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时身着一身官服,神色中有从前没有过的阴鸷。
曼娘勒住了驴缰绳,定定瞧着他:“不知道您有什么贵干?”
“是我啊,曼娘。”游征不可置信看着她,心里的失望如同锥刺心,“我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
这却不是胡话吗?
他能提前从恒家回到永嘉侯府,那时候曼娘就猜到他定然是想起来了。
甚至,有可能像她一样,想起了前世。
她没当回事,淡淡道:“不知道游知府想起了什么,只不过没道理拦着我个平民女子。”
游征神色痛苦:“曼娘,我知道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
回来?
“做什么春秋大梦?!”曼娘也不客气,冷笑,“凭你红颜知己无数?凭你与帝姬眉来眼去?凭你在外面养外室生孩子?”
游征第一次听到曼娘说这些,他愣在了原地。
曼娘两世的愤慨涌上心头:“我克勤克俭兢兢业业,你就这么报答我?你拿走了我家的钱财,连我父母的尸首都不愿意张罗!”
“没有,我没有!”游征急切辩解,“红颜要么是我麾下战死将领的遗孀要么是我收服的匪类,外室不是我的,是太子的,我代他抚养而已!帝姬则是她一方有情,我从未回应过!前世是我不顾前途跪下求官家给你爹娘留个全尸,我跪了一天,腿都伤了,所以才没去给岳父母收尸。”
“是吗?”曼娘问。
“真的!”游征急急剖白,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欣喜,“曼娘,若我不是对你情根深种,又怎么会在回到侯府后还派人将你接过去?我只是不善言谈,习惯将万事都藏在心里,才致使你我渐行渐远。”
“你不说清楚那要怪谁呢?”谁知曼娘却冷笑起来,“我待你继母孝顺做错了吗?倘若你觉得不对为何不与我事先说明?什么都要我去猜!去摸索!我一步做错得来的就是你的甩脸子和冷漠?我怎么知道啊!”
她说到最后眼泪簌簌掉了下来,心里却格外畅快,前世那些淤积的块垒似乎在今日尽数被冲散。
“曼娘,是我错了。”游征低声下气,他见曼娘哭了,涌起了希望,“你还是在意我的对吗?误会说清我们便是一家人对吗?”
谁知曼娘擦干眼泪,她骄傲得抬起头:“当初是我见色起意,不知你秉性便草率婚嫁,既然前世你我已经和离,那今后是陌路。”
“现在,请游大人让开,我要走了。”
说罢就挺起胸膛,毫不犹豫从他身边走了。
游征看着曼娘打马而过的身影。
她的脸颊被朔北的烈日晒得浮起了淡淡的雀斑,嘴唇因缺水而龟裂,身上的衣裳也是不起眼的粗布麻裳,
可是她腰背挺得笔直,骄傲如北地唯一的王。
“她只身来这里,还不是为了牧倾酒?”
一想到曼娘心有所属游征心里就一阵刺痛。
前世,牧倾酒也如这次一样起兵,只不过前世游征选择了瓜分他的胜利,这一世嘛……
这一世,他要牧倾酒死。
游征下定了决心。
**
曼娘走着走着,忽然觉得不对劲。
游征这几年并没有在朝堂上有什么前瞻之举,这不对劲!
如果他真的那时候就重生了的话,他定然会做得更完美!
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游征原先想起的只是片段,这回想起的是全部!
曼娘起了一身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快!我们去追青雪娘子,要她帮个忙!”
第七十二章 大口蘑
河中府城外三十里处。
胡人漫山遍野。
如耐心等待猎物血竭死去的夜狼。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一处小小的山坳。
山坳内只有百余人, 靠着简陋的残垣断壁抵挡着敌军的羽箭。
每人都已经筋疲力尽,全靠一口精气吊着。
他们已经三个昼夜不曾阖过眼了。
“杂碎!”一个小兵卒看着河中府的方向,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等老子突围出去, 就是爬也要爬到临安告御状!把游征那厮告倒!”他的同伴边嚼草根边咒骂。
十天前,前头斥候禀告说南边三十里出现胡人足迹。
一行人定下了作战的打算:牧倾酒率精锐出城当先锋,派出主力从后协助。
牧倾酒带领精锐一骑绝尘把胡人的锐气一扫而空。
谁知后续要协助的主力不见踪影。
派出斥候探查, 回来后带了坏消息:游征那厮居然趁着守城将领不备之际,命人以“私通外敌”之名将守城将领送进了监牢, 自己牢牢把控了河中府。
他带着太子手谕, 底下将领也不敢违抗。
最后还是牧倾酒稳住了局面。
他挑出几位斥候, 命令他们潜伏出去寻各路守军求援, 自己则做出一副闲散样子。
敌军本来怀疑宋人起了内讧, 谁知宋军岿然不动。
他们盘旋了五日,终于忍不住试探了一番。
果然不远的应天府并没有援军驰出。
胡人大喜。
立即起兵杀敌。
可是牧倾酒带着将士们用尽了各种计策, 虚虚实实,愣是将胡人打退了不少。
随着围攻时间越久, 胡人也渐渐确认了被困其中的是大宋的冠军侯牧倾酒。
这少年郎是他们眼中的眼中钉,胡人的皇帝甚至还下了旨意说要捉活的。
是以他们才残喘了这么久。
牧倾酒打开了随身所带的酒囊, 将它递给了诸将士:“大伙儿将这酒喝了, 我们就突围出去。”
派出去求援的斥候们至今还不回来,只怕要么是遇到了不测要么是别人不愿意派出援军。
他盘算好了, 一直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倘若能出其不意突围出去还能有一线生机。
将士们振奋下去。
然而下一刻他们就发现主将制定的计划居然是他来拖住敌人, 其余人合成一股突围出去。
当即纷纷反对起来:
“不!”
牧倾酒喝令:“主将有令,不得违抗!”
将士们含着泪。
胡人的耐心在减少,在午后时他们终于结集了大部队,来了最后一击。
牧倾酒依他所计划的, 从西边一人一骑,拖着一杆长抢出了突围。
他身手敏捷出手又极狠。
居然拖住了敌人的大部队。
可惜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有个胡人趁着他弯腰刺出了一杆长矛——
恰在此时一柄冷冰冰的剑刃闪过,
将长矛打歪。
“叮当”,金属的碰撞声。
他将牧倾酒救下。
牧倾酒一回身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将手中的□□刺了出去,
脱手刹那拱手道谢:“谢过壮士。”
“我不唤做壮士,我唤做侠客。”那少年郎毫不客气,替他遮挡其余胡人的冲刺。
牧倾酒收回□□。
“我曾经答应了恒娘子要照顾你,那自然要照顾周全。”
恒娘子。
牧倾酒唇角浮起了微笑。
他拍了拍捆在马背褡裢上的一对护膝:“既如此,那我们便一起杀出去!”
那些突围出现的牧家军奋力杀敌。
他们知道自己表现得越勇猛,牵制过来的敌军数量就越多,主帅的压力也就越小。
正当奋力厮杀之际,
左翼忽然喊声冲天,
来了一队人马。
最上面飘着一副“周”字大旗。
是周石老将军!
原本疲乏的兵卒们忽得多了力气。
终于有援军来了!
援军到了!
他们越发奋力杀敌,力求与那队人马汇合。
忽如其来的援军让胡人士气大跌,谁知此时
右翼又来一面大旗,旗子上写着“青雪娘子”四字。
旗下同样是奋力喊杀的大军。
这样两支队伍突兀出现在战场上,
他们是来增援的!
三军汇合一处,越发士气大振,一鼓作气将胡人击退。
胡人如潮水般退去,牧倾酒也在将士的簇拥下见到了周石老将军。
他拱手道谢:“多谢老将军增援!只是……”
只是他并未向老将军增援,他又是如何得到消息的?
“当然是接到了恒娘子书信。”周石老将军冷笑:“当初老夫就是被人用这一招谋害的,自然最恨此招。”
他当初拿着恒娘子书信投奔牧倾酒,得到了牧倾酒的重用,
请旨为他平反,并在旨意还未下来时就先将他放在了河间府驻兵,
老将军刚上任不久就收到了曼娘加急书信,
他不是糊涂人,立即派出小股斥候探查。
没想到遇到了游征,这位游征虽然不知道为何这位老将军已然起复,
但他仍旧拿出上辈子那一套说辞来试图说服老将军为自己所用。
却算漏了一点:老将军当年就是被人用这种方式坑害的,自然深恶痛绝。
游征就这样被老将军狠狠啐了一口。
他至今想起来还愤愤:“待老夫回朝中一定写奏请官家惩治游征那厮!”
“对!就要好好骂!”忽然有个女子声音搭腔,“那人是不是有病?还来拉拢我,被我扇了一耳光。”
原来游征游说老将军失败后又来游说青雪娘子,谁知青雪娘子知道了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游征后,
立即不问青红皂白扇了游征一耳光:“你就是拆散曼娘婚事的那厮???”
牧倾酒手下将士这才好奇打量这位女英豪。
女子骑在马上带着军马奔驰而来。
他们出手不像官兵,毫无章法,却简单粗暴。
不多时就将胡人削得势如破竹。
牧倾酒也想起来,适才打仗过程中,那娘子一边御敌一边还饶有兴致往他脸上瞥了好几下。
而后转身抽刀继续砍人,嘴里还啧啧两句:“长得不错啊,小白脸。”
“小白脸?”
不管怎么样都是恩人,牧倾酒一一行礼谢过:
“多谢周将军营救,多谢这位侠客,谢过这位……”
青雪大咧咧回一句:“你跟着曼娘辈分,唤我做青雪大姐便是。”
“曼娘?”
“那是自然。”青雪拍拍胸膛,“要不是你是曼娘的未婚夫婿,咱们也不会刀口喋血救了你出来。”
“恒曼娘?”少年侠客来了劲:“我是被一道山海珍所累,你是被什么吃的蛊惑?”
青雪摸摸脑壳:“似乎都好吃。”
周石将军大笑起来:“老夫却是被红焖鹿筋、风干鹿肉片所打动。”
“红焖鹿筋?”侠客砸吧下嘴,“似乎很好吃?”
“曼娘做的辣炒风干兔才是最美味的。”青雪娘子不客气,“麻麻的,有点微辣,但是是香辣,让人口水流三丈……”、
好嘛,三个人站在战场上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美食,
牧倾酒哭笑不得。
想起适才曼娘说他为未婚夫婿,又觉得心里异样的甜。
他唇角不知不觉上翘。
青雪一拍脑瓜:“忘了说了,我们先去河间镇暂住,曼娘在那里等着我们哩!”
河间镇是个大镇,有一道河流屏障,是以这些天躲过了战火还算繁华。
镇上曼娘早就煮了各色吃食。
有烤好的野兔,大口蘑酿肉丁、红焖风干狍肉、咸肉炖白菘、羊鹅事件。
大军驻守后,曼娘就立即端出各种吃食与百姓们来到街头迎接。
青雪娘子一下子就瞧见了:“曼娘!”
牧倾酒骑在马上也跟着瞧过去。
曼娘身着粗布衣裳,脂粉不施,脸上笑意盈盈。
看见他后先是眼前一亮,旋即解下腰间的荷包,用力挥舞到牧倾酒跟前。
牧倾酒伸出手去,毫不费力就抓到了手里。
两人相视一笑。
镇上的小娘子们见状也纷纷将手中的荷包和香包都扔给了冠军侯。
可冠军侯自拿了那个荷包后就不再接其他荷包,
他歉意地冲百姓们拱拱手。
侠客和青雪娘子不是军中之人,他们没有那么多限制,
也不像牧倾酒和周石老将军一样循规蹈矩,
看见曼娘后当即欢呼一声,飞身下马来找吃的。
烤好的野兔外皮酥脆,焦红的外皮咬开后下面的兔肉肥嫩多汁。
瘦肉筋道,青雪娘子用力用牙齿撕扯下来一块,嚼得津津有味。
侠客则吃得文雅些,大口蘑酿好肉馅儿后被放在平底锅上煎过。
口蘑本身的汁水经过煎制后正好流在了口蘑背后的小碗里。
吃起来当真过瘾。
不多时周石老将军来了,他顾不上跟曼娘打招呼,先夹起一筷子红焖风干狍肉。
狍子肉是此地特产,因为山野里狍子肉太多,是以猎人们猎到后都将其风干备用。
这道菜是曼娘跟本地居民学来的,
狍子肉切块后柔嫩筋道,加山芋粉条一起红焖,里面的粉条都炖得近乎透明,
要断不断。
暗红色的粉条夹起来送进嘴里,直觉嫩滑,几乎是滑进喉咙里。
又滑又香,吸满了狍子肉的鲜味,
而山芋则被焖得烂熟,
一口下去又绵又软,真是人间享受。
咸肉炖白菘更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