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谢池初到洛川时,隔日就去了成王府中做客,带上宋怀山,明面上是燕字受伤,他懂手语,以便照顾李无眠,暗地里则是乘人不备,偷偷查探密道可还在,是否有损坏,幸好,虽年久失修,但仍能用,宋怀山也是来讨债的。
“……叶儿呢?她不是去码头了吗?”成王跪坐在地,知道自己今日无论如何逃不出,遂开口问道,谢池说李知叶仍在府中,他多少有些不安。
“郡主不见着你死是不会走的。”成王顺着谢池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知何时那密道已经打开,李知叶露出半个身子站在那里,神色冰冷,那目光不是看父亲的,而是看仇人的。
獨成王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叹了口气,倏地从谢池腰侧拔出剑,这剑极其锋利,血撒了满地,成王面朝下重重倒在地上,口中不断咳出鲜血,他努力转过头,看向李知叶,她的模样更像王妃,母女二人,一人诛了他的心,一人要了他的命。
空气中的热浪一波接一波袭来,火势越来越大,夜空被浓烈的烟雾遮盖,有些呛人。
谢池收起剑,快步往密道口走去,李知叶先进去,下头接应的是扶着梯子的宋怀山,谢池刚下了两个台阶,宋怀山眼角余光瞄到李知叶似乎点燃了什么东西,发出滋滋之声。
“危险!”宋怀山大叫一声,就朝李知叶扑过去,却扑了空。
爆炸声响前一刻,李知叶桀桀怪笑:“谢池,你也该下十八层地狱!”
***
李无眠一行人站在码头,惶惶不安,突然见到城内某处燃起大火,看方位似是成王府,李无眠心中打定主意,叫来玉竹,命其带她走一趟。
“公主,将军令属下必须带您安全离开。”玉竹不敢违背谢池的命令,可也忍不住朝起火处看去,心中自我安慰成王一事有十成十的把握,将军应是无碍。
一旁众人也劝李无眠速速上船,她手无缚鸡之力,留下来也帮不上忙,谢池吉人自有天相,可李无眠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见玉竹不动,她干脆从发髻上拔下步摇,尖利的发钗尾抵在脖子上,眼神坚决。
四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燕字说话声音有些发抖:“公主万万不可,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腹中胎儿。快放下步摇,小心伤着自己!”
李无眠往马车处走,丝毫不顾众人劝阻,看样子若是玉竹不去,她自己驾车也要走这一趟。
玉竹无奈只得跟上去,又叫了几名身手不错的侍卫随同,燕字扶着李无眠上车,自己正要往上爬,却被李无眠制止,她不允许燕字一同去冒险。
二人正僵持不下,就见一辆马车飞驰而来,停在他们跟前,掀帘下车的正是李知叶。
“公主也才到?人齐了,我们出发吧。”李知叶作势要去扶李无眠。
李无眠见她孤身一人,观棋未跟在一旁,比划道:怎么只有你?
李知叶似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抬起袖子挡着嘴,说道:“观棋姑娘是蜃楼的高手,哪儿能一直跟我。”
李无眠不想再浪费时间,指着成王府方向,令玉竹快走。
“公主这是……”李知叶此时才瞧见李无眠手中之物,劝道:“谢池上天遁地无所不能,公主身怀六甲,还是多顾及些自己吧。”
李无眠并不理会,进了马车,玉竹驾车就要走,就听李知叶歇斯底里的声音传来:“谢池哪里值得你跑一趟!你可知他带你来洛川,就是为了让你死在此地!”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落进李无眠耳中,她身形顿了顿,探出手拍拍同样楞在当场的玉竹,手指却指向城内。
有些没想明白的事情突然就清晰了,不知怎地,李无眠脑海中浮现出二人成亲不久,谢池邀她同去洛川的画面,夫妻二人一|夜|欢爱,用早膳时她困乏不已,强忍哈欠,谢池眉眼都带着笑,轻声问她:“可要与臣同往?”
“见到将军没?”城内宵禁,路也好走,玉竹有谢池的令牌在身,一路上畅通无阻,一刻钟便到了成王府门前,里面熊熊大火,门前摆着水缸,士兵手中拿着水囊木桶等工具,成王府的火不能蔓延到其他地方。
守将摇摇头:“将军进去后,还没见着人。”
玉竹回头向戴着幂篱的李无眠解释:“成王府有暗道,将军是从暗道走的。”
李无眠坚持要去暗道处看看,玉竹也怕她一不小心真给脖子划出一道口子来,别说谢池,他连燕字那里都交代不了。
密道出口离此地不远,玉竹上前查探,脸色倏地一变:“不好,有火药的味道。”他忙和几名侍卫拉开石门,只见有一遍体鳞伤的男子躺在地上。
玉竹疾步上前,扶起男子,定睛一看,竟是宋怀山,宋怀山总算等来了人,强撑着一口气道:“将军……将军还没出来!”说完便昏死过去。
玉竹将宋怀山交给近前侍卫,叮嘱其尽快送到宋先生那边,他则带人清理爆炸后堵住王府入口位置的杂物。
李无眠一动不动,似是没回过神,宋怀山伤得如此严重,那谢池呢?若是他死了……现下好似有一只手紧紧握住心脏,令她不能呼吸,她不敢也不愿去想。
密道狭窄,容纳人数有限,玉竹与另外两名侍卫加快速度,刚清理出一尺宽的洞口,就被李无眠推到一边,她手脚并用,硬生生从那巴掌大的洞口爬了上去,玉竹他们身型高大,一时半会儿挤不上去,着急大喊:“快点!公主若有个好歹,将军就绝后了!”
李无眠用备好的湿帕子捂住口鼻,假山被热浪簇拥,表面热度上升,李无眠虚扶在其上,往前探,她先环视四周,没见到血淋淋的人,先松了口气,再抬头一瞧,呼吸顿时一窒。
谢池坐在两丈远的石阶上,白色的衣袍已被血侵染,额前几缕青丝,左手皮开肉绽,他低头垂目,似是在思索什么事情。
“谢池!”李无眠哭着喊道,自六岁以来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嘶哑,发音不准,可对于谢池来说,这声音是将他扯回人间的救世主。
他抬起头望向她,为自己适才生出的赴死之心后悔不已。
第五十一章
大渊上下都没想到一场内乱刚刚起势, 竟在成王府大火后戛然而止,罪魁祸首已成了一具焦黑的枯骨。
洛川驻军假降,不但一举捉拿了成王这些来所豢养的死士、私军, 连同卫邈残余党羽也一网打尽,顺便还为皇帝洗脱嫌疑, 所谓弑兄的证据皆是成王捏造,他手下人为了保命, 又琢磨着死无对证,该招的都招了,唯独成王误以为卫邈还活着一事闭口不提, 只说成王早就与卫邈狼狈为奸, 卫邈死后, 名下产业都让成王霸占了, 运筹多年, 只等起兵造反。
成王挫骨扬灰,与其勾结的一干人等流放苦寒之地。皇帝念在世子年幼,贬为庶民, 留在洛川, 而河阳郡主李知叶下落不明,各地下发海捕公文,悬赏百两黄金。
谢贵妃近来夜不能寐, 派出去的人多番打听,得回的消息千篇一律,她愈加惶恐不安。
宋嬷嬷一旁劝慰:“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娘娘待他不薄, 再有怨气, 自家人也是关上门再说。”
“若他将兄长之死的真相一并告知陛下, 那此事才算了结,可行舟他只字未提。他下得一盘好棋,卫邈烙上好大喜功,成王则是叛臣贼子,那我呢?怕是不会放过我这个做姑姑的了。”谢沧画忍不住咬住手指,上下贝齿不住打颤,似是想起什么,倏地起身往外走去:“不行,我得去找陛下。”
因谢池前有平定西南的汗马之功,现有一举镇压叛军的不世之功,一时间谢家上下鼻孔都快朝天了,谢三、谢四府前更是门庭若市,长安大小官吏生怕没混个眼熟。
就连勤政殿前的大太监远远瞧见谢贵妃,也殷勤不已,躬身请安,引着她去偏殿歇息,只待吏部尚书议事完毕出来,便去请示皇帝。
因洛川之事得以平息,皇帝近来心情甚好,与吏部商量完封赏一事后,召见谢贵妃入殿:“爱妃今日怎么来了?朕正打算批完奏章就去瞧瞧你。”
谢贵妃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爱,她扑到皇帝怀中,说梦到兄长,兄长责怪她教女无方,惹得皇帝生气。
皇帝一时心软,十二娘已在骊山长云寺为国祈福一年有余,下旨十月接她回宫,在贵妃膝下尽孝,待来年春再回长云寺。
年底谢池就能赶回长安,届时一家团聚,贺元日也图个喜庆。
***
谢池还未启程返京,圣旨就已快马加鞭到了洛川,皇帝提拔他为骠骑大将军,虽是从一品之职,但并无实权。
钦差大臣宣读圣旨后,见谢池起身还需旁人搀扶,知他伤得不轻,忙上前搭一把手,说道:“大将军好生休养,陛下说了,您乃是大渊肱股之臣,日后还是要多辛劳一些,代掌辅国大将军之权。”这意思倒是明显,兵权还在他手上,大渊历史上头一个掌兵权的从一品武将。
谢池客气几句,管家备好谢礼,命人架了马车,陪同钦差大臣前往驿馆休息。
送走钦差,谢池低声问玉竹:“公主如何了?”
“主院里的人都不太搭理我,奶娘还是心疼我些,但也说得不多,公主康健,请将军宽心。”玉竹着实冤枉,开头是李知叶在码头喊了一嗓子,在众人心中埋下隐患;后面他好不容易清理出爆炸的洞口,十个指头都出血了,可李无眠也不搭理他,气呼呼的就要走,他去扶谢池也不是,去追李无眠也不是……谁料想,翌日一早大局已定,回到府中,主院里的人见他就都没了好脸色,他招谁惹谁了啊。
闻言,谢池长叹一口气,在二门前驻足半晌,转身回了书房,他已经在书房睡了十日,连李无眠的裙角都没见着。
他知道她气什么,可是不知道她究竟要气到什么时候。
那日李知叶点燃炸药,他来不及进入密道,一手扒住入口边沿,千钧一发之际,借力回到地面上,但那炸药威力了得,炸伤了他的手,听觉也受到影响,双耳作响,两眼晕眩,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干脆坐在台阶上,不知怎的,脑海中就生出了大事已毕,可以去见父母之感。
恍惚中又看到那个六岁的孩童,趴在水缸中,大气不敢出,看着那几位平时和蔼可亲的长辈,逼得父母自刎,他暗暗发誓,往后谁都不能信,此生唯一的目标便是报仇雪恨。
“你不是常常因为想阿爹阿娘在被窝里哭吗?如今大仇得报,我们走吧。”六岁的他伸出了手,谢池心想,对啊,筹谋多年就是为了今日,活着也无甚意思,整日阴谋算计,甚是恶心,倒不如去了,可又缺点什么……
直到听见一嘶哑的女声叫他:谢池!谢池!谢池!他抬起头,先是看见女人脏兮兮的小脸,眼神向下又看到她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好似一桶凉水从天而降,浇得他灵台清明,他起身就往她身边跑去,紧紧拥住她,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李无眠,你来救我了。”
香积寺之事,他受伤后,李无眠曾告诉他,她祈求过佛祖,能有人庇佑她一生,后来他来了,却因她而受伤,她倒宁愿他不来。
可事实正好相反,佛祖是听见了他内心的祈祷,她来了,她才是他的救世主,让他对人世间又生出了眷恋之情。
回府的路上任凭谢池如何解释,李无眠只字不言,盯着宋先生给他包扎好伤口,就回了主院。众人忙着把白日收拾好的行李,又放回去,此时李无眠连比划带努力发声,大意便是以后谁让谢池进主院,谁就去他身边伺候,不必留在她这里了。
十日来,谢池只要在主院门前露个脸,就会有人出来相劝。
有正儿八经的,以落雪成霜为主:
“公主正在气头上,将军别来添乱了。”
“将军,你快走吧,省得叫公主瞧见,她若是不愿在院中散散步,可是要积食的,对腹中胎儿不好。”
也有冷嘲热讽的,以燕字四平为主:
“呦,将军不养好伤再来杀我们公主吗?”
“大将军上天遁地无所不能,咋还沦落到让我们公主去搭救呢。”
……
这日夜里,谢池实在忍无可忍,决定潜入主院,亲眼瞧瞧李无眠,他才能安心,玉竹备下的夜行衣有些紧,肩膀活动多有不便,他一路提心吊胆,竟生出了采|花大盗之感。
刚摸到二门,就被一把刀架在脖子上:“是谁!胆敢跑到骠骑大将军府邸鬼鬼祟祟,小命不想要了吗?”
谢池转过脸,许是受到惊吓,那刀应声落地,暗卫单膝跪下告罪:“请将军恕罪,属下不知将军在……在……在练功。”暗卫绞尽脑汁,给谢池的行为找了个合适的理由。
幸亏今夜乌云遮月,光线并不充足,谁都瞧不清他那双通红的耳朵,谢池摆摆手,示意暗卫退下。
“属下这就去告诉兄弟们,莫要打扰将军练功。”暗卫体贴入微,嗖的一下没了人影,留谢池一人风中凌乱。
谢池一路“畅通无阻”,原想走正门,可四平还没睡,一把椅子,一张案几,一根蜡烛,一盏茶,看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封面几个大字《月老拒牵的红线我接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虽已入秋,但秋老虎尚有余威,主屋后的窗户半开着,通风纳凉。翻进去的那一刻,谢池仔细思索了下自己的人生,可有过此种行径,连惩治成王他都是堂堂正正走得正门,不想李无眠更“可怕”。
他突然就懂了为何那么多人怕自家夫人,当年李无眠曾写信给他,说贺元日魏宰相喝多了被夫人当众揪耳朵之事,彼时他尚能一笑置之,眼下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谢池身手敏捷,几个闪展腾挪后就已稳稳站在屋中间,定睛一瞧床榻处的帷帐一半挂起,一半垂落,床上薄被堆在一边,似乎是有个人躺在里侧。
谢池轻手轻脚走了过去,刚想凑近一看,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来人,有刺客!”
他忙去捂那人的嘴,到近前,一股熟悉的香味入鼻,竟是李无眠,他忙低声道:“是我。”
随着月份的增长,胎儿增大压迫到脏腑里的器官,孕妇起夜次数逐渐增多,李无眠睡在床里侧,爬上爬下多有不便,干脆就睡在外侧,榻旁也不能再摆陪夜的榻子,怕绊倒她。
在李无眠的再三坚持下,燕字只得睡上了床榻,今夜李无眠不想吵醒燕字,自己悄悄去了净室,回来就瞧见屋中多了一个人,还是个男人。
她本有些怕,可转念一想,主院被暗卫守得如铁桶一般,哪儿个想不开的跑这里来撒野,估计过不了二门就要人头落地,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抛妻弃子的狗男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