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陟厘吃力地睁开眼睛。
睁开与合眼似乎并无差别,眼前仍然是一片浓重的黑暗,她全身骨骼都在作痛,像是给人套在麻袋里从头到脚都揍了一顿。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师父了,是不是因为马上就要在黄泉相见,所以师父才提前入梦呢?
这样想着,死好像没那么可怕了。
她半撑着坐起来,手底下是一片沙砾,她一动便发出细碎的声响。
手忽然碰到一样冰冷的物什,她对它的大小和温度太敏感了,一下子便握住了它——枪杆。
风煊的枪!
谢陟厘抓住枪一个激灵。
枪在,风煊是不是也在?!
她忍住了已经到舌尖的两个字,用尽可能小的动作在黑暗中摸索。铁枪仿佛是冥冥之中神明给她的司南,她摸到枪尖附近的时候,手碰到了冰冷的铠甲。
是风煊身上的明光锁子铠。
谢陟厘再也顾不得其它,点燃了火折子。
风煊仰躺在沙砾上,英挺眉目安然闭合,仿佛睡得正香。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脉搏也滞慢无力到了极点,再放任下去,必是垂危之相。
谢陟厘迅速解下他的铠甲,完成之前在战场上未竟的疗伤。
没有水,无法清洗伤口,但眼下当务之急是止血。金创药和纱布在此时是救命之物,谢陟厘包扎完之后摸了摸腰上,万幸水囊还在。
她轻轻将风煊的头托起来,枕在自己腿上。他大量失血,急需补水,可是人已昏迷,水倒进去直接从嘴角溢出来,竟是不晓得吞咽。
谢陟厘自己含了一口,低头,舌头撬开他的唇齿,一点点把水喂进去。
起初几口风煊全无反应,最后一口时,谢陟厘只觉得风煊的双唇微微一动,她的舌尖被他含在嘴里吮了吮,带起一阵异样的酥麻。
有反应是好事,说明他的神志在恢复。
风煊像是渴得狠了,吮完了这口水,还不打算放开谢陟厘,像是要把她的舌头一起吞下去。
好在他到底身受重伤,使不上力气,谢陟厘轻轻一挣便挣开了,但也给他这凶蛮的力道吓着了,险些喘不上气来。
“阿厘……”风煊闭着眼睛,眉头紧皱,恍然身陷噩梦,“阿厘……”
“我在,我在。”谢陟厘的心忽然变得好软好软,又酸又软,还热热的,胀胀的。
这次风煊喝得下水了,谢陟里托着他的头,就着水囊喂了他好几口,他满足地安静地下来。
谢陟厘试了试风他脉搏,虽然依旧微弱,但已经比方才稳定一些了,这才放心了一些。
然后才有空打量四周。
火折的光亮在黑暗中照出一团巨大的圆,而这道圆光却不足以完全照亮此地,更多的黑暗盘踞在火折子照不到的高处。
光芒照出了身边一根巨大的柱子,足有两人合抱粗细,上方穹顶一片隐在黑暗中,竟是高得看不到头。
这样的柱子在光照范围内就有五六根,更远一点的地方显然还不止,这地方如此巨大,如此空旷,谢陟厘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误入其中的小蚂蚁。
沙漠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北狄人自古以来便是逐水草而居,连王庭都是行帐,随时可以扛起来就走。谁会在这里盖这么大的房子?
而且这柱子一看便是数百年的古木,北地的草原上根本长不出这样的大树。
就在这时,谢陟厘只觉得风煊枕在她腿上的头微微动了一下,一低头,便见风煊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厘,”他的声音无力而沙哑,“我是在做梦么?”
“不知道……”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他这一睁眼,一开口,谢陟厘却觉得眼角有些滚烫,太欢喜了,欢喜得好想抱住他哭一场。
他醒了,真好,谢陟厘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忍不住笑道:“……也许这便是阎王殿了。”
有谁沉进流沙还能活下来呢?也许他们早就死了。
但这若真是阎王殿,有风煊在,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风煊抬起手,如此简单的动作,他如今做来十分吃力,抬到一半便气力不支,谢陟厘连忙抓住它,然后发现它的目的是她的脸,他的指掌贴合着她的面颊,轻轻抚了抚。
谢陟厘发现他好像很喜欢摸她的脸,有时候并不带男女之欲,仿佛只是单纯为了确认她是真的存在,而非一个梦境。
此时风煊像是得到了确认,眼中原来微弱的光芒瞬间都强盛了许多,他道:“扶我起来。”
他的伤势太重,谢陟厘只能把他扶到柱子边,让他背靠着柱子,半坐半躺。
风煊一面打量着四周,一面问道:“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谢陟厘一五一十地说了,还未说完,便见风煊神情不对,似是气恼,又似是心疼,最终化为一种极为深沉的神色,眸子灼然,定定地看着她:“你只要告诉他们,我已经坠入流沙身亡,古纳大喜之下,定不会再为难你。”
“……”谢陟厘觉得他可能是嫌她笨了,喃喃解释,“我那时……哪里有空想这些,就……就想为你做点什么。”
风煊眸子里那股异样的神情更明显了,眸子深处那点火焰像是要燃烧到她身上来,谢陟厘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把她揽进了怀里。
“!!!”
还好谢陟厘及时撑住了自己,才避免压到他的伤口,只是这么一来,火折子跌在地上,周遭立时陷入了黑暗中。
眼睛看不见,耳朵便分外灵敏,谢陟厘感觉到风煊的呼吸明显有些急促,而且,她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声,怦,怦,怦,他的心脏好像蹦出胸膛,让谢陟厘十分担心方才的伤口会被这么剧烈的心跳震裂。
“大将军……”谢陟厘想提醒他,作为一个重伤员,他此时的姿势过于为难自己的身体了。
她底下的话还没说出来,风煊也像是意识到不妥,缓缓松开了她,片刻后,开口道:“这里好像是一处神庙,你去找找看有没有祭台供案,应当会有火烛。”
谢陟厘正担心一只小小的火折子顶不了多久,闻言立即点亮火折子,绕过好几根柱子。
越过最后一根的时候,迎面便见一尊顶天立地的塑像,左手托着一团火,右手持着一柄刀,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却是兽。
一头狼挨在他的脚边,狼牙锋利,目露凶光,
塑像前果然有祭台,上面还有一排未烧尽的蜡烛,点亮之后,整间庙宇终于现出了真容。
庙宇高达三丈,从穹顶到四壁皆绘满了图画,只是颜色晦暗,多有剥落,地上满是沙砾,沙子比较少的地方隐约露出地毯的花纹,色泽居然颇为艳丽。
谢陟厘越看越觉得奇怪。王大娘最爱拜神求佛,几乎是逢庙必拜,也拉着谢陟厘去过几次,谢陟厘见过佛祖见过菩萨见过三清见过土地神,就是没有见过这种。
窗子紧闭,不透一丝光,谢陟厘推了推,纹丝不动,倒是有细细沙尘从窗缝滑落到她的手上。
谢陟厘猛然回头,就见风煊的目光和她落在了同一个地方,那是离他们醒来之处不远的一只窗子。
那只窗子洞开,像流水般泄进了满地沙砾,不知道从哪里落下来的木板挡住了窗口,才没有令这块地方被沙砾填满。
那大约就是他们进来的地方。
——这座神庙,是被埋在沙子底下的!
谢陟厘的声音打颤:“所以我们现在……还在沙子底下?”
风煊沉着脸,点点头。
谢陟厘猛然想起一事,“啊呀,密闭之地燃不得烛火!”
她说着便去把蜡烛灭了,在黑暗中摸索着回到风煊身边,整个人都微微有些发抖。
风煊道:“这里气味还好,灯烛点了这么久也没有什么异样,想来有通气之处。”
谢陟厘捕捉到一丝希望:“找到通风口,我们是不是就能出去?”
风煊“嗯。”了一声。
谢陟厘还来不及高兴,便想到了更严重的问题。
不说她所带的伤药有限,不足以完全治好风煊,只说此地暗无天日,无食无水,便是她身体好端端的,也不知道能撑多久,更何况风煊还伤得如此之重。
就在这时,墙壁上发出“砰”地一声响,受此震动,窗子的缝隙里涌进来大片沙尘。
一记野兽的咆哮从墙那边传来,似乎是,狼嚎。
风煊抓紧了枪杆,试图站起来。
“你别动。”
谢陟厘摁住他的肩膀,拿过了那杆枪,枪沉得很,光是拿起它,她已经十分费力,但依然咬牙握着它,对准那面墙。
墙面上的壁画扑簌簌落下,隐隐现出了蛛网般的裂纹,似乎下一瞬便会土崩瓦解。
谢陟厘死死盯着那一处。无论出来的是什么,她都会一枪捅上去。
忽然手里的枪杆一轻,风煊整个人贴在她的身后,握住了那杆枪,声音低沉悦耳,就响在她的耳畔:“阿厘,放手。”
谢陟厘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他方才几乎失血而死,没有人可以在这种伤势下站起来。
“我在心中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会让你挡在我的身前。”
风煊缓缓地,不容置疑地抽走了她手中的铁枪。
“我会保护你,直至我生命最后一刻。”
第63章 一生一世也好,一时一刻也好……
“轰”然一声响, 墙壁裂开,古纳撞飞一大片碎木与石屑,闯了进来。
风煊的枪尖刺向他的咽喉, 无声而迅疾。
可就在即将刺入的时候, 枪类擦着古纳的脖颈一掠而过, 快逾闪电地扎向了古纳身后那道裂缝。
那儿有一只凶厉的兽爪,庞大的肉掌覆盖着长毛,探出来的爪尖如匕首般大小,也如匕首般闪着锋利的光, 看上去宛如铁打的怪物, 而不是血肉之躯。
枪尖锋利至极,这一刺又狠又准, 刺中了兽爪上的肉垫,那边传来了一声咆哮, 爪子迅速缩了回去。
与此同时, 古纳大吼一声,搬起神庙内巨大的供桌, 把裂缝堵上了。
“那是什么东西?”风煊皱眉问。
“我怎么知道?!”古纳一脸是汗,一头是血, 震惊, “风煊——你怎么会在这里?”
风煊的枪尖指向了古纳的咽喉,两人是经年宿敌, 对彼此的招术都十分熟悉, 古纳的刀分毫不差地抵住了风煊的枪尖。
古纳盯着风煊胸前渗出来的血迹:“伤成这样还能动手, 可真有你的。”
风煊淡淡道:“你也不赖。”
谢陟厘只见古纳自额头到眼角斜斜横过两道爪痕,显然给那兽抓的。他整个人都在剧烈地喘息,体力显然已经消耗到了极限, 已是强驽之末。
但风煊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本来连站都站不稳,谢陟厘根本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力气,竟然还能与古纳对峙。
此时风煊才止住的鲜血又一次涌出,谢陟厘看得心惊胆战。好在他的衣襟早已经被血染红,如今再怎么流血,古纳也看不出来。
古纳左臂上也挨了一爪子,亦是鲜血淋漓。萨珠被他用鞭子捆在了背上,头搁在他肩上,昏迷不醒。
“大王,联手吧。”风煊忽然道,“那怪物力大无穷,单凭一个人,谁也对付不了它。你我须得联手才能破此困境。”
古纳看了他一会儿,脸上露出了笑容:“大将军说得是。”
两人说归说,手上却是谁也没动。
谢陟厘:“……”
这样子是要联哪门子手?
砰!缝隙那一端传来一声巨响,显然是那怪兽撞在了桌面上,风煊和古纳同时出手,用力抵住桌子,风煊更是直接用铁枪撑在了地上,枪尖顶着桌面。
铁枪沉重坚硬,桌面也极为厚重,那怪兽撞了一阵无果,长嚎一声,渐渐没动静了。
风煊整个人晃了晃。
谢陟厘一把扶住他。
“别闹,”风煊的声音听上去懒洋洋的,手揽着谢陟厘的肩,“大王在这里呢,你收敛些。”
谢陟厘呆了呆,心想他莫不是血流太多脑子糊涂了,还好转即便反应了过来。
古纳知道他受了伤,却不知道他伤得有多重,若是古纳知道此时一抬手就能杀了他,这场联手便成了笑话。
“我……我害怕嘛……”
谢陟厘变扶为抱,双手搂着风煊的腰,明显感觉到风煊的腰瞬间僵硬。
风煊低头看了她一眼,像无奈又像是警告。
——倒也不必,演得这么真。
谢陟厘仰头看着他,眸子里认认真真写着:我演得不好吗?
她看似撒娇撒痴,实际上是努力用肩膀支撑着风煊的身体。
未免这架势看起来生硬,还拿脑袋往风煊的肩上蹭了蹭。
然后就感觉风煊的身体更加僵硬了。
谢陟厘心说不好,莫不是他肩上也有暗伤,当即道:“大、大将军,那怪物好吓人,我们离远些好不好?”
她感觉到风煊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了过来,但凡他还有一丝力气,都必定会自己强撑,可见他当真是站不住了。
谢陟厘把他扶到了远一些的地方,借着柱子挡住了古纳的视线,扯开他的衣襟。
外有怪兽,内有强敌,谢陟厘紧张得不行,撒药的手都在发抖。
风煊忽然抬起手,握住她的手,用口形道:“别怕。”
明明无声,谢陟厘还是如同吃了一剂定心丸,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替他重新把伤口包扎好。
正要替风煊掩上衣襟的时候,风煊的手忽然按在了她的后脑勺上,往下一按。
谢陟厘身不由己往下栽,整个人趴在了他的胸前。好在有了前一次的经验,这回手早早地在两旁撑住了,护住了他的伤口。
只是却脸却直接撞进了他的颈窝,唇重重地贴在他颈间肌肤上,只听他低低地哼了一声,按在她脑后的手瞬间用力,也不知是想把她再摁紧些,还是想捏碎她的脑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