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是她的父亲,但是她依旧按照规矩,和其他的巫女一样,向我欠身行礼。
我微微颔首,她们便恭谨地与我擦身而去,开始了巫女一天的劳作。
伊势神宫平均一个月要举行两次祭祀,巫女们要忙着清扫神宫,浆洗衣物,制作御守,准备祭祀的用具,练习神乐,她们都经过大宫司精心的教导,总是井井有条。
“神主,新任斋宫的衣物已经裁剪完毕了,陈列在了白殿。按照路程,静斋宫大概后天晚上就能抵达。”
大宫司南蔻的声音响起,听着有些嘶哑。
她与前任斋宫深情厚谊,从少宫司升任为大宫司也是因为前任斋宫的提拔,而前任斋宫也没能活过五年,她大概还是在为那位斋宫而痛苦着吧。
而我的心里,却没有半分与南蔻的共情,甚至如果不是南蔻提起,我都不会想到斋宫的事情。
因为我的心有着另外为之深陷煎熬之中的事情。
神明开始式微了。
所谓巫女与神官,是聆听神的谕言,传达神的旨意的存在。
我聆听神明的声音,然后将它摆在我的人生格言一般的位置,全力为之。如此尊贵,如此高上的神明,我却能聆听他的神谕,下达于人间,这是多么高贵的事情!我沉心我的职位,终生侍奉我的神明,对我而言是无上的荣光与欢愉。
而从十几年前,神明的声音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到最后完全消失。
我们丧失了聆听神谕的能力,我们反复检讨,忏悔自己,但依旧无济于事,我们只是不肯承认与相信神明已经开始式微了。
我失去了我侍奉的神。
我的心里牢牢记着最后的一道神谕,鬼王会在未来现世。
而就在聆听到这道神谕的第一个月,平安京的南边就发生了难以镇压的妖魔之乱,匮乏的情报下第一支奉旨出征的队伍全军覆没。
哦不,还是有一个人活了下来的,现在已经是朝中的左将军了。
在一次又一次的派遣队伍后,人们才发现为首的妖魔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我想它就是神谕中的鬼王了。
他可怕就可怕在不死不灭,他的皮肤比钢铁还要硬,无论是怎样的阵法与刀剑,都无法杀死他。
于是我另辟蹊径,提出了整个消灭鬼王的方案,平安京确实得救了,但伊势神宫的迁徙以及斋宫的诅咒,由此开始。
我也因此登临上了神道的顶点——神主,但这都不是我想要的,我仅仅是为了我的神而已,可我的神再也没有回应我。
每每想到这我的心就无法停止煎熬,任何其他的事情都无法动摇我的心。
我的心里已经空无一物了。
到现在,看着眼前无忧无虑的巫女们,她们已经完全丧失了这种能力,甚至已经遗忘了她们的这份职责,这份她们最大的价值。
“绿,你在跳神乐时有听到神的旨意吗?”
“没有耶,要说的话,我使劲地转圈,脑袋晕乎乎的时候,是不是神明向我传达旨意了呢?”
与绿对话的巫女发出了咯咯的笑声,“我还以为你会和我们不一样,结果你也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嘛。”
“我哪里和你们不一样了?”绿不太高兴了。
“毕竟你的父亲是神主呀,谁不知道十二羽织心是最年轻的神主?”
“你直呼我父亲的名字,被大宫司听见会被骂的哦。”
“大宫司这不是不在嘛,而且你和神主的头发和瞳孔都是白色的,这不也是很特别吗?是因为你们家世代都是神官的缘故吗?”
“我不知道……”
“神主就你一个女儿,估计你再当几年巫女就会退休了,找个好男人嫁了,到时候我就见不到你了,真是让人伤心。”巫女装模作样地抽泣了几下。
“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个话题!”绿显得有些羞恼。
“你已经是弥宜了,神主应该不会再提升你的品阶了,不然想要走就不容易了。要知道,新来的斋宫身边的人,一来我们这儿就是少宫司哦,直接就压了你一级。等新任斋宫再上任几年,估计她就和南蔻大宫司一样,也被提拔成大宫司了。”
“不要再取笑我了,你明明知道我根本不在意品阶的事情。”绿面上浮现一缕哀愁,“说实话,每天待在神官里我已经呆腻了,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一直待到现在的。”
“就因为这样神主才是神主嘛。”巫女感叹了一句,随即说道,“真是可怜啊,明明上任斋宫才死去几天,这神宫就打扫一新准备迎接新的斋宫了,大家好像都忘记了之前的那位斋宫一般。这样的斋宫有什么当头呢?”
“你又在乱说话了!”绿开口斥责巫女,“要是南蔻大宫司听到,不得好好得罚你,她和那位斋宫感情有多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教导我们起来冷酷得像块铁一样的她最近眼睛都哭红了,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真不知羞!”
“没事的啦,神明都没有惩罚我,所以安心吧~”巫女撑起脸颊,毫不在意地说道,“那些姬君,有一分美貌的总会吹成十分美貌,一分才情也会被吹成十分才情,上个内亲王是享有美名的美人,可长相不还是普普通通嘛,甚至连绿你的一半都没有。这回的静内亲王更是连传闻都没有,岂不是个丑女?上上任的斋宫倒真是个美人,可惜与我们的神主站在一起,都要觉得自惭形秽。”
说完那巫女做了个鬼脸,然后看见了出现在绿身后的我。
“对静斋宫不敬,自己去南蔻大宫司那里领罚吧。”
等那名出口不敬的巫女走后,我对着绿摇了摇头,“那种没教养的孩子都敢随随便便地和你聊天了,一点威信都没有可是不行的。”
“反正我又不会留在这里,话说神宫里面一百个人都没有超过,你绝对没有记住由纪的名字吧!”
“她的名字是由纪?”
“果然吧。”
“那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吗?”我问道。
而绿显然无法回答我这个问题,“和你说不通啦!反正你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在意。”
我摸了摸绿的头,“你最近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吗?”
“来了来了,我讨厌这种例行公事的问候!”绿移开了我的手,似乎生气了。
“我无法消除你的烦恼吗?”我问道。
“是的。”
“那我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你找其他的巫女陪你玩耍吧。”
我离开了绿,听见绿在我背后从鼻子里发出了“哼!”的一声,跺了跺脚,她似乎真的很生气呢,可惜我没法消除她的烦恼。
我是真的想和绿好好相处,但绿似乎一直很讨厌我,拒绝与我沟通。
我从本殿走出,穿过拜殿,一直走到神门,沿着被两侧间或分布着狛犬和石灯笼参道,经过了手水舍,一直来到了鸟居,确保后天静斋宫来到本殿的一路畅通无阻,一尘不染。
我看向鸟居,仅由柱子,贯,和笠木组成的神明鸟居美丽而庄严,笠木的断面是分明的五边形,那是只有伊势才会有的鸟居外观,只有这样的鸟居才会被称为“伊势鸟居”。
鸟居是隔绝神栖息的神域和人类居住的世俗界,踏入鸟居即是踏入神的领域。
可我心里清楚,这座神宫早已不是神的领域了,那些曾经让我骄傲不已的东西,如今都已经支离破碎了。
这份痛苦与煎熬,在见到那位少女时戛然而止。
我已然完全无视了那位身份尊贵的静斋宫,完全被静斋宫身边的那个少女所吸引。
她是如此得闪耀,以至于让人怀疑她是否是天上的星星掉落在了人间。
她开口,让我的灵魂都为之颤动。
这世间,只有我能听懂那份言语的频率,并与之共鸣,这是伴随我一生的独一无二。
我的神谕,再次降临人间了。
此时,我恨不得跪下地来,将我未燃尽的灵魂,将我肮脏的双手,将我的一切,都为那名少女献上。
第一卷 第18章 追赶
静内亲王,今日即出发前往伊势神宫。
泷若叶看着忙碌着搬运行李的仆人和她居住了三年之久的熟悉的宅邸。
第一次来到这间宅邸时泷若叶就惊叹过它的别致精美,这三年里泷若叶又和静内亲王一起在庭院里种了桔梗花与山茶花。种花的时节是在深秋,那并不是种花的好时节,插下去的枝条始终都没有什么变化,静内亲王时常担心它们死了,急急忙忙去求助泷若叶,但泷若叶也没有什么办法,两个人只能常常去浇水,但第二年的春天,它们都活过来了,开始抽枝发芽。
今年是山茶开花的第一年,它很努力地在泷若叶和静内亲王离开之前开花了。
“我没有什么稀罕的东西能送给你的,只有这笛子是已经去世的名家所做,现在送给你了。你练习所用的笛子也不差,但不是名家所做还是有所欠缺。”双樱将盛放着笛子的木盒交给泷若叶,“我乐律中笛子吹得最好,如今你已经全学过去了。这玉笛赠与你也不差。”
“谢谢你,双樱,我很喜欢这份礼物。”
“你能喜欢我就最高兴了,你……”双樱抿了抿嘴唇,“真是让人难堪啊,我才不想在送别的时候摆出一张哭丧脸!”
“你现在的表情就已经很好了,你不常说自己不能轻易流泪吗?”
“因为哭起来的表情很难看啊!还有!不许再拿男人的话题取笑我!我现在最没空想的就是男人!”
这样的说笑,就好像往日的时光还会照常延伸下去一般,回想起往日的时光,竟和弹指一挥间般短暂。
“我照料着静长大,而你是我的好朋友,请你们…务必平安归来!”双樱双手合十,宛如祈祷一般恳求道,“晨光总难寻,长夜何漫漫!”
“疾流难回首,酿酒亦更香。”泷若叶宽慰道。
在双樱和女官们的教导下,泷若叶已经可以敏捷地应答诗句,回应和歌了,无论是才情,还是乐律,各方面都无可挑剔。
“明间御前即使在这个时候也还要做出一副强势的样子呢,这样她伤心,静也伤心,不是吗?”双樱看向嘱咐着静的明间御前。
即使距离不近,泷若叶仍然能够看见明间御前纤长的睫毛上下扑动着,那频率似乎有些过快了呢。
“她唯一不能失去的大概就是静了吧,要论爱的程度,她才是最爱静的那一个。”
“……明间御前曾经也很爱她的夫君,可惜她的爱总是不能开花结果。”双樱轻声说道,“你们该走了,愿君诸事顺利。”
“你也是一样。”
行驶在官道上的车,摇摇晃晃地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泷若叶离开的那天,艳阳高照,一碧万顷。
鬼舞辻无惨不禁想到了泷若叶留宿后的第二天早上,昨日下了一日的雨已经停了,天空也是这么得蓝,泷若叶说:“真美啊,天空好像被水洗过一般,闪闪发光呢。”
那时候的鬼舞辻无惨感觉比起被雨水洗涤过的天空,更是自己的心被泷若叶的笑容给洗涤过一遍。
但是他现在分外讨厌当下的艳阳。
度过了在那位药师手下艰难的两年,鬼舞辻无惨的身体状态一度跌落到最低点,然后又慢慢康复,现在的鬼舞辻无惨,已经没有了头痛,胸闷,呼吸不畅等等一系列的老毛病,但药物的副作用也愈发凸显出来。
鬼舞辻无惨得了严重的皮肤病和胃病,只要一照到太阳,皮肤就会像被油泼了一般泛红起水泡,疼痛难耐,胃病包括食欲不振,恶心呕吐,以及产生的奇怪的食欲,医师解释道可能是自己患了癔症才会对不应该的东西产生食欲。
自己虽然现在身上也是一堆毛病,但至少不用为明天是否会发急症而死而担忧了。
但连站在阳光下,品尝食物这样普通的事情都无法做到的身体状态,并非鬼舞辻无惨所追求的健康。
他命令医师继续他的治疗方案,但医师似乎不想继续了,他觉得鬼舞辻无惨现在的身体状态已经达到了他当初的治疗目的,况且后续的药方药材极为难寻,可能就算是天皇的宝库中都没有,只能到南海的仙岛上去寻,这听着就是一件不可能达到的事情。
就算再难寻找,那也是有希望的,对吗?鬼舞辻无惨不肯放医师离开,威逼利诱他继续进行着治疗。
但后续的治疗就如医师所言一般没有效果。
在太阳高高挂着的白天,鬼舞辻无惨是无法外出的,因此他明明知道泷若叶是今天离开,却也无法前去与她见上一面。
伊势神宫禁止皇室成员以外的人进入参拜,鬼舞辻无惨虽是贵族,但是他并非皇室成员,这也意味着泷若叶一旦抵达伊势神宫,他可能很难再与泷若叶见面。
他只好等到晚上,再骑马赶路,企图追上泷若叶一行。
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是想再见泷若叶一面。
这回鬼舞辻无惨没有在心里给自己找其他的原因,而是坦诚承认了自己的想法。
太阳一下山鬼舞辻无惨就动身,彻夜不歇,一直到曙光隐隐从山头露出,片刻都未曾耽误过。
直到第三天的清晨,鬼舞辻无惨终于看见了泷若叶一行人。
他们似乎是刚动身的样子,车夫在外面打着哈欠,泷若叶戴着市女笠,坐在车头,肩膀靠在了车梁上。
鬼舞辻无惨的心跳不禁加快了,还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追上她了!
他不禁露出了笑容,然后,太阳出来了。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这宛如作对一般嘲弄着他的现实!
理智告诉鬼舞辻无惨他应该立马放弃,撤退到边上,可是他居然还是犹豫了一秒,大喊了一句“泷若叶!”。
可他一整晚都没有开过口,也没有喝过一口水,这句话并没有他想象得声音那么大,而是嘶哑无力。
这样细微的声音,风一吹就飘走了。
太阳并不是才刚刚出来,而是乌云将太阳遮住了,太阳一露面立马将光芒洒满了大地,烧灼一般的疼痛瞬间压迫着鬼舞辻无惨。
我一直活到了现在,什么样的状况都没有把我杀死,怎么可能会因为太阳就死掉?!死在太阳下面也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