去得了一碗。
端起来一喝,乳白色的汤汁还冒着热气,轻轻吸溜进嘴。
笋干的鲜美、羊肉火瞳的咸香、鲜羊肉的胶质尽数被熬进了汤中,使得汤底滋味格外淳厚。
舌尖触碰到各种鲜美,即刻沉浸其中。
雪白的奶汤顺着喉咙咽下去,胃里也变得暖洋洋的。
汤里还夹杂着肉质,王泰尝 了几口,里头的羊肉却细嫩绵软,显然已经被炖得烂烂的,毫无任何膻味,鲜香不腻。
里头的笋干经过长时间的炖煮却还是韧劲十足,吃进嘴里“咔嚓咔嚓”,韧中带脆,十分爽口。
因着饱吸了汤汁精华,滋味馥郁,层层叠叠。
那小娘子则与周围人讲解:“这是选用了羊蹄上头部位的那块肉炖煮而成,最是鲜美筋道。”
王泰又喝了一大口,忍不住赞叹:“这是谁家的厨娘,料理得这般好汤!”
旁边的百姓笑话他少见多怪:“那可是恒家酒楼的少东家恒大娘子。”
少东家?原来这小娘子小小年纪就已经这般能干?王泰瞪大了眼睛。
他们说话间就见那位少东家指挥手下的厨子们将几块青石垒成一个锅灶的模样,还有几位小二往江边招呼往来客船:“且来瞧瞧!”
此时已过上午卸货那一阵,许多商家、苦力都闲着,是以都凑过来看热闹。
王泰定睛瞧去,但见恒大娘子将薄薄一片青石板放在石头灶上,在下面放入早就备好的柴火引火点燃。
而后拿出一方羊腿,用刀削下一片,拿出一块薄石头板上轻轻炙烤起来。
青石板洗得干干净净,火舌不住舔舐着石板,放在其中的肉片渐渐发出“滋滋”的声音,冒着好闻的烟火气。
围观的人们忍不住都咽了下口水,却仍有人纳闷:“为何要在石板上烤肉?用鏊不行么?”
近处码头一座茶寮下孙横喝着茶打量,看见曼娘的举动少不得要嘲笑一二:“那恒家失心疯了不成?竟然拿石板招揽客人?”
王泰却眼前一亮。
百姓们不明就里,他们这等过路的行商却知道石板烤肉。经商之人这常年在外,条件艰苦,有时做饭便是如此这般在野外寻几个石头砌灶引火,上头寻一个平些的石板当鏊,热饼煎菜都使得。
没想到居然有酒楼这般做菜,王泰生出了些许亲切感,他往前凑进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