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冷哼一声,语调又上扬了几分:“什么陛下天恩,李弘煜谋害储君乃是篡位,本王身为皇室宗亲,既然知道了真相便不能因为一母所出,而包庇弑兄之人,否则百年后无颜面去见李氏列祖列宗。何况,你有所不知,谢兄根本不是为了救驾而死!”
此消息犹如晴天霹雳,炸得谢池措手不及,他猛地抬起头,震惊不已,因脚腕被铁链锁住,走得急,脚下难免踉跄,紧紧抓住栏杆,脖子和手臂上青筋暴起,厉声道:“我父母之死究竟为何?你知道什么?”
见他眼下情绪失控,成王甚是满意,不再怀疑他为寻仇而来,眼下正是挑拨离间的好机会,于是上前两步轻轻拍了拍谢池的手背,沉痛道:“当年谢兄察觉先太子死因蹊跷,追查之下,不幸被李弘煜发现,为掩盖罪行,李弘煜逼得谢兄与嫂嫂于家中自刎而亡,却对外说刺客夜袭,你爹娘是为救他而死,多年来李弘煜善待于你,不过是补偿过失,求个心安罢了。”
“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因愤怒,谢池面目狰狞,话也讲得咬牙切齿。
“唉,行舟,你莫怪伯父,之前只是怀疑,没有证据,如今你卫叔叔已掌握李弘煜的罪证,你与我们一同杀入京中,为你父母报仇,想来他们九泉之下也能瞑目。”成王面上一片慈爱之色,不再以“本王”自称,卫邈也成了卫叔叔,关系拉近不少。
谢池有些动摇之意,看模样似是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成王趁热打铁,半是许诺半是威胁道:“伯父听叶儿说了,你与她在西南情投意合,她此生非你不嫁,不过你现在娶了九娘……”
“公主她已有身孕,请伯父不要为难她。”谢池态度恳切,又道:“是侄儿配不上郡主。”
“伯父打算成人之美,待事成之后,将叶儿许配于你,做个平妻,也可宽慰你父母和王妃的在天之灵。至于九娘,伯父不是李弘煜那等薄情寡义之人,她也是我的侄女,我不会对她如何。”成王见招降之计已成七八,便也不着急催他下决定,转头叮嘱侍卫莫要为难谢池。
还未走出大牢,就听见一阵铁链拖动的簌簌声响,一道熟悉的声音尖锐喊道:“王叔!别杀我,我有个天大的秘密告诉你,谢池挟持本王与郡主,他是……”蜃楼二字还未说出,蜀王就被心腹一掌打在脖颈后昏了过去。
“大王,大王,你怎么了,快醒醒啊……”心腹哭得昏天抢地,悲怆不已,见成王停下脚步,往这里张望,他又哽咽道:“您就算爱慕河阳郡主,也不能因一时悲愤,气晕过去啊,贤妃娘娘还等您回京早承大统……”
又是个色令智昏之徒,成王一甩袖子,重重哼了一声,快步离开。
蜀王悠悠转醒时,夜色已深,他一睁眼瞧见谢池竟坐在他牢房的榻上,而自己则直挺挺躺在冰凉的石头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又要往大门处跑,一张嘴,半点儿声音也出不来。
“‘静夜’的滋味可好?本将军小看你了,倒是铮铮铁骨,勇于揭发真相,既然如此,待毒发时请大王也铮一下。”谢池半垂眼,走到蜀王身旁一抬手,吓得好不容易站起来的蜀王,再次跌坐在地,瑟瑟发抖,而他轻轻一拉牢门,那铁锁就这么开了,黑暗里走出个黑衣蒙面人,又将锁扣上,打开另一扇牢门,谢池就如散步一般,踱步而入,门合上的一瞬,他转过身道:“蜀王若是缺什么,随时开口,我若是心情好,定满足你一二。”
***
玉竹命管家紧闭府门,日夜不间断派人巡逻,防止有人趁乱摸进府中,惊吓到李无眠,他自己则按谢池安排,守在主院中,大半的暗卫也被调来此处。
除了李无眠与燕字、四平没亲身经历过战争的,其余众人都跟着谢池在西南经历过大风大浪,虽然事态不同,但总归是人打到自己门前了,轻车熟路,倒还算沉稳。
“将军都被下狱了,真没事吗?”燕字不放心,李无眠的肚子越来越大,已经显怀,若真有个好歹,她得提前做好准备,带李无眠逃出去。
玉竹站得笔直,肯定地点头:“将军都安排妥当了,公主安心待产吧。”
燕字又追问如何安排,说清楚也好一起应对,可无论她怎么问,甚至发火锤了他几拳,玉竹咬死不松口,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话。
燕字垂头丧气,掀帘进屋,李无眠投来殷切的目光,比划道:怎么说?将军可安全?
燕字摇摇头:“玉竹说将军已有谋划,公主定能安全。”
“咱们将军向来说到做到,公主、燕字姐姐且安心吧,马上就五个月了,公主多吃些,也好补补先前因害喜亏损的。”落雪端了碗肉糜羹,因担忧一触即发的战事,李无眠近来吃不下也睡不好。
她想去大牢看谢池,可玉竹死活不让她出院门,再三强调外头危险,局势说变就变,只待时机成熟,就送她离开洛川。
这话令她惶恐不安,为何是送她离开?而不是他们一起离开?莫非谢池要与忠军将领共进退,还是打算投到成王麾下率兵出征?
一边是阿爹,一边是夫君,李无眠愁得食不下咽,丝毫没有考虑过成王会对她下手,哪怕蜀王兵变当日就被关入大牢做了人质。
对李无眠来说,若是能与谢池关在一处,一家子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也是件好事,唯一对不起的腹中孩儿,常听闻大牢阴暗潮湿,谢池那般养尊处优之人如何住的习惯,全然忘了他行军打仗时的艰辛。
一旁秦嬷嬷见李无眠有一勺没一勺,形同嚼蜡,心疼得不得了,她从落雪口中得知李无眠是个可怜孩子,再加上朝夕相处,见她温柔聪慧,毫无贵主架子,私心将她当作半个闺女看,干脆端过碗,举起勺子喂到李无眠嘴边:“小祖宗,你要吃,肚子里的也要吃,可不能再瘦了。”
李无眠脸一红,就着嬷嬷的手吃下,又将勺子捉回来,狼吞虎咽一碗粥进了肚子。
“河阳郡主来访。”玉竹在门外高声道,她能出来必得观棋陪同,观棋又有谢池的指示,二人方能到府中探望。
许久不见,河阳郡主依旧天姿国色,进了屋子她先看向李无眠的腹部:“几个月了?你怎么这般瘦?”言语间甚是轻松,犹如闺中密友闲话家常。
无人斥责她的无礼,成霜搬了凳子来,李知叶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坐下:“三日后,码头有船走,届时公主与我一同离开洛川。”
她身后的观棋补充道:“主上吩咐,玉竹公子也会保护公主一同离开。”
李无眠比划道:谢池呢?他不走吗?
李知叶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捧腹大笑,丝毫不顾及仪态,随后又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挡在嘴边:“公主至今都不知道谢池为何来洛川吗?他不走,他既要唱戏也要看戏,走不得。”
皎月当空,估摸着院中除了守卫皆以入睡,屋中只有李无眠和燕字二人,就着灯,李无眠从袖中取出一方卷得皱皱巴巴的纸,摊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小字令人心惊胆战。
纸条是李知叶走之前握住她手安慰时塞过来的,她攥在手心中出了许多汗,坐立难安,好容易才挨到现在。
其中内容是谢池筹谋已久,只为报仇雪恨,卫邈命丧南诏是谢池的手笔,成王起义也是谢池的引诱,她曾与谢池情定西南,转头却被软禁在将军府四年,好不容易回到洛川,也被挟持,他逼她手刃父亲。他心中既无家国天下也无道义情爱,实乃天降恶鬼。幸而,她筹谋有度,忍辱负重,三日后待离开洛川,她自有妙计带李无眠走,远离此人。
“这……这怎么会……”见李无眠就着烛火烧掉纸条的手都在颤抖,燕字捂着嘴感叹道,大渊百姓人人称赞谢池文武双全,是战神降世,平定西南,守卫疆土,可若说这一切都是他夺权的阴谋,此人未免心思也太过歹毒,为杀一个卫邈,赔上了数万将士的性命。
可仔细一想,又处处透露着合理,他好好的世袭爵位不要,国子监案首不做,非要跑去西南当兵,若为复仇而去反倒逻辑通畅,世人常道做大事可徐徐图之,他这一徐就是十年,阴谋诡计如喝水吃饭一般简单,细细一想,令人背脊发凉。
更何况李知叶曾女扮男装混入军营,后又以画屏之名在将军府中四年,似乎也从侧面印证了二人交情不浅。
“婢子想到了,谢尚书之死与卫将军、成王有关,所以谢将军才诱郡主上钩,又以其为人质,再杀……杀掉成王?”燕字一拍脑袋,说完这话,她不由得打了个颤:“那郡主也太可怜了吧。”
李无眠摇摇头,比划道:难道成王要造反也是谢池逼的?此事有蹊跷,李知叶的话不能全信。
对,不能全信,她相信谢池是为复仇而来,可她不信谢池为一己私欲罔顾他人性命,更不信他要挟李知叶去杀亲生父亲!
第五十章
八月十五, 中秋月圆,洛川城中只有手执火把巡逻的武侯,百姓关门闭户, 只祈求这一夜能平安度过。
成王府门前,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金戈铁甲整装待发的将士, 成王端坐在正堂上,等卫邈前来与他会合, 挥师北上,将那不忠不义之人拉下龙椅。
正门吱呀一声打开,八名身强力壮的侍卫拉开沉重的木门, 走进来的却不是卫邈, 而是穿着绿竹纹白色衣袍的谢池。
成王眉头一皱, 招手唤来管家, 不满道:“就算谢池归降, 那正门也是他能走的?”
管家点头哈腰,抬起一侧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 连声附和, 却并未去阻止谢池。
“行舟,眼下你不便露面,先去后院凉亭歇会儿, 用些瓜果,赏月吧。”成王下巴微微扬起,已显露出些许不耐。
谢池仿佛没听见一般, 径直走入正堂中, 坐在榻上, 点点案几道:“上茶吧。”
管家腰弯得更低了, 点头如捣蒜,忙转身去备,成王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谢池这主人家做派是从何而来?
“谢池!你有没有将本王放在眼中!”成王一掌重重拍在案上,声音又大了几分:“来人,给本王把他绑了再扔回大牢!”
门外侍卫一动不动,倒是端着茶的管家一溜小跑,青瓷茶盏放在谢池手边,脸上堆满谄媚:“请谢将军用茶,若是味道不合将军的意,老奴再去煎一盏来。”
成王指着谢池的手有些颤抖,许是过于震惊,好半晌才吐出一句完整话:“你是假降?”
“大王不问问卫邈吗?”谢池嘴角噙着一丝笑,反问道。
“难道……难道你已与卫邈联手?引我入瓮?”成王不住摇头,卫邈不能直接称帝,要想不被文人的笔杆戳着脊梁骨骂,便只能扶持傀儡皇帝,世子不过七岁,正好摆弄,遂站起身厉声道:“想不到卫邈诈死,竟还有你的功劳,你们休想得逞!我已经安排叶儿离开洛川,还有九公主作为人质,若本王有个好歹,她便会将你二人的行径公之于众!”
“哈哈哈哈哈哈……”谢池侧过脸笑得放肆,忍了又忍,正过身道:“大王的聪明来得总是不合时宜,你与卫邈书信来往半年,可见过他人?”
成王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犯了致命错误,因密函中卫邈对于前景的描画过于诱人,再加上皇帝的步步紧逼,他来不及仔细琢磨,竟中了圈套!浑身力气宛如被抽干,生生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摁着胸口直喘粗气。
“河阳郡主天资聪颖,写得一手好字,在我西南府中四年,每日临摹卫邈字迹,现下已大成,真假难辨,这不,连大王这做阿爹的也瞧不出纰漏。”语毕,谢池端起茶盏,冲立在一旁瑟瑟发抖的管家点点头,管家心领神会,上前接过青瓷杯,躬身退了出去。
“不会的,不会的,定是你威胁叶儿,逼她如此,她不会这么对我……”成王口称不信,眼神却不安躲闪,自打成王妃去世后,父女二人关系日益紧张,争执不断,可他不愿相信捧在手心仔细呵护的独女竟想弑父。
“抵达洛川的前一日,郡主主动提出要与本将军做个交易,她想亲眼看着你死。”谢池抚摸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催促道:“大王,上路吧。”
不等成王反应,谢池拍拍手,正堂前的侍卫都退了出去:“眼下这府中只有你、我、郡主三人,我不如你嗜杀成瘾,连我府中见过你们的仆役也不曾放过,四十七条性命,血流成河。”
“你……你都知道了?不对,你怎么知道的?行舟,你受奸人蒙蔽,谢兄夫妇是死在李弘煜的手上,我亲眼……”死到临头,成王还欲再辩解一番。
“对,我亲眼所见。”谢池没了耐心,站起身,面容平静得犹如在说旁人的事情:“阿娘将我藏在院中水缸里,那木盖子有一条缝隙,那年我六岁,看得一清二楚,大王,你说算不算亲眼所见?”
闻言,成王眼中最后一点亮也暗了,浑浊的眼珠子盯着谢池,眨也不眨。
谢池拽着他的胳膊,力气极大,强行令他起身,成王就这么被谢池拖进了二门,跪在后院花园之中。
有一股烧焦的气味传来,成王抬头张望,环顾四周,见王府四周竟燃起火来,竟真与十七年前谢府一样。
“本王若是不肯自行了断,你还能陪我在这里一起等着不成!”成王梗着脖子,眼下他才明白谢池为何不干脆一剑杀了他,都说文人迂腐循规蹈矩,谢池从军多年,哪怕是坐上了武将之首,也仍逃不出刻在骨子里的坚持,还惦记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谢池指着不远处的假山,沉声道:“大王可知那假山下头有一处密道,若实在不成,等你活活烧死,我再走也是来得及的。”
“密道?什么密道?何人所为?何时所造?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成王不信,可见到谢池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开始怀疑是否自己遗漏了什么。
“这宅子原是洛川一商贾人家的祖宅,大王瞧上此处,不由分说,将人家一家老小赶了出去,抢占此地,还扩建不少。”谢池想让他死个明白,解释得颇为详细:“那商贾之家有一独子,身患哑疾,被大王抄家时受到惊吓,落了病根,没两年便撒手人寰。此人有一好友,姓宋,精通机关暗器……”
谢池口中之人便是宋怀山,宋先生当年沉迷起死回生之术,无暇照顾幼子,便丢在此地,那商贾人家欠宋先生人情,自然精心照顾,与独子养在一处,二人自幼一起长大,家中密道宋怀山也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