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侍女察觉到若叶停下来脚步,回过头问她:“怎么——了?”
那是赤子因为背后安静的少女忽然流泪而发出的迟疑。
“木槿花开了呀,我还能见到这个秋天绽放的木槿花。”若叶任由着泪水划出眼眶,眼睛却一下不眨,似乎是想将眼前之景映入心中一般。
庭院中的木槿花的确很美,但也非什么独特之景,赤子开始怀疑眼前的少女是否被家主传唤的消息吓坏了脑袋。
“抱歉,我们继续走吧。”若叶擦干了眼泪,宛如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穿过了缘侧。
到达门口时,跪坐在两旁的侍女站起身来,其中的一名侍女是红,她们向上卷起了帘子,在若叶与赤子走进后放下。
鬼舞辻无惨就那样随意地坐着,接近半躺的姿势,却有着逼人的气势,那漆黑微卷的长发与端正的面孔,用一句美如神造来称赞也毫不为过。
“昨晚你很敏锐,我很满意,所以为了和前几天那蠢笨的侍女做个区分,我绝对给你奖赏。若叶,你想要什么?”
第一卷 第4章 侍女
听到这句话的人们心里都微微一颤,红用余光扫向厅内,只能见到模模糊糊的鬼舞辻无惨的身影与若叶的背影。
多久没有听到家主这样的称赞了呀!这个丫头的运气也太好了。红忍不住代入了自己,如果是自己的话,绝对会要自由,说自己想念年迈的父母,或者心上人正准备迎娶自己之类的借口。在这种已经开了口保证的事情上,红敢确定家主会答应这种无伤大雅的要求。
只要这个乡下丫头的脑子是正常的。
在鬼舞辻无惨的眼神落在若叶身上的短短几秒,若叶的脑海里闪过了很多东西,就如一水入江,虽短短一瞬,却已奔腾千里。
鬼舞辻无惨真的只是如他所言,认为她昨晚表现出色,加之想要对下人实施“糖与鞭子”的策略才对她进行褒奖?至少在这个逻辑上是没有问题的。家主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说,那就不会作假。
如果若叶还是那个会一路挑着柴火,有一条瘦瘦的黄狗一直雀跃着跟在身后的乡下姑娘,那么她会说出红心中所想的回答,这也是任何一个侍女在这种状况下最可能的回答。
但是,现在的若叶,只是一个身无长物,诅咒缠身的少女,能够跌跌撞撞地搭上经过的牛车,来到繁华而又陌生的平安京找到一份侍女的工作,甚至可以说是幸运。为了化解身上的诅咒,若叶的目标可不仅仅是活着,她必须向上,拼了命向上,看到更大的世界,唯有这样,她才可能向踏上“天下第一”的道路。
“大人,我想要什么,大人就会给我什么吗?”
“当然,我得先听听你想要的是什么。”
“那么,大人,我说了——”若叶深吸一口气,然后把头深深埋到膝盖中,作为下人的礼数已经恭敬到不能再恭敬,大声说道,“我能请求大人把昨晚擦拭过大人身体的浴巾赏赐给我吗?”
这句话的冲击已经远远超过鬼舞辻无惨说要给赏赐的那句话,证据就是周围的下人都不约而同地吸了口气。
若叶看不到鬼舞辻无惨的脸,心却也一下子平静下来,眼前的一片黑暗仿佛吞没了其他的所有东西,整个世界只剩下寂静的自己。
自我感官中的许久后,若叶听到了鬼舞辻无惨上扬的语调:“抬起头来。”
若叶顺从地抬起头,正大光明地直视着鬼舞辻无惨,从他微缩的瞳孔中,若叶知道,他兴奋了。
啊,自己的脸上,一定是被红肯定过的,毫无作谎,说出真理一般的神情吧。
那表情可真棒啊。
鬼舞辻无惨真心地这么想着。
“我可以满足这个要求,仅仅是这个吗?你要清楚这个机会的珍贵性。”
“是的,若叶别无所求,仅仅是待在大人身边,便已经十足幸运了。”
鬼舞辻无惨轻笑了一声,“落雨。”
站在鬼舞辻无惨身边的侍女点头应声,原来她的名字便是“落雨”。
“你的位置就和若叶换一下吧。我知道你经你手的事情你或多或少吞了一点钱财,但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有了我中意的人选,就把你换掉了。你不会想说你不甘心的吧。”
落雨的眼中的确浮现了不甘,但很快就被鬼舞辻无惨的言语震慑住了,她压下了恐惧,“谨遵家主之意。”
原本她以为鬼舞辻无惨辗转病榻,无意家中之事,事实上鬼舞辻无惨也的确是如此表现的,所以她才会大胆了些,没想到事实似乎与她所想的背道而驰。
这也证明鬼舞辻无惨此刻的心情确实很好,否则他连解释都不会给予的。
“你疯了吗?就算你想找个有钱的男人做小妾,那个人也不应该是鬼舞——那位大人。你现在瞧着风光,或许有一天连自己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在若叶收拾自己的东西搬离侍女所睡的通铺时,红愤怒地说道。
“你在生气什么呢?不管我之后什么时候死,我的身份更高了,你逃离出去的机会不就更大了吗?”
“我是不明白!虽然我和你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为了一点利益将自己置身于风雨飘摇的处境,值得吗?”
或许是若叶说出那天真的话语时那神态像极了红的妹妹,红说的那番话,居然完全是在为若叶着想。
“我们是没资格说这话的。”若叶轻轻地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
“我们从始至终只是仰人鼻息,朝夕保命,为了活下去无论做什么只是从糟糕变为更糟糕,或者是将悲惨的结局提前。一块石头,摆在路边毫不显眼,一文不名;铺在路上当做行人的垫脚石,虽为高尚,却又有谁在意;又或是躺在官道上,咯牛车上的贵人一下,惹来一番谩骂;亦或是被人精心雕琢,把玩手中。同一块石头,只是因为再不同的地方,就有了不同的处境与结局。我到了另一个位置,你又如何知道我的结局呢?”
红知道自己是一个很惜命的人,再大的机会放在她的面前,哪怕是一丝要以命相搏的概率,她都会坦荡地放手。一是惜命,而是红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力,或者说,她没有这个命。
她能理解若叶的心情,却无法理解若叶的想法,于是她摇了摇头。
若叶继续埋下头整理她的东西,她的东西很少,在她整理完毕时,她问红:“红,你最远去过哪里呢?”
“我出生便在这平安京,但也只是熟悉平安京一些繁华的地方。”
“我出生在平安京边缘,那里十里都见不到一户人家,原来我以为我的人生不会走过那几座低矮的山坡,没想到我今天会在这里。这富丽堂皇的宅邸,比我想象中的皇宫还要美丽。据我所知,有些宫中的贵族女子,都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那可不可以说,我见过比那些贵族更大的世界?他们可能都不知道农田是怎么样,人们又是如何耕作的吧。”
“这可是诡辩了。”
“世界高峰数以万计,我只求登上一座便可。”
若叶那番言语与行为,几乎使得宅邸的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不要命了想要巴结鬼舞辻无惨,又或者说是——脑袋坏了。
因为她在面对鬼舞辻无惨时的神情,实在是太诚挚与正义了。以那样不做伪的姿态,如若人不是理智与情感并存的生物,只凭情感,就会觉得这个少女说的是完完全全的真话。
鬼舞辻无惨的贴身侍女有两名,居住的是单间而不是通铺,原来是落雨与青梅,现在变成了若叶与青梅。
青梅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女子,眉毛天生地浅且淡,也从未用眉粉修饰过,就连表情也始终是淡淡的,喜怒不形于色,唯一亮眼的地方就是那乌黑茂密的长发,从背后看来宛若宫中贵女一般。
她的行事风格也与她的气质一致,做事稳妥,被旁人诟病的也只是至今未嫁,是个“没有人要的,不解风情的女人”。
面对若叶这名新升上来的同僚,青梅做得还算厚道,该指点的都指点了,既无嘲弄,也无偏见。
即使是贴身侍女,负责的那些工作也并不算难,只是要更加谨慎小心罢了。在这点上,若叶做得很好,就连青梅都点头称赞。
这天清晨,有一封信寄给了鬼舞辻无惨,那是精致的带有香气的信笺,听青梅说那是宫廷的来信,大概是邀请一类的。
待信传达到鬼舞辻无惨手中时,鬼舞辻无惨随手给了若叶,“读给我听。”
然而,若叶她的确是大字不识一个的。
从小在乡村长大的她没有上过一天学,怎么可能读得懂这书信上的汉字呢?
“大人,我不识字。”
其实这才是理所当然的,识文断字那是有权有势之人的权利,一个侍女识字才让人觉得奇怪。
“我来吧,大人。”
鬼舞辻无惨点点头,青梅接过若叶手中的信笺,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宫中的明间御前邀请鬼舞辻无惨一月后前去宫中观礼,言语饱含慰问之意,大概是希望通过此行能驱除鬼舞辻无惨身上的秽气。
鬼舞辻无惨的表情很随意,他挥了挥手,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不满,“这种东西早就和她说过了是无用的,她还信这一套。”
虽然他是这么说的,但为了应付明间御前,他也得去。
单从现状来看,明明是明间御前好心好意邀请鬼舞辻无惨,在鬼舞辻无惨口中却变成了他给明间御前一个面子。
“这次……”鬼舞辻无惨少见地考虑了一下,“此次行程短,三天即可,你们随我去即可。”
这话说完,室内就应该是一片寂静了才对。
但若叶开口了,“大人,能否让我识字呢?刚刚那种情况,着实让我羞愧,作为大人的侍女,只想不让大人的嘱咐会落空。”
“你想识字就去学,我会让府里的管家教你的。”
第一卷 第5章 恰逢
鬼舞辻无惨答应得非常痛快,在他看来,他的贴身侍女想要识字没什么,不耽误干活就行,更别提这是为了更好地干活。虽然这么说,这也只是因为这名侍女是“若叶”而已。鬼舞辻无惨本身就不喜欢遣词造句,迫于身体原因也没有深入学习,就更没有那种文人的偏执,认为女人就不该读书之类的。
青梅的表情在诧异后很快就恢复成了那一副淡淡的神情,寻常人肯定会觉得若叶这是在与青梅较劲,已经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但青梅的表现就好像没有意识到这点一般。
此后若叶在空闲时间便会复习苦读,说是废寝忘食也不为过。她知道青梅识字,也常常向青梅讨教,青梅基本是有求必应。
“你开始向我讨教时,就不怕我给你脸色看吗?”
因为若叶之前那出格的言语,几乎没有侍女乐意走近若叶,青梅算个例外,她只是贯彻了自己一贯的行事风格。
“若我不问,我便少了一个机会。问了就算你给了我脸色又如何,我并没有损失什么。”
“我常常便觉得,你嘴里似乎没有一句谎话一般。”青梅微微颔首,“虽然这样的人容易吃亏,但我却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你和她们,都不一样。”
“你不也是吗?”
到了鬼舞辻无惨进宫那天,若叶与青梅跟随前往。
其实这种场合她们理应是不该去的,只是鬼舞辻无惨的身体太差,常常病发需要特效药救治,她们不过是熟悉这套流程的移动药架而已。
尽管如此,她们也只能在恢弘的宫殿外面候命,与鬼舞辻无惨保持一个不远的距离。毕竟那种场合,若叶也没有奢望过会有她能待的地方。
若叶曾说过鬼舞辻无惨的宅邸是她见过最豪华的建筑,那皇宫的美丽已经超出她的想象了。庞大的宫殿坐落在洁净的白砂上,朱红的小桥用以衔接一座座错落的宫殿,桥下是娇艳的花朵与绿植,身着华服的美人穿梭在宫殿间。在宫殿无论从那个角度往外望去,大概都是一副如诗似画的景象吧。
在这无聊的等候过程中,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带着轻快的笑意走过了。他侧头,刚好与若叶对视,然后毫不吝啬地给了她一个迷人的笑容,转身和身边的人说了什么。
“青梅,那个男人你知道他是谁吗?”若叶难得这么问道。
“他是橘虞山大人,在宫中任职左将军。”
橘虞山的声音,让若叶的胸口泛起了一阵钝痛。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一群任性的武士,反杀了他的父母后踹开门,挖苦若叶后刺入她胸膛的那一剑。
“啊,那是什么?是妖怪吧。”
“哈哈,不要告诉我那也是女孩子呀。”
“这房屋的主人乃是居心险恶之辈,会饲养山鬼之类的妖怪也不为过吧,真是难闻的气味……”
那种嘲弄带着轻笑的语气,他们,明明就看出来了若叶是一个人,是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却毫不在意地将她划分为妖物,心安理得地杀了她。
在鬼舞辻无惨的宅邸,几乎是所有人都惧怕着鬼舞辻无惨。只是在若叶眼中,这些武士比鬼舞辻无惨更加可恶与可怖。
“他刚刚对我笑了。”
很明显,橘虞山是见到若叶后特意对她笑了。
“那是因为你是一个美女。”青梅轻声说道,“橘虞山大人的多情放荡可是出了名的。”
言下之意就是你和他玩玩可以,别当真了。
听到“美女”这两个字时,若叶的神情有些别扭,她还是不太适应别人用“美女”来形容她,至少她过去的十二年里从来没有人用这个词赞美过她。其他的小女孩只要长得五官端正,打扮得干干净净,就会被人称赞漂亮。而若叶从来都是脏兮兮的,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躲在见不到人的角落里。
但她从那颗星星降落后,来到小溪边喝水看到自己的脸时,看到的却是一个皮肤洁白,秀丽绝伦的美女。如果再长大些,这份美貌将更加得凸显。若叶掀开衣服的下摆,那块难看而明显的疤痕,已经完全消失了。就好像她脱胎换骨,与过去的一切告别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