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家酒楼。”
“福满记!”
“恒家酒楼。”
“恒家酒楼!”
……
福满记的伙计们渐渐觉着不对:怎得大都是恒家酒楼?
乌大礼站在一旁,脸色越来越青白一片:
恒曼娘夺走李家酒楼的事情传出去后,临安城里那些帮会没少拿这事情嘲笑他“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
酒楼事小,丢人事大,倘若他咽下这口气,只怕今后临安城别家帮会都会当他钻地虎好欺负。
那以后还能有安宁日子过?
是以他不惜下了血本为的就是赢过恒家。
谁知……
府正念出结果:“恒家酒楼,胜!”
!
恒家酒楼的伙计们高兴得欢呼起来,李山边抹眼泪边抱住身边的一位伙计:“呜呜呜呜,适才差点没吓死我。”
其余百姓和游街队列也被他们的快乐所感染,一个个欢欣鼓舞,笑语晏晏来恭贺曼娘。
“且慢!”乌大礼忽得说。
诸人一时安静下来。
乌大礼皮笑肉不笑:“我这牛舌、雪蛤、响螺、鹿尾岂是寻常饭菜比的得了的?莫非是其中有猫腻?”
他瞥了一眼府正:“适才恒家酒楼说事后与他们要做生意,莫非是……”
他刻意欲言又止,隐晦暗示恒家与府正有利益关系,因而府正们才偏心。
曼娘摇摇头,这人可真是不到南山不回头。
她笑道:“众目睽睽之下,百姓们都瞧着,还能有什么猫腻不成?何况……”
曼娘翻检出还未吃完的菜品,一一道:“你的食材确实不错,只可惜都被你糟蹋了。”
“什么?”乌大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娘子好大的口气,这些食材只怕你见都未见过,你怎知如何料理?”
他可以笃定临安城里能够熟练烹饪这些食材的厨子并不多。
“这食材我的确都是第一次见,可即便如此我都瞧出不对。”曼娘夹一块牛舌,“就拿这牛舌来说,我虽然没见过牛舌,可我处理过羊舌猪舌,知道这种材质最讲究火候,煮久了便嚼都嚼不烂。”
“你这牛舌用了黄焖,又为了保持温热因而炖了很久,煮了这么久牛舌比鞋底还硬,偏偏又切成大块,压根儿无法咀嚼。”
旁边的百姓们纷纷点头:“是啊,适才就是这感觉。”
“那你怎么不早说,害我以为我是山猪吃不得细糠所以不敢吱声。”他同伴埋怨。
惹得百姓们哄堂大笑。
的确适才许多人都吃不惯福满记的菜式,但因着听人说这都是稀罕物,便不敢吭声,只怕被人笑话土包子。
如今看来,大家似乎都有这想法。
待笑声平息,曼娘又点评其他菜式:“响螺也是火候问题,响螺鲜美,火候一过则柔韧难嚼,几欲将人牙齿勒断。偏偏包进包子里,火候更加难控,熟得太过,便又无法咀嚼。”
“雪蛤炖蛋倒没问题,中规中矩,可是今日是下酒菜,一勺蛋羹稀烂,配上酒略显狼狈,这道菜着实不适合下酒。”
“鸡汁鹿尾炖得火候恰好,鹿尾软烂,可奇就奇在浇了一大勺浓稠鸡汁,若是浇在雪蛤鱼翅燕窝这等①无味食材上正好是一道好菜,例如鸡汁金钩翅。可浇在鹿尾这样本身滋味浓郁的食材上,鸡味不正,鹿味也不正。”
曼娘一五一十便将这几个菜式的弊端分析得头头是道,游行队列里的诸人也都极为赞同:
“可不是?我就是感觉吃着不对劲。”
“这恒家少东家帮我们说出了到底哪里不对劲。”
“好你个巧舌如簧!连御厨都敢质疑!”乌大礼气得青筋毕露,这饭菜可是他高价寻了个御厨做的,岂能容别人置喙?
诸人一听是御厨,噤声不敢多言。
说到底平民百姓还是对这些人物充满敬畏,自己一辈子才能见几次好东西,哪里比得过人家御厨呢?
李山也有些迟疑,莫非是我们的口味不似贵人的?
曼娘摇摇头:“倘若真是御厨所做,那官家可真是遭了罪。”
她混不以为然,说话犀利幽默,惹得百姓们又哄堂大笑。
“若是我做,便给牛舌上了卤料再切片,响螺也会与茱萸芫荽一同凉拌,鹿尾黄焖,雪蛤无味,加入猪油五花肉与韭菜一同包包子,肥油混着雪蛤滑溜口感,包子馅儿几乎一口能吸溜进嘴。”曼娘傲气道。
她得成竹在胸,听着的歌女浪子闲仆们一个个咽起了口水,虽然没有见过实物,可光凭借这些描述就能相信这位恒曼娘做菜了得。
有人还嘀咕了一句:“照着恒家这做法,才不算浪费了食材呢。”
游行的队里有车架行、赌钱行、台阁社等行社的行老们,他们倒生出了新的想头,纷纷去将曼娘围住:
“恒娘子,不知我们行社可否跟您这里定些酒食?”
行社寻常有不少聚会,譬如每月的社日里全社成员都要聚会,譬如招待同门,譬如行社内内部三五不时招呼官吏。
酒食一般都是就近寻个酒楼解决。
今儿见恒家酒楼做菜了得,别人见都未见过的食材,少东家居然能说得头头是道,这些行老们也生了心思:何不以后便订这家?
何况适才那梅干菜猪蹄、梅子腌脆瓜,着实是香啊。
几位行老将曼娘团团围住定生意,恒家酒楼的伙计们一个个高兴不已,嘴角都咧开了,忙着给大娘子打下手招呼客人。
竟然无人搭理乌大礼。
他气得咬牙切齿,在旁冷笑,阴阳怪气道:“也是,别人一介年轻貌美小娘子,又当垆做生意,自然是比我这糟老头子惹人喜欢。”
只不过无人理会他。
行老们拿走曼娘拜帖,牛佥厅官谢过曼娘一招呼,点检所游行的队伍又开始往前走,锣鼓大鸣大奏,琵琶弹起,乐声大奏,一个个神仙妃子一样的美貌歌姬举着花篮,押番的虞候库官举起了刀剑,这队伍又热热闹闹往前去。
留下的百姓或追随点检所队伍,或跟人打听恒家酒楼往恒家酒楼去尝尝酒菜,也渐渐散了。
乌大礼这回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冷哼一声,跟后头队伍里一个他认得的欢场女子大声道:“你也莫一夜一夜赚取那辛苦钱,倒不如金盆洗手也做酒楼,有的是爷叔愿意来买菜呢!”
比试不过别人便污蔑曼娘给曼娘泼脏水。
曼娘正与伙计们专心商量订酒席之事未曾听清,只当是乌大礼说风凉话。
在茶楼二楼正关注着这边事态的牧倾酒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是习武之人,耳力本就比常人敏锐,再加之关注事态,竟一字不漏。
他神色骤然一变,顾不上下楼,竟然直接一个利落翻身,从二楼栏杆上翻身而下,而后一个鹞子翻身落到了地上。
诸人发出声声低呼。曼娘抬起头来:“牧倾酒?”
他几步就走到乌大礼跟前,眼睛盯着他:“收回你所说之话。”
“这不,马上就有护花者来了!”今日牧倾酒穿得低调,乌大礼看他生得相貌英俊,只当是曼娘情郎,便也不放在心上,还肆意调笑,“今儿队伍全是给妓姐儿捧场的恩客,你可是从队尾来的?”
话音还未落,就听得“咔嚓”一声。
他一条胳膊被牧倾酒卸了下来。
乌大礼反应过来时,他的右胳膊已经哐当挂在肩膀上了,使不上一丝力,钻心的痛疼紧随其后。
他哀叫一声,冷汗冒了一额头:“小的们何在?”
他那些堂会里的手下们纷纷站了出来,可无人敢上前,适才神秘来客的招数太快,足以让他们心里生了忌惮。
“好啊!现在就不拿我的话当回事了!”乌大礼忍着痛苦怒喝道。
那些手下们才上前迎战,可惜他们在牧倾酒手下也不过几个回合就纷纷倒地。
牧倾酒却仍不放手,他信步走到乌大礼身边,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而后闲闲伸出右脚踏住他被卸下来的胳膊:“认错么?”
“错错错!我错了!不应当冒犯恒娘子,不,恒奶奶,恒祖宗!”乌大礼胳膊刺痛,这才悔不当初,鬼哭狼嚎一般哀嚎起来。
牧倾酒这才收回脚,嫌脏似的瞧他一眼,便走到曼娘身边:“无事吧?”
几位伙计吓得大气都不敢踹,曼娘忙道:“无事。”
牧倾酒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他一脸懊恼:“是我鲁莽,听他辱骂生了心火,倒吓着了你。”
他本应当在今日事后着人悄悄儿将这乌大礼捆了扔到钱塘江里去喂鱼。谁知适才一气什么也顾不得了。
曼娘摇摇头:“未曾。”
她越是轻描淡写牧倾酒越懊恼。
却不知曼娘压根儿不是在为此疏远牧倾酒。
而是因为曼娘想起了前世:
那时永嘉侯府上下都知世子在乡下娶了个商户女,侯夫人身边的小丫鬟更是在曼娘敬茶时当着全家上下的面将她与欢场女子相提并论。
她当时脸涨得通红,泪珠在眼里打转,指望着夫君能替自己出头。
谁知殷晗昱一脸无所谓。
事后她私下抱怨,殷晗昱不以为然:“那是母亲身边的人,连我都要给几份颜面,怎么能指责?何况被人说几句便说罢,你知道自己不是欢场女子便是。”
当时她委屈了好久。
没想到……
没想到连不是自己夫君的友人都能替自己仗义出头。
现在想来自己当时可真是个糊涂蛋。
曼娘眼中慢慢有泪光闪动,她眨了眨眼睛,对牧倾酒笑道:“待会我要回恒家酒楼,王爷可要来尝尝适才的几道菜配酒?权当是我谢王爷仗义相助。”
原来她没有生气。
牧倾酒松了口气。
他也笑了起来:“那我便不客气了。”
很快这里便都散去,只余了个乌大礼躺在地上哀嚎,他的小厮从旁边借了一扇门板,手忙脚乱搬运他上去。
乌大礼咬牙切齿:“我定要这对男女付出代价!哎哎哎哎慢点搬,我的胳膊!!!!疼死了!!!!!”
乌大礼的一番举动非但没让恒家酒楼坏了名声,反而大大打响了名气:各家酒库、浪荡闲汉、行会行老、围观百姓,各个都对恒家酒楼产生了兴趣。
恰逢寒食节过后是清明节,酒库们都想借机卖酒,是以曼娘回到酒楼招呼牧倾酒吃菜后就忙得脚不沾地。
好容易在深夜将酒菜都送了出去,都来不及归家,只与海棠几个在酒楼挤挤,倒头就睡。
第二天醒来,正迷糊着,就听外头石榴报:“王爷又来了!”
曼娘纳闷,匆匆梳洗了出去,却见牧倾酒身后来福捧着两根巨烛:“这是赠与你的。”
曼娘目瞪口呆。
她是认得那巨烛的,每年四月初官家都要给近臣赠送巨烛,牧倾酒身为官家亲信,自然少不了此物。
前世在永嘉侯府侯爷便要将此物放在祖宗祠堂以示官家荣宠,没想到牧倾酒居然大咧咧毫不在意送人。
她问:“这……”
“这是官家赐下来的。”牧倾酒还当她不知此物的由来,耐心解释,“我见你昨日被人欺侮,想来你个弱女子开店有所不易,若能有这巨烛在酒楼,稍微懂些行的人也当思量思量。”
说罢不容她拒绝,便叫两个小厮将巨烛摆好。
石榴在后厨悄悄问赵大嫂:“嫂子,这王爷是不是对我们家大娘子……”
金桔白了她一眼:“才不会呢,你瞧第一次送小牛一样大的貔貅,第二次送一人高的巨烛,你看话本子里哪位郎君是这么对待心上人的?”
“也对哦。”石榴恍然大悟,“我想起话本子里郎君送赠信物,都是玉佩、花胜,最不济也要写诗句相赠,倒没见过送这些奇怪物件的。”
赵大嫂摇摇头,轻轻抿嘴一笑,这些小娘子们呀,还是太年轻。
第三十七章 二更
等过了清明节, 李山正在迎客,就看见三五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人往恒家酒楼过来。
打头的是位老汉,骤然跟城里人说话有些胆怯, 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问他:“请问小哥,你酒楼这里可有个叫何三萍的人?”
“何三萍?”李山摇摇头,我们这里没有姓何的伙计。”
老汉又回头跟身后的同伴确认一下:“没错呀, 那边捎话回来说是恒家酒楼做工。”
他又陪着笑脸问李山:“大概二十五六,平日里在酒楼做工, 生着中等身材, 个头儿比我高一个头, 有一点点的黑, 说话跟我一个口音。”
李山忽然恍然大悟:“你说的是赵大嫂!”
“正是!”那人眼前一亮, “他婆家就姓赵。我是她爹,后面是她娘家人。”
原来是赵大嫂娘家人来了。
李山自己没爹没娘, 是以很是乐意看到别人家阖家团圆,当即回身喊道:“赵大嫂, 你娘家来人了!”
赵大嫂将手里的托盘放下,高高兴兴迎到门口“爹, 娘, 你们来了!”
老两口迎过去,一人一边攥住女儿的手:“女儿呀, 你受苦了。”
赵大嫂自从决定和离之后就一直没有哭过,可是此时见到了亲人, 却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李山在旁看见,有些诧异,却当是赵大嫂见到爹娘高兴的,便帮着招呼何家人往后院他们住所见客的起居间去。
又上了一壶热茶, 还贴心地关上了门扇。
“这后生倒晓事。”何大哥很是满意。
“闺女,你真的是要与赵大郎和离?”赵大嫂静静的点点头,“是。赵大郎一心为了他爹娘,外头见工的所有银钱都交给婆母,我们成婚后没攒下任何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