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走……带我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风煊的声音很低,“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我……不要把我的消息告诉任何人……我身边,有叛徒……”
他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她身上,声音因为无力而显得口齿缠绵,“阿厘,我说过,我能信的,只有你了……”
“大将军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谢陟厘抹着眼泪发誓。
你为我师父正名,这份恩情就算是要我用性命来报答,我也心甘情愿!
在意识快要模糊之际,风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
是的,我知道你会保护我的。
你会用你的性命来保护我。
你已经做过一次了。
“威风,威风,靠你了,回去给你麦芽糖。”
他听到她拍着马颈这样说,最后一丝神智在脑子里转了转。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时,风煊是微笑着的。
……原来,威风是一匹马啊。
第27章 我说了,你会是个好大夫
风煊晃晃悠悠, 被颠得半梦半醒,似乎下雨了,有什么东西打在他脸上湿湿的。
然后他才听到谢陟厘的声音, “大将军, 您撑住, 你要撑住啊呜呜呜……”
风煊吃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辆简单的马车上,谢陟厘正努力想把他扶下车,一面念叨, 一面泪落如雨, 泪水一颗颗地全打在了他脸上。
“怎么这么能哭啊……”
风煊低声道。
“大将军您醒了?!”
谢陟厘脸上还带着泪,眼中已经露出惊喜的光。
这一路上她可太害怕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风煊带出战场的, 一切只能说如有神助,每每有北狄人冲过来的时候, 总有人帮忙解围。
她在一团混乱中稀里糊涂地把风煊带了出来, 才发现真正的困难才刚刚开始。
他的身上插着三枝箭,略动一动便鲜血直流。
可马车哪能免得了颠簸?谢陟厘只见他的血源源不断往外流, 打湿了马车上铺着的席子。要是再不找到大夫,他的血只怕就要流光了。
“我们到医馆了, 马上就能找到大夫了!”谢陟厘抹了抹泪, 她手上沾着血,这一抹就把自己抹成了大花脸。
风煊少年从戎, 久经沙场, 看惯了血腥, 没有人知道他骨子里其实很讨厌见血。但这会儿泪水把谢陟厘的眸子洗得清亮,里头惊喜的光芒更是耀眼得很,这点血倒像是无意间抹上去的胭脂。
虽然抹得乱七八糟, 但胭脂总是胭脂,会让人想起一些花前月下春风细雨之类的东西,很是温柔美好。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能从血里看出这种感觉来。
谢陟厘只觉得他瞧着她的目光好像有些涣散,因而便显得毫无攻击力,和平时的森冷气象截然不同。
一定是失血过多头脑昏沉,连话都说不出来!
谢陟厘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扶了起来。
这一下牵动风煊的伤口,风煊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然后才像回过神来似的,抓住她的手:“不要……不要去医馆……”
谢陟厘急道:“不去医馆怎么行?您这伤一定要看大夫啊!”
“不能去医馆。”风煊说话会吃力,但一字一顿,眼睛盯牢她,“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
他的眼睛认真起来,以往的森冷压迫力又回来了,换作以前,这样的目光可以把谢陟厘压得不敢抬头,乖乖听话。
可这一刻谢陟厘急得快哭了:“不行,不行,不看大夫你会死的!”
“谁说我不看大夫?”风煊虚弱地微笑了一下,“你不就是大夫么?”
谢陟厘当真呆住了。
她她她她算哪门子大夫?
完了完了,大将军已经伤得神志不清了。
“我是兽医啊大将军!”
“不,你是大夫,你还是个很好的大夫。”风煊道,“我的伤势不算重,只是牵动了旧伤,你只要把箭拔/出/来,为我止住血就可以,这点对你来说不难。”
单只是说这么几句话,风煊已经喘息了好几次。
上一世他得到消息率军从大营赶到赛马场的时候,索文措已经得手离场,他只和他小小地遭遇了一场。索文措的连珠箭逼面而来,他闪避得再快还是被其中一支射中了肩膀,将养了三个月才彻底痊愈。
这次他有备而来,衣袍底下穿着重甲,不顾一切也要斩杀索文措。
可没想到索文措的箭刁钻异常,竟能从锁子甲里穿进去。而且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三年前与库瀚一战,他虽从鬼门关走了回来,一身旧伤却永远地留了下来,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拿命去拼了。
谢陟厘还在摇头,一面摇头,泪水一边往外涌。她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带着哭腔道:“我不行的,大将军,我真的不行的……”
“行不行都得行,我说过,不能让任何人见到我。”风煊抓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我命你医治我。这是……军令。”
谢陟厘含着泪准备下车。
风煊唤住她:“擦擦脸。你这样进去,医馆的人会以为你家病人已经没治了。”
谢陟厘乖乖擦脸,一面擦一面掉眼泪。
风煊叹了口气:“过来。”
大概是着实没有力气了,他这一声说得低沉至极。
谢陟厘听话地靠近一点,原以为他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忽见风煊缓缓抬了起手,还拿袖子垫了垫,然后蹭过她的眼角。
他的动作缓慢,目光专注,谢陟厘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风煊的呼吸也微微乱了。
眼前人肌肤如玉,还从底下透着一层淡红,那是她方才擦得太过用力,把自己蹭红的。
嘴唇的红又比这更深一些,像清晨初开的芍药花瓣,因为还有几分抽泣,小巧的唇微微颤抖,像是等着人去安抚怜爱。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风煊觉得自己的脸也有点发烫了。要命,现在可不是该心猿意马的时候。
他收回了手:“去吧。”
*
百姓们都逃进云川城了,虽说没有发生大规模踩踏事件,但难免有摔伤的蹭伤的,还有卖油饼的锅被撞翻,一烫就是好几人,医馆里竟是人满为患。
大夫忙得脚不沾地,见谢陟厘只要医药工具,乐得省力,让医女把东西整理好交给谢陟厘,只叮嘱她用完赶快还。
谢陟厘带着东西回到马车上,见风煊靠着车壁坐着,忍不住道:“大将军,您要不还是躺着吧?躺着省力一些。”
风煊:“不用,坐着好借力。”
在外伤这一块,治人和治兽其实差不太多。
都是先服麻沸散,再拔箭,然后清洗伤口,敷药。
人的话会多一个步骤,那就是脱衣服。
风煊这件外袍十分繁复,谢陟厘剪断箭杆之后有点束手无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风煊瞧着她呆愣愣的样子,眼睛睁得圆圆,嘴微张也圆圆的,忍不住就说了句:“怎么?没解过男人的衣裳?”
话一出口自己才回过味来,这……过于冒昧了。
好在谢陟厘诚实地点头:“没有。我只脱过小羽的,但那是小孩子的,只有几根系带。”
明明已经连呼吸都有点费力,风煊心情却莫名有点好,他道:“你先把蹀躞带解了。”
谢陟厘心说她其实就是不知道怎么解这玩意儿,连头在哪儿都找不着。
时间耽误不得,她还是大着胆子下手了。
可越是想快点解开就越解不开,她的手在风煊的腰腹间蹭来蹭去,风煊的气息都乱了,一咬牙,自己忍着痛解了,看了她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玩?”
谢陟厘若是仔细看,就会从这一眼里发现一丝玩味,甚至还有一丝风煊自己都没发现的笑意。
但谢陟厘哪敢?她一想到自己只短暂修习过短短一阵的医术就打心眼里发怵,现在连衣裳都不会解,更是十分内疚,连声赔罪:“大将军对不起!”
“没有怪你。”风煊微微喘息,“要玩以后玩。”
谢陟厘心说我没有玩,这真没有什么好玩的,她都快哭了。
到铠甲就更麻烦了,这玩意儿她见都没见过,更别提脱。
卸甲并非易事,平时风煊也需要亲兵协助,此时万万没有力气动手了,只能口头教谢陟厘,“肩上……领口……有个小扣锁……对,肋下,腰……”
一面说,血液一面升温,因为谢陟厘差不多把他上半身全摸遍了。
风煊有几分头晕眼花,心跳得快,血流得便更快,失血便更快多,等谢陟厘终于把铠甲解了下来,风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再给她这么摸下去,他只怕要提前失血过多而亡。
可心脏并不理会这一茬,兀自砰砰乱跳,因为谢陟厘马上就要解他的里衣了。
只剩最后一层,便要袒裎相见。
这有什么?他问自己。他是男子,男子赤个上身怎么了?对,他没什么好紧张的,主要是怕谢陟厘害羞,她脸皮薄,万一……
还没有寻思完,衣襟便被剥开,谢陟厘的动作又轻又快。
这家伙……
风煊别开了脸。
……该是肖想了多少次,才能将动作做得这么流畅?
谢陟厘很感谢风煊的里衣没有像外衣那般复杂,两边系带一解便扯开了,风煊的整片胸膛露了出来,三枚箭簇埋在皮肉之中,鲜血汩汩而出,小腹全被染红。
“大将军你感觉如何?麻沸散还没有起效吗?”
谢陟厘抬头问。
然后才发现风煊原本因失血而苍白的面孔不知何故透着一层殷红,仿佛要滴下血来。
谢陟厘大吃一惊——据说人在回光返照之时便是如此,会有短暂的红光满面,紧跟着便是元气耗尽,神仙难医。
“大、大将军……”谢陟厘舌头都发抖了,“你、你觉着怎么样?头晕了么?我可以拔了吗?”
“拔吧。”风煊盯着车顶,刻意忽视自己滚烫的脸颊,“以前麻沸散用多了,对我没什么作用。”
谢陟厘真要哭了:“那怎么行?”
风煊想教教她,一个好的大夫应该遇事冷静,一视同仁,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但又一想,自己若真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只怕会哭死过去,声音便柔和了一点,“放心,我命硬,死不了的。”
谢陟厘真懵了,她第一次给人拔箭,居然是在对方清醒的状态下。她颤巍巍地拿钳子夹住了断箭,只轻轻一碰,伤口处的血就流得更多了,风煊也发出了一声闷哼,手抓住了车架。
谢陟厘整个人都在颤抖,不敢再动。
风煊咬了咬牙,大喝一声:“拔!”
“呜!”谢陟厘哭着用力,拔出了箭簇。
风煊整个人一用力,背脊重重撞在车架上,脖颈直直扬起,脸色刹那间苍白如死,汗如雨下。
硬是没有发出惨叫。
他还喘息着,望向谢陟厘,试图笑一笑:“……看……你不是拔得挺好吗?我说了,你行的……”
谢陟厘呆呆地看着他的脸,只这么一下,他的头发就被冷汗湿透了,额头脖颈全是湿的。
刹那间她懂得了他的安慰与鼓励,同时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她在干什么?她是大夫,他是病人,此刻他正忍受着常人不可能忍受的痛苦,她还要他来担心?
谢陟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住双手,低声道:“大将军,你忍忍。”
手下如飞,把剩下两枚都拔了出来。
剧痛超出了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风煊整个人失去了力量,手软软地垂了下来,人再也坐不住,跟着歪倒下来。
“大将军!”
谢陟厘一把扶住他。
他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但嘴唇微微动了动。
谢陟厘连忙把耳朵凑过去。
她以为他有什么军令要交代,然而不是,他的声音低如蚊蚋,他说的是:“看吧阿厘……我说了,你会是个好大夫……”
最后一个字已经轻到微不可微。
*
风煊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不在马车上了。
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粗棉布的被面纹理虽粗糙,但因用得久了,反而十分柔软,还散发着被太阳晒过的芬芳。
他掀开棉被瞧了瞧自己——胸前的箭已经拔了,伤口裹了一层又一层,厚实得像是给他穿了一层铠甲。
军医和一般的大夫不一样。寻常大夫只求治病,军医却还要学会省药省料,因为随军出战,无论药材还是纱布等物都有限。
他当初在伤兵营看过谢陟厘包扎的伤口,又轻巧又妥帖,能用最少的药最大程度地减轻伤兵的痛楚。
原来……她一开始也是这般笨笨的,扎个伤口,能给他裹出一只乌龟壳。
如他所料,因为有重甲的保护,他的箭伤并不是很厉害,此时疼归疼,并不是太妨碍行动。
他撑着坐起来。
这是一间十分简单的小屋,没有珠帘没有丝帐没有屏风,仅有几样基本的家具,每一样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在桌角上泛着光。
桌上搁着粗瓷茶壶,围着几只茶杯,风煊有些口渴,掀开被子起身。
做这些算是有点为难此时的身体,但他自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对于“为难自己”这件事十分擅长。
就在他刚刚下床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含在喉咙深处的低吼,充满威慑。
声音来自房间的角落,一只大狼狗趴在地上,正对他呲牙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