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曼娘只看到一抹身影从城墙下坠下,如一抹流星划过。
她急得往前飞扑而去。
后头的恒夫人也惊呼了一声,恒福一把攥住了自己家大娘子袖子:“不可!”
恒夫人垂泪道:“赶紧回去罢。”
她固然为丈夫揪心,可前面是战场重地,他们偷偷潜伏过来已经冒了巨大风险,眼看就要打起来,怎么能拿一对儿女的性命犯险呢。
胡人王胄贵戚们便这变故惊呆得各个目瞪口呆,
汉人随从更是呆愣在原地。
他反反复复想着适才那一句我生是宋人,死也是宋鬼,脸颊一阵阵发烫。
胡人反应过来以后,有忙着叫大夫的,有忙着探头看恒老爷的,还有想坐上王位的。
趁这混乱当口,牧倾酒大喊:“进攻!”
这一仗打得毫无悬念。
胡人群龙无首,又各怀心思,都不想留着自己的精锐在以后夺取王位时用,因而都保存实力。
此时见西苑王已死,各个无心恋栈。
而恒老爷的坠楼则让宋人上下士气大振。
一个富户员外,放着从天而降的富贵荣华不要,转而手刃生父跳下城墙。
这是什么气节?
当即宋人将士各个精神鼓舞,大喊着\"杀\",将胡人打得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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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仗之后牧倾酒又毫不松懈,乘胜追击,直将胡人打到了居庸关后。
此时胡人已经是败家之犬,四分五裂不成气候。
而冬天已经到来,不适宜用兵,牧倾酒任命周石老将军守城,自己则进京面圣。
北疆已经落雪,临安却仍旧是草木萋萋。
官家坐在大内的御花园内接见了牧倾酒。
他神色微沉,并不因打了胜仗而高兴,反而垂着嘴角,声音也低沉得骇人:
“你所言可是实话?”
牧倾酒垂头,眼睛盯着地面:“太子背地里勾搭胡人头目,约定其进攻燕山,事成后以淮河以北江山拱手相认,往来书信人证俱全。”
官家一下子似老了许多岁:“那么多人参奏太子,朕不想信。可你若是开口,朕不得不信。”
一向倚重的太子有了谋反的心思,足以让他神色疲惫。
牧倾酒一侧唇角微微勾起:“官家这话却是折煞臣了,臣是臣,君是君,太子再有不是,也是皇亲贵胄,岂能被臣两句话左右?”
官家见他言语间不少讥诮,心里酸楚涌上,喃喃自语:“他就这么等不及朕死吗?”
“朕给他留下安稳江山、手足良将不好么?”
牧倾酒假装没听见那句“手足良将”,他只是垂首,将头埋得更低。
官家看着铺陈书桌上的太子书信,忽然眸中放出精光,死死盯着牧倾酒,状若癫狂:“你说,这是不是你伪造的?”
牧倾酒瞥了一眼桌上如山铁证:“臣伪造这些也不过是替别人做嫁衣裳,莫非官家还以为臣有贰心?当初殿下赐给臣的封号里有个忠字臣时刻敏记在心。”
官家苦笑:“也是。”
牧倾酒不想再多谈,他说明来意:“臣此行是求官家赦免恒家人。”
官家眸色低沉:“不许!”
“恒家是什么人?早有人给我报上来过,胡人余孽!”官家说着说着情绪就激动起来,“西苑王好容易死了,他后人在世,只怕会被有心人拉出来做招兵买马的靶子。”
“官家可是忘了?西苑王怎么死的?”牧倾酒慢条斯理,并不见任何惧怕之意,“是被恒家人刺死。”
官家毫不动摇:“恒鸿厚是忠诚不错,可朕不敢冒这个险。朕可以在他们死后为他们立碑,但恒家上下必要从这世间消失。”
牧倾酒摇摇头:“臣愿意郡王之位和手中兵权向官家换得恒家上下平安。不知官家愿意否?”
官家先是瞳孔微动,如午憩的老虎忽得瞪大眼睛:“混账!”
牧倾酒抬起头,脸上尽数是讥讽之意:“若是官家觉得这砝码不够,再加上太子罪证如何?”
“你,你,你!”官家气得青筋直跳,“你胆敢跟朕讨价还价?!”
牧倾酒脸上波澜不惊:“非但如此,臣今后还要入赘恒家,跟随恒姓,哦,不,如今是何姓。”
“你要朕的儿子去跟一个太监的姓?!”官家气得站起来,一把将桌上厚厚的卷宗全甩到了地上。
随后两人都愣住了。
只有巨大的沉默。
太阳照进来,苍凉如水,直照得殿内灰尘在空中无处遁形。
旋即官家才出声:“你都知道了么?”
牧倾酒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臣不懂官家在说什么。”
他自小就不懂为何自己的父母待自己都极为冷淡,因而养成了叛逆的性子,好在皇城内院内太后娘娘极其疼惜自己,动不动就宣召他进宫住个小半年,是以他自小便出入皇城大内如自家门庭。
带着谢宝树一堆纨绔子弟横扫临安内外。
直到少年时与太子打斗,一向看不惯他的太子指着他骂“狗杂碎”,又说“你娘还不是个人尽可夫的贱货。”
他愤怒将太子揍了一顿。
而后被官家沉着脸罚跪。
牧倾酒才生了怀疑,他暗中探查旧时奴仆,才知道原来娘亲年轻时名动京城,有次进宫觐见圣人娘娘,被酒醉的官家误以为是嫔妃而临幸。
之后就有了他。
牧倾酒知道之后没有哭,他把自己从牧将军府里得来的一字一画都还了回去。
而后什么都没带,只身就去了青州。
第七十五章 吊炉炖飞龙、炭烤鹧鸪、钵……
牧倾酒出发去北疆的时候少年意气, 满脑子迷惑:我是谁?谁认我?为何如此?命运何以待我不公?
爹不是爹,娘不是娘。
牧将军全家亲眷待牧倾酒都有淡淡的厌恶,就是牧夫人本身都见不得牧倾酒。
牧倾酒道:“牧夫人待自己与将军的几个亲儿无微不至, 却在我生病时诅咒‘死了才好’。那年我去了青州,原先只靠一腔对老天的愤慨。”
“走着走着,看胡人视汉人为草芥, 我便忍不住刀痒杀了几个,最后百姓们纷纷投靠我而来。”牧倾酒抬起来头, “自那以后我便知道我姓什么不要紧, 要紧的是我心里有什么。”
官家叹息, 脸上皱纹深蹙。
“恒鸿厚姓什么要紧么?姓何?姓鸿?还是姓耶律?最要紧的是他心里知道自己是谁。”
牧倾酒看着坐在龙椅上的官家。
从前敬他, 后来恨他, 如今只剩下了释然。
官家一身颓然,此时才有些老人的模样。他缓缓道:“既然如此, 也罢,便听你的, 免了恒家诸人罪责。”
牧倾酒得到了官家的允诺后,不愿在此多停留半刻, 垂首行礼:“谢官家。”
说罢看都不多看官家一眼, 大踏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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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府一处客栈。
恒夫人正在床前抹眼泪,恒老爷睁开了眼睛, 他哼哼了一声。
“醒了?”恒夫人忙扑过去。
恒老爷艰难转了转脖颈:“我怎的在这里?”
他挣扎着翻身起来,顾不上疼痛先抓住了恒夫人的手:“我还活着?”
恒夫人抹着眼泪:“无事便好。曼娘回来说你从城墙坠下, 我当时都吓晕过去。”
“等我醒来,已经在往开封走的马车上,曼娘说很快两军混战起来,无法上前捡拾尸体。暂且去临近的州府避避再过去。”
恒夫人忍着心里悲伤和儿女到了开封府暂住。等大战结束后再去寻找恒老爷尸首, 却再也寻不到。
“我还以为你被军马践踏,所以尸骨无存了。”恒夫人流泪,“是以便带着孩子给你立了个衣冠冢。谁知前天居然有个人将你送到了这家客栈。”
“这……”恒老爷抹抹脖子,“我跳城墙时被什么托住了身体,虽然性命还在可到底还是身体大伤,这些天晕晕沉沉,时醒时晕,只记得模糊中有人喂我吃汤药。”
他想到了关键:“送我的可是个少年?”
恒夫人点点头:“恩人这会被我们留了下来,恒福正招待他喝酒吃肉呢。”
恒老爷沉思:“这位恩人身手了得,当初应当是他拖了我身体一下,只不过当时他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声,说这是另外的价格……”
恒夫人满眼感激:“另外的价格我们也出得起。即使是恒家家产我也愿意拱手相送。”
另外的价格是什么?
“当然是从此你家酒楼负责我一日三餐,永远免费!”侠客理直气壮跟曼娘提着条件。
曼娘眼里噙着眼泪:“好,好,好!”
没想到侠客只身一人潜进胡人地盘,又在恒鸿厚坠楼时出手相救。
恒家因着大战躲避到了开封府,少年郎不知,寻他们不到,又带着重伤的恒老爷修养了几个月,这才好容易在开封府寻到了他们。
因着恒家身份特殊,恒曼娘与恒老爷商议后决定暂居开封府观望一二。
开封府刚收复回来不久,许多从前的大宋子民纷纷从南方迁移回来,城民振奋百废待兴,正是酒楼蓬勃发展的时机。
恒家拿出家产又开了一家禽八珍楼,主打禽八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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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年。
如今海清河晏,牧倾酒已经将胡人赶出了北边,他们逃无可逃,最终进入了广袤草原,利用手里的利器与草原上的突厥们争斗不休。
至此大宋边境彻底太平下来。
临安城里。
赵家人从七家巷走过,见前头桥头停着一辆马车。
一位身着绫罗的少妇掀开车帘正往外张望,耳边拇指大的珍珠耳珰,发间簪着一枚金簪,言笑晏晏。
小丫鬟下车在铺子边买零嘴。
做丈夫的接过一把松子,亲手剥出松子仁递给妻子,从显然极为疼爱妻子。
“那人瞧着真像萍娘。”赵老大看着那少妇痴痴道。
“怎么可能。”赵夫人唾了一口,“她个弃妇怎么可能有人要?倒是你别乱看别家娘子,小心被你媳妇看到。”
原来赵老大寻了位比他年纪大十几岁的寡妇做妻子,那寡妇极为泼辣,每日里逼着赵夫人洗衣做饭,让赵夫人老了好几岁。
可她这回却不敢再作祟欺负媳妇,只因对方是个有手段的,一言不合就对她又打又骂。
更因为赵老爷与新妻生活得圆圆满满,早就不愿见她。她如今只能靠赵老大,自然不敢多言。
马车走近,这回连赵夫人都认出来了对方是萍娘。
只见她肤色白里透红,两颊带笑,通体气派,怀里还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又哪里有当初满头枯发形容憔悴的模样?
萍娘与李山都未看到路过之人,他们兴致勃勃催着车夫赶路:“赶紧,还要去瞧瞧恒娘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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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国公府上
“什么?”谢宝树低呼了一声。婆婆和姑母商议的结果居然是将妹妹嫁给牧倾酒?!
谢家老夫人老神在在,坐在谢家正堂上闭目养神。
成国公道:“官家儿子众多,太子一倒,哪个能越得过那位去?”
太子早些时候得了重病“退位”闭门不出,其实朝中重臣风言风语都在传其实太子是暗地里与胡人勾结才被官家圈禁的。
何况他瞪了自己恨铁不成钢的儿子一眼:“只怕牧倾酒,有那一天!”
那一天自然是指登基上位。
如今朝里都已经认定太子之位是牧倾酒的。成国公府上自然要早些筹谋起来。
谢大夫人有些不满儿子:“莫非还委屈了他牧倾酒不成?身为谢家女儿原本是可以入皇宫为后的……”
谢宝树下意识反驳:“要与牧倾酒搭上关系为何要拿妹妹做赌注?只要姑母扶持他,我们家就能稳若磐石。”
“官家不挑明了那人真身,你姑母如何扶持?”
“你姑母膝下无子,只有个女儿,倘若有一天变天,又如何坐得稳后位?”谢老夫人道。
谢宝树绞尽脑汁想着反驳的话语:“可是,可是三哥此时已经与恒娘子定亲。”
“一个是国公府的嫡女,一个是小门小户的市井女,是个人都知道应当如何取舍。”谢夫人不解。
“恒娘子怎么能是市井女?”成国公驳斥妻子,“都传说她婆婆是当年的帝姬。”
谢夫人不屑:“那也是杀了头的帝姬,大不了做平妻。”
“爹,娘,你们就莫要临时抱佛脚了。”谢宝树皱着眉头,“三哥对恒娘子比他待我还真,岂能容得了外人阻拦?”
他摇摇头,忽然灵机一动想出了个好主意:“白娘子既是恒娘子闺中密友,又是她姨母之女,这关系可比你们费劲扒拉牺牲妹妹进去近多了!不如你们就此将白娘子提亲!我和牧倾酒成了连襟,咱家不也就稳固如山了吗?”
说罢不等几位长辈反应就一溜烟蹦出去老远,还远远大喊:“我去恒娘子家吃席!”
国公夫人气得勃然大怒。
反倒是成国公摇摇头:“就由着他去罢,先前我们都跟着太子,只有他跟对了王爷,阖府上下只有他一人站对了。”
“也罢。”国公夫人连连叹息,“白娘子再不济,也是老福王外孙女,江南白家嫡女,不算辱没了我家门第。”
谢宝树打马出门,就立即往八珍楼跑。
原来曼娘终于又回了临安府,是以请了诸多相识亲眷来吃席。
这桌酒席是禽八珍宴。
周岑远远招呼他:“快过来,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