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主子你看她承认了!”路山成连忙道,“光天化日的把这种事情挂在嘴边,随口就来,可见其胆大包天——”
“路山成,”风煊忽然打断他,有商有量地问,“你是想回自己帐篷,还是要陪严锋一起回京城?”
路山成百思不得其解。
路山成跟在风煊身边多年,对风煊的性子再熟悉不过——风煊做人做事皆是一板一眼,认定的事情百死不悔,厌恶的事情半点不沾。
像谢陟厘这种城府深沉喜欢装柔弱玩心机的女人,明明是风煊最讨厌的,从前一眼也不会多看。
可为什么被赶出来的却是他?
为什么?????
大帐内,谢陟厘和路山成一样怀疑人生。
帐内只剩她和风煊,她已经又羞又急,没脸见人,风煊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脸神平静,视线又回到了沙盘上,只吩咐她:“背你的医书。”
医书都快给谢陟厘揉烂了,这时候还背什么书?!
“大将军,我、我……”每一个字都像是含着一颗炭似的,一个一个往外送,谢陟厘说得无比艰难,惶急之下语无伦次,“我真的……那只是随便说说……不是真的……我没有……我不敢……不是,我……我发誓我真的没有……”
“我知道了。”风煊的神情镇定极了,声音也是,“我说过了,你只要好好修习医术,什么也不用想。”
这是我能不想就不想的吗?
可偏偏风煊那不容解释的神情让她也开不了口,这医书便成了她一生中背得最艰难的几页,从来没有觉得书这么难背过。
风煊眼睛虽然盯着沙盘,心思还是分了的。
心里只有四个字——果然如此。
镇定当然是真镇定,因为这原本就是他料到的。
留谢陟厘背书,一半是为了她不受旁的事情打扰,一半是为了赶走路山成。这会子耳边终于清静下来,只有谢陟厘磕磕绊绊的读书声。
谢陟厘的声音小小的,柔柔的,像一朵被风吹散蒲公英,能散落进人心里去,酥酥痒痒,很舒服。
这是他昨晚教她认字时发现的。
只是这声音没多久开始颤抖,带上了一丝鼻音。
风煊抬起头,就见谢陟厘捧着书,低着头,纤瘦的肩膀一抽一抽的,一颗泪珠滴下来,被阳光斜斜探进来的阳光照得晶莹璀璨。
风煊和女人打交道的经验不多,尤其是和哭的女人,不由一顿:“你哭什么?”
谢陟厘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我……我没有。”
风煊:“……”
都抽泣了还说没有。
安慰哭泣的女孩子,对风煊来说全无头绪,他只好实事求是:“你别哭,我没有恼你。”
谢陟厘眼泪掉得更快了。这不是他恼不恼她的问题,这是她被冤枉了的问题。
可偏偏这冤枉是她自己造成的,所以才更觉得冤。
“你有没有听说过我的母妃?”风煊忽然道。
谢陟厘一面抽抽,一面点头。
大将军王统御北疆,他的出身当然也为人们津津乐道。他的生母良妃据说只是一名宫女,偶然被临幸,一夕得子,从此名列妃位。
“我父皇有很多很多妃嫔,也有很多很多孩子,多到他自己都数不清。我母妃只是个小小宫女,我则只是个不起眼的儿子,没有母家的势力撑腰,小时候我和母妃都过得挺辛苦。”
风煊的声音舒缓沉静,像是在对一个老朋友推心置复,“我曾经发过誓,这一生只会娶一个妻子,不纳妾,不立外室,我的孩子只会有同一个母亲。”
谢陟厘还在微微抽咽,却因为他的语气而抬起了头。
他的眸子也是温和的,不像平时那样带着肃杀之气。她想起来了,虽然她敢于迎向他视线的机会不多,但好像每一次她都可以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这样的温暖鼓励。
这样的目光仿佛有着镇定人心的作用,谢陟厘渐渐安静来。
“我是皇子,以军功封王,如无意外,我的婚事一定是由陛下赐婚,新娘子会由礼部多方采选,身世性情才华相貌,样样都要考验,你懂吗?”
谢陟厘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懂他说的这些,但不懂他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
她微睁的眼睛里还裹着一团水光,鼻尖哭得有些发红,这一个瞬间风煊心中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柔软,觉得她就像一只柔软的小兔子,让人很想抱起来揉一揉,但同时他也很清楚,这点柔软都是不应该的。
“阿厘,你是个好姑娘,心地善良,性情温柔,将来若有哪个男子能娶到你,定是他三生有幸,祖上积德。”
有些话,明知有些残忍,但还是得说明白,风煊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但那个人不会是我。我的妻子也不会是你。”
他的声音几乎带上了一丝怜惜:“阿厘,你明白吗?
说得这么透彻,谢陟厘心说我要是还听不明白,岂不是个傻子?
他以为她真要夜袭他,甚至还想嫁给他。
不不不不,怎么可能?
“我懂您的意思了,”谢陟厘认真地道,“我来这军营只是当医女的,其它什么也不会当,也不想当。”
她此刻才发现自己方才的纠结毫无意义,因为夜不夜袭的,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
她是不是真的想夜袭,也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就有一件,那就是为自己栽培出一名良医,治好自己的病。
她如此顺从,风煊一时倒不知道自己是如释重负,还是若有所失。
那么刻骨铭心生死以之的深情,真的说明白就明白,说放下就放下了?
第15章 救命之恩
如果谢陟厘有胆的话,应该会把那句话再重复一遍。
——只当医女。
——其它什么也不想当。
——包括当大夫!
——去他的医书,她一个字也不想背!
但她的胆子……估计只有一个指尖那么大。
所以她乖乖在大帐内找了个角落,开始默默背书。
大将军是很忙的,大帐中的人进进出出,不停地有人进来回禀各种军务,给喜欢静悄悄一个人待着的谢陟厘造成了很大的障碍,她背了半天也没能背完。
其实她不知道,她的存在也给将领们造成了很大的障碍。
她个子小,人无声无息的,还缩在角落里,只有偶尔翻书的时候才产生一点动静,要不是进帐的时候都卸了刀剑,将领们反射性就要拔刀护卫,喊一声“有刺客”。
好在先头受惊的将领出去之后立即和同僚们分享了这个消息:“知道吗?大将军的帐内有个女人。”
后面再进来的便有了心理准备,一面进来议事,一面四下搜寻那个传说中的女人。
这些人当中有不少是当初偷偷去医护营看过谢陟厘的,一看之下,大腿一拍:“嗐,还以为大将军又有了新宠,没想到还是原来那一个。”
“真看不出来这医女有几分手段,从医护营到了小帐,又从小帐到了大帐,啧啧啧,地位一路飙升。”
“你懂什么?越是这样不声不响的越会勾人。”
将领们嘻嘻哈哈,冷不防路山成黑着脸吼道:“都这么闲,不用做事啊!都给老子滚!”
奈何天女山的军队气氛向来是上马六亲不认,下马称兄道弟,大家厮闹惯了,还来揽着路山成的肩:“路郎将别垮着个脸嘛,大将军样样都比人厉害,唯独在找女人这点上落了点后,现在人家终于开窍了,你怎么不替大将军开心开心?”
路山成说我呸,开心个鬼。
他当然巴不得自家主子早日找个女人,但怎么找也不能找谢陟厘这样的。
她一来就给主子抹上了“不行”的污名,天天装得小白兔似的,背地里却跟人扬言要夜袭……这种女人太可怕了!
他家主子旁的确实是厉害,唯独在女人上头还是个雏儿,遇上这种定然是要吃亏的。
他绝不能让主子被这种女人骗了!
风煊起先只觉得有点奇怪,这些将领今天来得格外频繁,而且过来商讨的事情要么是鸡毛蒜皮,要么是八字没有一撇,总之十分不对劲。
然后才注意到,这些人的视线一个个往角落里飘。
风煊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只见谢陟厘缩在壁角,正埋头背书。
她整个人缩成一只蘑菇,只看得到一头丰软的头发,以及一道秀气的鼻梁。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这么多道视线都扫过去,她又把自己缩得更小一些,脑袋埋得更深了些,连那道鼻梁都看不到了。
风煊:“……”
“看来各位都很闲啊。”风煊淡淡道,“士兵们操练过了,你们还没有开始。从今天起,每日午后抽一个时辰给我去校场。”
“不要啊!”将领们哀嚎。
这天眼看着越来越热了,午后还要去校场,那基本上是想要他们脱层皮,“大将军手下留情,兄弟们还想留着一条命喝您的喜酒呢!”
风煊一怔。
无论是把谢陟厘调到小帐也好,还是此时留她背书也好,风煊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她尽可能不受打扰地尽快提升医术。
但他忘了军中人多口杂,最不缺的就是流言。
“胡说些什么?”风煊皱眉,“谢医女于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要助她完成心愿。我与她全无儿女私情,谁再敢多传一句,军法处置。”
风煊英俊归英俊,脸上的神情却向来是偏于冷淡,大多数时候没什么喜怒,皱眉已经是明显的不悦。
将领们跟着风煊三年,当然明白他这一句动了真格,立即挺身行令:“得令!”
谢陟厘之前被迫旁听这些将领们说话,觉得他们和街头那些混混的口气没有半分差别,但这一声“得令”喊得却是威武肃杀,整间帐篷刹时间仿若变成了沙场,让谢陟厘震了震。
风煊又道:“向谢医女赔个不是,以后若再有人拿谢姑娘的清誉开玩笑,我就打折他的腿。”
“是!”将领们整齐划一地转身,向着谢陟厘一鞠躬,“我等口不择言,请谢姑娘恕罪!”
谢陟厘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身体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躲起来,发现实在没处躲之后,战战兢兢站了起来,还了他们几个鞠躬。
将领们顿时连连鞠躬:“当不起当不起当不起。”
他们鞠得这么多,谢陟厘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连连鞠回去。
帐篷里响起了一声低笑。
两边鞠躬的人都僵住了,望向风煊。
那一声是风煊发出来的没错吧?
将领们从来没见风煊失笑过,所以才统一地歪了脖子想看个究竟。
谢陟厘则是渴望风煊能拯救一下她,再这么鞠下去腰要受不了了。
但双方都没有在风煊脸上看出什么端倪,风煊依然是神情淡然,只向谢陟厘道:“你去忙吧,今后若是有人待你不敬,只管来回我。”
“谢、谢大将军。”
谢陟厘终于可以从无休止的鞠躬里解脱了。
真不愧是大将军,凭空捏造了一个“救命之恩”,就把她的身份定妥当了。
毕竟留一个救命恩人在身边,总比留一个“治隐疾的大夫”要好得多。
谢陟厘抱着医书准备离开,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中军大帐周围禁止跑马,除非是有八百里加急军报,因此风煊和和将领们都吃了一惊,迎出了帐外。
一匹马急奔到大帐前,被缰绳勒得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马背上的人滚鞍落地,在风煊面前直挺挺跪下,一头是汗:“主子!我不会离开您的!您要非要赶我走,不如用军棍打死我!”
赫然竟是严锋。
军令如山,严锋接了令便不得不出发,路山成和他说定了,一定会为他向风煊求情。
两人从少年时代就追随在风煊身边,在皇宫时陪那个沉默的少年皇子一起练功,来北疆后陪那个英姿勃发的青年将军一起上阵杀敌,他们三个人一起陪伴彼此度过了生命中最为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两个人都不相信风煊真的会为这种小事赶他们走。
风煊当初被封大将军王之时,他们俩还花了大半年的俸禄,请到了云川城的花魁,送到风煊房中做贺礼,风煊只是将他们臭骂了一顿,命他们将花魁送回去而已。
所以严锋掐着时间,等着路山成派人来追他回来,可左等右等,等不到来人。
他越等越焦灼,越等越绝望,再也按捺不住,索性自己回头了。
风煊面沉如水:“严锋,你可知不遵军令是什么下场?”
“您打死我吧!”严锋哽咽道,“我就算是死在北疆,也不回京城!”
风煊有叹气的冲动。
今天是怎么回事?接二连三让他看人哭鼻子。
谢陟厘倒罢了,哭得鼻头红红,眼睛里含着蒙润的泪水,眸子闪闪的,看了还怪让人心疼的。
严锋这种五大三粗的还学人含泪欲泣,风煊着实看不下去,抬脚就要把他踹翻在地。
旁边那匹马原来由一名兵士牵着,忽然挣脱兵士,向前急冲过来。
严锋首当其冲,风煊一脚把他踹开,然后疾身后撤。
“这马疯了!保护大将军!”兵士们冲上来,枪尖对准了那匹马。
“等等!”谢陟厘猛然道,“它不是疯了,是病了!大将军,别杀它,快牵住它,还有救!”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风煊都没有听过谢陟厘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
而且……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臂上,她居然敢直接抓着他的手臂,抓得还挺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