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淼才从皇帝处过来, 业已同诸皇子打过照面。尽管这回是李天瑞邀请的她,脸上却殊无欢喜之色。
一个男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她有足够的聪慧能分辨出来。二皇子固然是个良人, 可他娶她也不过为了实际考虑,这样的政治联姻,或许是她既定的归宿吧?
何苗执着马鞭过来, “那些臭男人玩他们的,咱们且乐咱们的,傅姑娘,不如你也随我一道骑射?”
才跟李天吉偷学了几招,何苗迫不及待想出风头,且李天吉给她预定的弓、箭都已做好,皆依照她的身量打造,对付野猪兴许有些困难,射几只狍子应该是够用的。
傅淼正要说话,身后一道凉凉的声音忽然响起,“太子妃盛情相邀,做客人的自然却之不恭,只是阿淼不通骑射,不如就由我代劳如何?”
傅淼的身形无端僵了僵,她擅做主张答应来围场,并未向阿兄禀明,但傅焱约略也听到些消息,所以才会称病,却不知怎么又跟来了。
但这只能给两人增添无穷无尽的痛苦——她在皇帝面前那样作态,已经默认了这桩婚事,难道还能改悔么?
何苗留心两人反应,蓦地失笑,“好男不与女斗,大公子硬要与我比试,岂非胜之不武,不胜为笑?”
她吃饱了撑的才去接茬,何苗挽起小姑娘的胳膊,盈盈笑道:“阿淼不通骑射,正好我可以教她,顺便给她讲些京中风土人情,以便她尽快适应。”
故意瞥了对面一眼,“当然,还有二殿下的脾气喜好等等,我也愿倾囊相授。”
傅焱脸上阵红阵白,既尴尬,又愤怒,他提出赛马,固然有挽回颜面的意思,但更主要,是不想何苗与阿淼走得太近——那日公然将他们扫地出门,可知这位太子妃生性嫉妒,阿淼姿容又太过出色,或许会遭到谗害。
如今何苗还特意拿二皇子出来说事,更让傅焱心内如针刺一般:他既怕妹妹在皇子府上过得不好,但,若阿淼真与二皇子琴瑟相谐,恩爱笃睦,他却又难免怅然若失。
明知道阿淼对他的情义,难道他要拱手将她让与旁人?
何苗一激不成,再接再厉,“二皇子的箭术也是一流,不如咱们现在就看他比试去,也好帮忙喝彩。”
傅淼不曾见过这等场面,到底有些怯惧,虽说有栏杆护着,万一被野物冲撞了该怎么好?
何苗笑道:“怕什么,随行太医都在呢,二皇子更不肯见你出事,倘来个英雄救美,陛下顺势赐婚,多好的一桩佳话!”
她每说一句,傅焱的神色便下陷一分,到最后,已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蓦然抓起傅淼的手,一言不发带其离开。
傅淼挣脱不掉,只能向何苗投以抱歉的目光。
何苗则完全是看好戏的架势,她想今晚上没准要热闹了,一边是捉奸,另一边则是私奔——戏文里都不敢这样写。
惬意出了会神,何苗方回营帐收拾东西,尽管只是落了个脚,她仍把贴身什物尽量隔开,待会儿这屋子里还不知该怎样颠鸾倒凤,她可不想沾染上污浊气味。
当然,桌上那两盏香气幽微的蜡灯就不必动了,毕竟是贵妃娘娘的杰作。
何苗猫着腰从帐篷里钻出来,正好撞上李天吉。
太子见她怀中挟着大包小包,眼角不禁抽了抽,“你也要私奔?”
何苗心说她想干也得先找个情郎啊,忽然灵机一动,美目流转道:“是,不知殿下可愿相陪?”
原本只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哪知太子唇角微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他说:“好。”
何苗一怔,不是还在比赛射猎么?
太子却道他已经猎好了两只麂子两头鹿在那里,等天晚了命人捎回去即可。至于更多,他也懒得与二弟争功——明知道李天瑞立意要在今天出风头,不妨让着他些,省得叫人怨谤当兄长的没涵养。
何苗立刻来了兴致,“那殿下还是教我骑马吧,前儿那姿势我怎么都练不好。”
若直接夹着马腹上去,欠缺淑女的文雅,可若侧面踩着马镫,对于平衡性实在要求太高了些——何苗在前世就是踩个高跟鞋都能摔倒的类型,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小脑发育不全。
既然天资不足,就只好勤能补拙了。
太子嗯了声,放眼远眺,“此地过于拥挤,不如到开阔些的空地去。”
他指的是靠近湖泊的一片草坪,彼时日色西垂,镜子般的湖面投射出瑰丽的幻影,映着草色苍苍,仿佛不似在人间。
何苗心想,真是个天然的约会圣地。
不过李天吉应该纯粹从实用方面考虑,她不该胡思乱想。
两人握着缰绳来到湖边,何苗蓦地发现只带了一匹马,这样还怎么给她演示?
太子道:“无妨,孤挨着你,边看边学,熟记于心即可,也免得摔倒。”
这倒是,何苗点点头,不做他想,眼看着李天吉轻捷一跃,便坐上马背,她犹豫一瞬,还是坦然抓紧他的手,借助这一拉之力跨上去。
等身在半空,何苗才觉出异样来,她若是跟他学,是不是该坐在后面?然而此刻却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半靠在他怀里,李天吉的手还隔着衣裳环抱住她,看似是为安全考虑,但……
何苗有点囧,“殿下向来都这么教人的么?”
印象里他并不习惯与人太过贴近的接触。
由于体型差的缘故,太子的下巴几乎擦着她颅顶,而每当湖边泠泠的风吹来,何苗便感觉发丝会吹到后边人脖颈上——出门前她应该挽个髻的!
但,不知怎的,她此刻的心情却并非尴尬,反而格外松弛。在宫中目睹的一切,仿佛都随着悠扬的马蹄烟消云散,化为尘埃。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面对这样壮美的景象,所有的人事物都变得渺小不已,只余对这等天然奇景的赞叹。
何苗忽然明白了李天吉的用意,原来他也看出自己最近多么烦难,所以借骑马为由,带自己出来陶冶性情,纾解郁结——算他有心!
如此信马由缰了半日,等何苗颤巍巍从马背下来,两股已是战战,应该是坐久了有些僵硬的缘故。
太子不动声色瞥她一眼,“累么,孤帮你揉揉?”
何苗赶紧推辞,已经很像约会了,再加上肢体接触,她怕她真会入迷。
腿酸可以忍,腹中的饥肠辘辘却忍不了,何苗正纠结是该回去还是让桥香将膳食送来,就见湖边不知何时生起了一堆篝火,铁架子上还摊着几尾秋鱼——应该是下午便烤好了的,这会子还带点微冷,不过口感却是异常的焦脆,撒上盐和胡椒粒,分外诱人。
太子将最肥的一只用铁签串着递过去,一壁闲闲问道:“估摸着多久才会闹开?”
何苗跟李天瑞约的是戌时三刻见面,但这人性子急,也许会提早过去也说不定——当然,何妙容只会比他更急。
太子微哂,“你这般肯定他会上钩?”
何苗嚼吧嚼吧两口香脆鱼肉,连皮带骨一起吞下去,嘴里含糊道:“当然。”
李天瑞对原主或许也谈不上多深厚的感情,但,当男人习惯了一个女人对自己的爱慕之后,失去时却会格外介意——总结一句话,当舔狗不舔了,受伤的就该是那个被舔的人。
李天瑞无疑是在意的,因而当假孕之事当窗事发后,他才迫不及待想跟自己再续前缘,然而,何苗狠狠拒绝了他,这只会更刺激他的报复心理。
所以他才这么快追求起傅淼来,以为借此便可令自己生嫉。何苗果然如他所愿,那会子先是找傅淼说话,好让李天瑞以为自己对这桩婚事耿耿于怀,之后又差人送去书信,约他黄昏后见面,于营帐内详谈——还特意透露太子不在的讯息。
这要是还不中计,除非他不是个男人。只是李天瑞亦未晓得,营帐内的佳人早已被掉包了。
何苗得意洋洋地道:“我或许不了解殿下,但,绝对很了解二皇子。”
正要同李天吉分享自己在信中活用了多少爱情名言,让李天瑞那个傻蛋为自己神魂颠倒,哪知唇上忽然一凉,迎面正撞上太子幽暗的眼睛。
这回可并非落在脸颊上那样蜻蜓点水般的吻,而是长久的胶着,如同每一寸气息都被攫取了一般。
望着近在咫尺的俊脸,何苗呼吸已然急促起来,然而从她脑中闪过的并非绮念,而是一个悲哀的事实:她不该选在吃葱香味烤鱼的时候,这也太不浪漫了!
要不,先停下来漱漱口,接着再亲……
正纠结时,达达的马蹄划破寂静长空,看着远处纷乱的火光与人影,何苗知道,计划成功了。
第36章 . 丑事 浪费感情。
太子夫妇赶到得很及时, 紧随在敬献帝脚步之后,完美避开嫌疑。
和想象中热火朝天的景象不同,现场却是一片冷清的肃杀, 闲杂人等亦已摒除, 至于事件的中心者……李天瑞面皮红涨跪在地上,何妙容则与其隔着一扇屏风, 只从屏风的倒影里能窥见一袭单衣,以及半只若隐若现的雪白臂膀。
何苗微微吃惊, 她以为那香的药力再强,也不至于让人没头没脑地失去理智, 顶多让皇帝逮个衣衫不整就算完了,可如今瞧着,仿佛两人已然成事?
该说何妙容胆子太大呢, 还是李天瑞定力太差?
当然无论哪种,他都不值得可惜, 明明已有了议婚的对象, 却还抵挡不住美色侵袭,被人算计亦是活该。
何苗悄悄走到傅皇后身边,“母后。”
傅皇后小声问她,“方才你到哪儿去?”
何贵妃带人过来时, 她真是吃了一惊, 偏赶上那会子天吉不在,何家的二姑娘也失踪了,再看何贵妃一脸虚虚实实的笑容, 傅皇后还真担心有何不测——儿子的品行她虽能担保,可再老练的猎人也敌不过深山中的狐狸,只有千日做贼的, 哪有千日防贼的?
万一贵妃一早就将那丫头藏在帐篷里,可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好在掀开帷幔时,被人撞见赤身露体抱在一起的竟是二皇子跟那个丫头,傅皇后无端松了口气,虽然按理她不该幸灾乐祸,可别人出事,总好过自家人惹麻烦。
何苗的眸子在夜空下亮若星辰,故意撒娇道:“儿臣难得出来一趟,还不许走远些散散心么?”
傅皇后嗔道:“本宫哪是想约束你,只是这山中多豺狼虎豹,你一个女孩子家总是危险。”
“有太子殿下陪着我呢,不会有事的。”何苗娇怯怯地道,不敢直视李天吉的面庞。
固然是因着婆婆在,适当表示害羞,但,一想起那个吻,何苗就浑身不自在,倒不是感觉受到欺侮,而是……他真不该选在吃烤鱼的时候,好好的气氛给破坏了。
何苗向太子投去哀怨的目光。
太子端然矗立,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架势。
何贵妃这会子的心情好似从天国到了地府,她再想不到那跟何妙容纠缠的男子会是自家的宝贝疙瘩,不是太子的营帐么?怎么太子不在,他反倒来了?
饶是贵妃再如何神机妙算,也想不到那封信上,而李天瑞当然也没法拿出来——跟觊觎皇嫂的罪名比起来,还是私会未嫁女更轻微些。
其实他在触摸帐中人的时候就已经察觉不对了,然而,那桌上也不知点的什么香,袅袅绕绕,让他脑子昏沉一片,甚至无暇思考,甚至在他的视角看来对面就是朝思暮想的那人——亲姊妹自然是有几分相似的。
等他恢复神智,错误已然铸成。李天瑞没有辩解,只沉默着伏地叩首。
何贵妃深悔自己不该将这事闹大,要是没带皇帝过来倒好,她还能威逼利诱将这事按下去,然而,敬献帝明明白白皆看在眼里,她还能自欺欺人装傻么?
何贵妃愤然望向身后那对气定神闲的夫妻,尽管这两人都有完美不在场证据,她就不信这事跟他俩脱得了干系!
何贵妃望着皇帝,强笑道:“想来是场误会,瑞儿今日忙于骑射,那会子又喝了些酒,难免不知所以,随便找了个地方就蒙头大睡,不是有意要冒犯太子的……”
试图将这场捉奸解释成巧合。
但何苗又岂能容她含糊过去?莞尔道:“是啊,不但二殿下走错了地,连二小姐也入错了门,这未免太巧了。”
若仅仅是一方出错还能说成偶然,这会子可是成双捉对,任谁都看得出蹊跷来。
何贵妃恨不得将这个多嘴的侄女生吞活剥了,可惜另一个也是不省心的,何妙容从头至尾垂首不语,看起来不像受到欺负,倒像两情相悦。
何贵妃难免猜疑,这丫头会否同东宫联合起来,故意设局陷害自己?她又不是没见过太子,何至于两个男人的身量都分不清,明知进来的人不对,怎么不喊呢?她一喊,瑞儿不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如今瞧来,多半是将错就错,这回可真是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赔到家了。
何贵妃一点都不想要这么个儿媳妇,何况关乎儿子清誉,更该极力撇清。
正要开口,敬献帝却已沉声道:“来人,送何姑娘回府。”
此言一出,贵妃便知再难挽回。敬献帝爱惜颜面甚于一切,如不当场处死,就必须给个妥善的交代——作为何家出来的人,贵妃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心狠手辣,那无疑有损她在皇帝心中印象。
所以贵妃亦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何苗则是踊跃地站出来,“父皇,让我送二妹妹回去罢。”
有东宫护军把守,何贵妃必不敢轻举妄动。
何苗铁了心要促成这桩姻缘。
敬献帝无甚异议,目光一一从在场人面上扫过,贵妃惊惶,皇后懵懂,至于太子……就连当老子的也看不出他是何心思。
难道他处心积虑设想的和平,终究无法实现么?
敬献帝的心微微沉下去。
下山途中,何苗遇见了傅家兄妹,傅焱的眼睛红红,应该刚哭过——他长相老成,平时又爱故作张致,如今瞧着倒减了几岁年纪。
何苗忍不住笑起来,“大公子不是精于骑射?莫非也会叫熊罴吓破胆么?”
傅焱当时眉立,正要反唇相讥,傅淼柔声制止了他,只道:“太子妃从何处来?”
看来他们这趟相处并不愉快,经过何苗那番怂恿,傅焱约略起了带爱人私奔的念头,而傅淼坚持要履行使命——她是个很有担当的姑娘,但,有时候人不妨自私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