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跌在一边,尚未熄灭, 昏黄光芒照出漠狼的身形——它人立起来之时接近六尺, 四爪着地也高及谢陟厘腰身,一身毛发蓬松乌黑, 爪子放下来后不蹭谢陟厘脖子了, 改为在谢陟厘脚边挨来挨去, 模样像极了讨骨头啃的雄壮。
“……”谢陟厘顿时陷入了迷茫,一时间分不清这货到底是狼是狗。
不过她好像是天生便对兽类的情绪十分敏感,有时候几乎不用瞧, 也知道一只兽是愤怒还是畏惧,此时明显觉得这漠狼身上敌意全无,甚至满是讨好她的意味。
难道真如古纳所说,这漠狼是天神化身,怜悯世人,所以如此?
她试探着问:“我在找吃的,你知不知道哪里有?”
一面说,一面“啊呜啊呜”往嘴比划。
漠狼歪着头看着她。
谢陟厘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原本自己该是它的食物来着,怎么还指望它带她找食物呢?
漠狼忽然顶了顶她。
它的脑袋足有脸盆大小,三下两下便把谢陟厘顶翻在地。
谢陟厘心说它不会是想开饭了吧?但它那双圆润的大眼睛里依然闪烁着快活的光,只是不停顶她,脑袋还朝后甩,这姿势倒有几分像马。
“你该不会想让我骑上去吧?”谢陟厘喃喃问。
漠狼“嗷呜”了一声,四爪俯低,身子一矮,竟是真让她上背的模样。
谢陟厘骑上去的时候,心中十分恍惚,很是怀疑自己在做梦。
甚至忍不住想,是不是从跳进流沙就不对了?
她那个时候就死了吧?
这里其实是冥界吧?
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怪事?
漠狼起身,撒开四蹄,瞬间驮着谢陟厘冲入了黑暗之中。
谢陟厘也不知道它跃过了多少道窗子,进了多少道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耳旁呼呼风响,身下却是如履平地,而且还毛茸茸软乎乎,甚是舒服。
不一时,漠狼停了下来,嗷呜一声,像是示意她到了。
谢陟厘下来之后伸手便想摸火折子,一摸却摸了个空,好像是落在之前那间屋子里了。
她只能靠双手摸索,摸到了一只圆鼓鼓的陶罐,晃了晃,里面竟然是水。
她不由大喜。
除了陶罐,还摸到一些存在钵中的物什,也不知道是什么,无汤无水十分干爽,她便兜了一衣摆,再抱起好几只陶罐,复又骑上漠狼的背脊,拍拍它的头:“咱们回去吧。”
漠狼便带着到她回到方才那间屋子。
谢陟厘骑在它背上的时候,已经发现它跑起来时好像不大对劲,此时一来看了一下,发现它左前腿微瘸。
忽然之间倒是解惑了,她明白了漠狼如此讨好她的原由。
人们总觉得牲畜就是牲畜,没有喜怒也没有情感,其实万物有灵,兽类也通人性,比如怀孕的猫儿行将产崽之时,总能挑中一个爱猫之人,粘在人脚边喵喵叫,叫得人心头受不住,便会把它带回家照顾。
这是兽类的灵性,也是兽类的本能。
这只漠狼大约是爪子受伤了,知道她能救它,所以如此。
谢陟厘有时候真想向兽们讨教一下,它们是如何辨别出谁能帮自己的呢?
谢陟厘蹲了下来,还未摸着漠狼的爪子,漠狼一见她矮身,便欢腾得不行,一个劲拿脑袋顶她。
谢陟厘抓着它的耳朵:“别闹,躺下。”
漠狼也不知是被抓住了弱点,还是当真听得懂人话,舔了谢陟厘一下,真躺下了。
谢陟厘把蜡烛移近一点儿。
到底是野兽,漠狼看着蜡烛低吼了一声,眼看就要站起来,。
“不怕,不怕。”谢陟厘一手按着它,一手摸着它的背脊,一下一下替它顺毛。
漠狼被安抚住了,放松下来,拿舌头舔着谢陟厘的手,十分热情。
谢陟厘心说她家雄壮与她久别重逢,也不过如此了。
借着烛光,谢陟厘看到漠狼左前腿上有一道伤痕,右脚肉垫还被扎了一道口子。
谢陟厘默默回忆一下昨日的情景——刀伤是古纳所为,肉垫上的口子则显然是风煊扎中的。
不过这两者都不是漠狼瘸腿的原因,因为兽类能给自己舔疗伤口,这两处都已经结痂,真正让漠狼痛苦的是一块尖利的木板碎片扎进了爪缝里,它舔不出来,也够不着,每走一步便会扎得更深一些。
谢陟厘只是轻轻碰了碰那木片,漠狼便“腾”地一下挣扎而起,呲着狼牙发出威胁的吼声。
治兽和治人有一个极大的差别。治人的时候,病人知道大夫是为自己好,再疼也知道忍着。
但兽不一样。它们有时候分不清你是治它还是伤它,只知道你令它疼,便会暴起伤人。
平时这种时候要找人帮忙按着,现在上哪儿找帮手去?再者找来了也按不住这么个庞然大物。
谢陟厘手下不停,直接拔出了那块木片。
下一瞬,谢陟厘便被扑倒在地,漠狼仰头长啸,吼声响彻屋内,震得流沙自屋顶缝隙里簌簌而落,下了一层沙雨。
“阿厘!”
一声大喝传入耳中,谢陟厘一侧脸便看见了风煊破门而入,锋利的铁枪比他的人更先一步,刺向漠狼。
即使负伤,风煊的身手依然利落,身姿挺拔如同以往任何一次出手,铁枪带着雷霆之势。
谢陟厘叫道:“不要!你的伤口——”
一语未了,漠狼发出一声怒嚎,扑向风煊,显然是认出了风煊便是昨日刺伤过它的人。
谢陟厘连忙翻身爬起来,想要阻止这一人一兽。
风煊的伤口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漠狼方才虽然扑倒了她,但眼中的凶意很快便消散,显然是压制住了被痛楚激出来的野性,朝她张开嘴时也是舌头先伸了出来——它想舔她而非咬她。
“阿厘,快走!”
风煊的枪法凶悍绝伦,即使是重伤之后依然杀气腾腾,漠狼一时也占不到他的便宜,又忌惮他手中的铁枪,低吼着绕着他转圈,想寻他的破绽。
一人一兽动作都极快,谢陟厘此时才找到机会,奔过去挡在风煊身前。
风煊整个人刹时僵住,脸色苍白到了极点。
他看见了人生最可怕的一幕。
这一世与上一世的时光重叠,只不过飞雪的大地变成了流沙下的地宫,漫天的箭雨换成了恐怖的巨兽。
但同样是一道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的背影,纤瘦坚定,始终如一。
风煊在刹那间如坠冰窖,无数次的噩梦在眼前变成了现实。脑海里只剩下谢陟厘的背影,再也容不下其它。
他抓住谢陟厘,旋身将她护在怀里,却把自己整个后背暴露给了漠狼。
漠狼巨大的身躯带起一股狂风,无声地扑上去,爪子已经搭上了风煊的肩,一口就要朝人类脆弱的脖颈咬下去。
“不要!”谢陟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漠狼是不是听得懂,她不知道,但漠狼真的顿住了,大约是猛然间发现搂在风煊脖颈间的是她的手脖,他还伸出舌头舔了舔。
只是下一瞬,风煊的气息又冲入它的鼻腔,它再次怒吼。
“阿煊你快走,”谢陟厘发现了,“它不会咬我,但会咬你!”
风煊旋身避开漠狼,抓住谢陟厘的手。他是来寻她的,怎么可能一个人走?
“你信我,真的!它还带我去找了食水,你看!”
陶罐就搁在地上,食物则放在一旁。
谢陟厘说着,还抬起手在漠狼头上摸了摸,漠狼晃了晃脑袋去蹭她的手掌心,看起来乖巧无比。
只是一看到风煊,它立刻又呲牙咧嘴,目露凶光。
风煊:“…………”
*
照着谢陟厘的法子,两人退回了主殿。
古纳看到漠狼,下意识想拿桌案把缝隙堵住,然而在看清漠狼的模样之后,古纳整个人就被震在当地。
“……”
为什么,传说中的北狄神兽,会对着一个医女亦步亦趋,就像一条脑子不大好使的傻狗?
下一瞬漠狼便认出了古纳也是伤过它的人,长嚎一声就要扑上来。
古纳猛地一下把桌案堵上,风煊的枪也立即在后面支住。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妙到毫巅。
即便在谢陟厘面前乖如傻狗,凶兽也依然是凶兽,一只爪子都可以拍死他们。
桌案被拍得砰砰响,漠狼在外面不依不饶。
“你先回去。”谢陟厘忙朝着外面道,这么说总觉得有点怪怪的,细想一下是漠狼没有名字,她示意风煊和古纳把桌案挪开。
这张桌子是唯一的屏障,古纳死也不挪。
谢陟厘拉了拦风煊的衣袖:“大将军……”
风煊道:“阿厘,危险,不可。”
谢陟厘眼睛忽闪忽闪的,带着一丝怯怯的哀求,放低了一点声音,“阿煊……”
“……”风煊抵挡了一阵,到底还是败下阵来,拿起来枪。
古纳:“!!!!!”
大将军你的原则呢?!
桌案一推开,漠狼就想往里挤,奈何缝隙太小,它的脑袋又太大,压根儿挤不进来,怒吼一声,一爪子拍了进来。
风煊护在谢陟厘身边,枪尖随时准备出手。
古纳早就领教过那爪子有多锋利,挥刀就要斩上来。
呛然一声响,风煊的枪格住了古纳的刀。
古纳低声道:“你疯了么?!”
“等等。”风煊看向谢陟厘,“给她一点时间。”
“是我。”谢陟厘凑到缝隙前,摸了摸它的爪子。
那锋利的利爪一下子就绵软了,轻轻地搭在谢陟厘的手上。
谢陟厘道:“我们今天也算认识了,我叫阿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风煊倒还罢了,早见过她跟马啊猫啊狗啊谈心的模样,古纳和萨珠却是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只听谢陟厘沉吟了一会儿,深思熟虑地道:“你生得这么大,又这么厉害,就叫你豪迈吧。”
第67章 一杯倒
漠狼在那边嗷呜了一声, 好像是应下了。
谢陟厘道:“那你先回去吧,别拍了,这墙已经够破的了。”
漠狼, 不, 豪迈, 继续嗷呜了一声,爪子在谢陟厘手上拍了拍,还努力伸舌头舔了舔,然后那巨大的爪子便从缝隙中消失了。
萨珠把耳朵贴在墙壁上, 那边是久久的平静, 这才相信漠狼真的离开了。
她震惊地看着谢陟厘:“你……对它做了什么?”
——那是狼……不是狗,谢陟厘是怎么做到让它这么听话的?
谢陟厘冷冷瞧了兄妹俩一眼, 理都不想理他们,抬脚就走。
“扑通”一声, 古纳忽然在她面前跪下了。
谢陟厘吓了一跳, 下意识就往旁边闪,脚下全是沙子, 整个人不由自主便要栽倒。
一只手臂搂住了她的腰身,谢陟厘靠在了风煊的肩头, 身体稳当了, 心也跟着稳下来。
“谢姑娘,对不住, 方才我是被漠狼吓破了胆, 一心只想着妹妹有伤在身, 无人照应,我须得保住性命才能带着妹妹离开,所以不择手段, 将谢姑娘留在了那里。”
古纳一脸沉痛,“我征战草原,手底下亡魂无数,杀人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但谢姑娘心地善良,替我妹妹疗伤,我却恩将仇报,实在是枉生为人,谢姑娘,你杀了我吧!”
“哥你疯了么?!”萨珠扑到古纳身上,“我们两个人加在一起,未必杀不了他们,我不许你自己求死!”
“漠狼听命于谢姑娘,我们的生死本就在谢姑娘一念之间。”
古纳说着,将刀捧过头顶,望着谢陟厘:“谢姑娘神通广大,定然能离开这里,到时只盼谢姑娘带我妹妹出生天,我便是永世埋骨于此,也甘情愿!”
萨珠哭道:“你要真死了,我才不要活着离开,我陪你一起死在这里!”
那刀刃明晃晃的,折射出刺目的光,谢陟厘忍不住后退小半步,然后才发现整个人缩进了风煊的怀里,一股温热透过背脊传至全身。
风煊伸手握住了刀柄。
古纳手收紧,没有松开刀。
风煊淡淡道:“你不是求死吗?怎么又舍不得了?”
古纳道:“我得罪的是谢姑娘,谢姑娘要杀我,我绝不还手。但大将军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
这话说得谢陟厘心中一阵凛然,以风煊眼下的伤势,确实不是古纳的对手。
但风煊已经不打算放过古纳,眼中全是杀气,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他也要取走古纳的性命。
“别!”谢陟厘抓住风煊的手腕,“别杀他。”
风煊道:“阿厘,此人心狠手辣,言而无信,他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信。”
谢陟厘知道,可是看着在面前抱着一团的兄妹,当真是有些不忍心。
不管是北狄还是大央,是人便都想活下去。
古纳若是死不认错,谢陟厘说不定还能恼恨一些,可这种束手就擒、引颈待虏的样子,谢陟厘真下不去手。
更何况,豪迈只是不咬她,她却拦不住它咬风煊。有古纳在,总归是多一个人手。
谢陟厘凑到风煊耳边,悄声道: “别杀他。”
风煊皱眉:“阿厘——”
谢陟厘再把脚尖踮起了一点,唇往前凑了凑,碰上了风煊的耳朵。
只是轻轻一碰,一触即收,脸上也烫得不行。
“不杀,行么?”
她低声问。
红晕自风煊耳尖上扩散整整张脸,甚至是被衣服掩盖下的全身,他的脸偏过一旁,手松开了古纳的刀柄。
谢陟厘知道成了。
她自己也脸红红的,稳了稳才开口,告诉古纳,这次就饶了他,但要是再有下次,一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