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我,我就是段胥段舜息,我从来就没有骗过你。你看这一次我又……逢凶化吉了。”
段胥说得很平静,说道这里甚至俏皮地笑起来,仿佛得意的孩子。
贺思慕沉默着,无数魂灯从丹支的营帐中升起,如流行逆行般汇入天际,朔州府城上空的烟火此起彼伏的绚丽着。一边喜一边悲,好一个荒唐又盛大的人间场景。
血顺着段胥的指尖滴落,他终于松开了抱着贺思慕后背的手,但这次贺思慕却抱住了他。
——他正在往地上滑落,不抱住便要倒在地上了。
刚刚抱住贺思慕,已经用尽了段胥最后的一点力气。
贺思慕抱着这个全身无力倒在她身上的家伙,长叹一声,说道:“不仅是小狐狸,还是个小祖宗。”
最后贺思慕坐在她的鬼王灯杆上,段胥坐在她的身侧靠着她的肩膀,由鬼王灯载着往朔州府城而去。段胥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又似乎还有一点神志,他含糊地问道:“鬼王殿下……你又叫什么名字呢?”
贺思慕啧啧了两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灯杆下的鬼王灯。
通常她不会告诉凡人她的名字,便是恶鬼里,也只有左右丞敢叫她的名字。
不过这个毕竟是要给她五感的结咒人。
“贺思慕,贺思慕的贺,思慕的思慕。”
她这一番解读让段胥低低地笑了起来。
长夜将尽,天光破晓,温和如雾霭的晨光融化了无边无际的黑夜。
在金色的阳光中,段胥微启干渴开裂的唇,慢慢地说道:“贺思慕,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贺思慕怔了怔,然后淡笑着回应道:“段胥,段小狐狸,望你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她的目光落在段胥腰间的破妄剑上,那剑鞘也染了血,也不知是十五的还是段胥的。
十五是被破妄剑所杀,总归能有个无怨气的来生。
她此前一直在想,破妄剑究竟为何会认段胥做主人,在这一刻她终于想到了答案。段胥既非修士亦无灵力,纵然他是命格强悍,是天纵奇才,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心性,这也并非破妄剑选他的原因。
破妄剑选择他,是因为想要救他。
这柄主仁慈的剑,杀人也渡人,它从柏清的手上来到这个少年的手中,因为想要渡他所以认他为主。
渡他满手鲜血,满身风霜。
韩令秋和孟晚将段胥的计策告诉了吴盛六,在这一年的除夕夜里,在丹支军营大火烧起来之时出兵攻击。丹支军队群龙无首一片混乱,节节败退,被踏白军赶出百里之外,溃败撤出朔州。
踏白府城之围由此而解。
战斗一直持续到早上,当吴盛六一行人率军归来时,便看见城墙上站着一个人。
那个少年胡契人打扮,浑身是伤被血浸透,他在晨光下冲他们笑着招招手,然后从腰间的布袋子拿出一颗头颅,挂在城门之上。
那是阿沃尔齐的头颅。
他们的主将,深入军营放火烧营,刺杀主帅,让他的士兵不至于和敌人战到鱼死网破,让他的士兵大胜而归,让他身后满城的百姓浑然不觉地度过了一个热闹的春节。
吴盛六突然从马上跳了下来,跪在地上。
他并没有下达什么命令,但是随着他的动作所有的校尉、千户、百户、士兵都下马,次第单膝跪地,在晨光中无数铁甲泛着冷冽的银光,如同波涛涌过的海面。
段胥的眸光闪了闪。
“踏白军,恭迎主将。”吴盛六高声喊道。
身后那些士兵便随着他齐声喊起来,声音排山倒海而来,涌向城头的段胥。段胥扶住城墙,才勉强保持着自己能直挺挺地站着,他想刚刚再多吃点止痛的药便好了。
然后他轻轻地笑起来。
贺思慕问过他为何要只身犯险,他说因为这只踏白军还并不是他的踏白。
到了这一刻,踏白军,终于是他的踏白了。
第28章 包扎
阿沃尔齐一死,战局风云突变。他搅和进了丹支的继承者之争里,得他鼎力支持的十三皇子骤然失去了靠山,一时间铤而走险,居然要逼宫。
丹支王庭乱了套,六皇子急招自己的拥趸丰莱回丹支,名为救驾实则是抢夺继承权。丰莱在宇州战场正是焦头烂额毫无进展,物资和增援又被段胥切断,便立刻集中兵力在凉州打开了一个口子,渡河撤兵回去了。
大梁增援的部队虽然已经在凉州驻扎,但是无论是领着余下三万踏白军的夏庆生还是后来的军队,都没有死守不放。有道是围兵必缺,好歹别逼得人家走投无路同归于尽。
不过一路上的骚扰还是免不了的,胡契人撤军渡河的时候,夏庆生更是一场伏击让无数敌军葬身于汹涌关河。待敌人到了朔州,又再次被段胥的驻军截击一波,损失不小但是无暇他顾,一时间把整个朔州都让了出来。
这下子增援部队倒是来得及时,秦帅一声令下,肃英等三军渡河开进朔州,把整个朔州吃了下来。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段胥在天元十一年除夕夜所做之事,成了扭转战局的关键。本是最大功臣的段胥这段时间却过着十分宁静的日子,再不复此前天天千手观音打地鼠的情况,因为——他伤情严重,再忙命就没了。
养伤的段胥把朔州府城的防务交给了吴盛六,平日里就四面八方地写信,一会儿交代凉州的夏庆生水战注意事项,一会儿写战报给秦帅,一会儿写奏折给朝廷,一会儿写家书,仿佛摇身一变从武将变回了文臣。贺思慕得以见识了一番段胥的春秋笔法锦绣文章,愣是把自己身上那些嫌疑点摘得干干净净,冷不丁还来几句比兴,不动声色地秀一把文采。
在鬼界,要是有鬼把这种折子递到贺思慕面前,怕是要被打回去要他捋直舌头好好说话——少来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同样养伤的还有真正的林老板——十五为了学习他的言行举止并未杀死他,而是把他囚禁了起来,吴盛六搜遍了全城才把林钧找到。他也就剩一口气吊着了,救了半天好歹是生命无忧,醒过来一开口贺思慕就一哆嗦——简直和之前十五假扮的林钧一模一样,完全是个热血爱国嫉恶如仇的年轻人,十五未免装得也太像了些。
这段休养的时间,作为贺思慕一直以来帮他占风的回报,段胥痛快地收下了沉英做干弟弟,承诺之后将带沉英回段府抚养照顾。沉英为此依依不舍了好久,贺思慕委婉地表示她还没打算走呢,这段时间沉英还是能经常见着她的,他这依依不舍未免早了点。
这次段胥身上全是伤,怎么样都没法自己换药包扎,原本这个活儿要么落在军医手上,要么落在孟晚手上,现在却落在了贺思慕手上——段胥昏过去之前攥着“贺小小”的衣角给她递了眼色。她想起来段胥那满身的旧伤还有腰上的伤疤,心说这小将军麻烦得很。但她还是适时地悲恸大哭表明心迹,配合段胥演戏把这包扎的活儿接下来了。
贺思慕想怎么着这也是她的结咒人了,而且她念在他没了半条命的惨状,暂时没有从他身上拿走感官。
这可得让他快点康复履约。
“嘶……”段胥发出轻微的吃痛声,他皱眉看向贺思慕,只一刻又忍不住笑起来:“你手真重,果然是没有触觉。”
贺思慕挑挑眉毛看着这个越痛越笑的家伙,松了手里的纱布道:“要不我让孟校尉进来替我,你来跟她好好解释下你这些旧伤是怎么回事?”
“殿下给我包扎伤口,是我的荣幸。”
段胥的回答非常迅速流畅,笑意盈盈。
清晨模糊的晨光下,他上半身赤裸,露出白皙的皮肤和纵横交错的伤口,所幸除了肋下十五给他的那一刀,其他伤都不算太深。他便任贺思慕扯着纱布在他的胳膊腰背之间包扎。
贺思慕给她的杰作打了个结,便拍拍段胥的肩膀,说道:“脱裤子。”
“……”段胥转过头来看她,难得露出这种惊诧的表情,像是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十分自然地说道:“我记得你大腿根也有一道伤。”
段胥按住贺思慕放在他腰间衣物上的手,认真道:“伤口不深,我看这个就不必了罢。”
“为何不必?”贺思慕挑挑眉毛,说道:“我自小跟着父亲和傅大夫解剖尸体,什么样的裸体没见过。横竖我是鬼,也不是没有附身在男人身上过,你害羞什么?”
段胥笑着婉拒道:“这不合适,我毕竟还是要点清白的。”
贺思慕微微眯眼,段胥的双手霎时被看不见的东西束缚在身后,仰面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砸出一声闷响。段胥眨眨眼睛道:“疼啊殿下,我还是个伤患。”
贺思慕弯下腰抚摸着他的脸颊,因为以“贺小小”的身份出现,她现在的手指是温暖的,从他脸上那道伤上抚过时好歹稍微收了点力气:“要我来给你包扎,又挑挑拣拣的,小将军以为我是你能呼来喝去的么?”
段胥笑起来,眼睛里含着光,从容道:“我哪里是在挑挑拣拣,我是在求你。殿下给我两分面子罢,你可不能这么对我。”
在贺思慕危险地笑起来时,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
“将军大人,秦帅……”韩令秋看着倒在床上头发散了一枕的段胥,和趴在他身上摸着他脸的贺小小,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掉头就走再把门关上。
他还没有付诸实现,便见段胥双眼发亮如获大赦,从床上起身道:“韩校尉快讲。”
贺小小从容地从段胥身上让开,翘着腿坐在床头,拿起一边的茶喝起来。
韩令秋于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将军,刚来的消息,秦帅两日后便会到府城。”
段胥轻轻一笑,悠然道:“秦帅亲临……看来一个朔州是不够了,这仗还有的打。我身体抱恙,你让吴郎将好生招待秦帅——礼数这边还是问问孟晚。”
韩令秋应下便要走,却被段胥叫住,段胥因为受伤失血而面色苍白,眼神却很专注:“韩校尉,就再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韩令秋沉默了一会儿,抱拳行礼道:“现在没有了。”
在段胥交待他除夕比武之事的那个夜晚,段胥说知道他对他有诸多疑问,待朔州解围便会给他一个提问的机会。
他承诺对于韩令秋提出的问题,他必定知无不言。
韩令秋早就准备好了这个问题,可那日在比武台上,假林钧抛出那一句“你是我十七师弟”,让韩令秋隐约摸到了往事的轮廓,他突然感觉到畏惧,那些往事很可能颠覆他现在的生活。
他原本对于往事并不执着,是段胥的出现让他开始心生好奇,那好奇与其说是对于他自己过往的,不如说是对于段胥这个人的。
但大年初一那天,城墙之下韩令秋仰头看着浑身是伤,摇摇欲坠却还笑得开心的段胥,突然觉得段胥是谁似乎也没有这么重要。
段胥身上固然有种种疑团,但能够确认的是,他是大梁的好将领,或许这便已足够了。
而他韩令秋是大梁踏白军的校尉,他能明确这一点,便也足够了。
看着韩令秋走出门外还贴心地把门关好,贺思慕轻轻笑了起来,她的目光悠然转向段胥。
还不等她发问,段胥便心神领会地回答道:“韩令秋,他曾经是我的同期。”
他这满身的伤哪里都不能靠,只能用手撑着床面,微微后仰做出一个舒服的讲述姿势。
“天知晓弟子每期一百人,考核便是厮杀,七年死九九而剩一人,便赐编号出师。”
——他让我从七岁就开始杀人,十四岁时杀光了自己的同期。
贺思慕想起了段胥在丹支大营乱杀时跟她说过的话,那时他眼中燃着兴奋又痛苦的火焰,带着点疯狂的劲头。而此刻的段胥眼里的疯狂纷纷落幕,冷静得仿佛在讨论一段平常的回忆,他沉默了一会儿便笑起来。
“韩令秋那时候沉默寡言,其实我们那里大多都是他这种性子,也就我是个异类。我没跟他说过几句话,接触最多的时候就是在暝试上你死我活的那场对决。想来他应该很绝望,死了九十八个就剩我们俩,可师父偏爱我而我又很强,他最后还是要死在我手里,和那其余九十八个不过早晚的差别罢了。”
段胥点点自己的额头,说道:“他脸上那条长疤是我划的。”
“在杀他的时候?”贺思慕问道。
“不,是在救他的时候。”
这个回答有些出人意料。
段胥笑起来,他偏过头道:“暝试里我本该杀了他,但我使了点手段,让他看起来像是死了但有一息尚存。然后给他灌了消除记忆的汤药,划破了他的脸,将他和一具脸上有同样伤口的尸体调换运了出去。”
贺思慕轻轻一笑:“你不是和他不熟么,你能有这么好心?”
“我怎么就不能有这么好心,鬼王殿下,你了解我吗?”
段胥如平时一般玩笑着,目光却突然有几分迷茫,像是被自己这句话问住了一般。
世上有人真的了解他吗?
他这千层假面几分真心,无人能信。
“你想听我的故事么?”段胥突然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着,眼神却认真:“既然韩令秋不问我,我就把这个机会给你罢。从现在开始你问的所有问题,我都会据实以答。”
贺思慕放下茶杯,道:“上次我掐着你的脖子要弄死你的时候,你都不肯说一个字,怎么现在倒愿意说了?”
“你掐着我的脖子要弄死我,我自然是不会说的。但是我向你伸出手的时候,你拉住了我,我便可以说了。”
段胥的语气好像是在开玩笑,满眼轻松。
贺思慕却想起来那时坐在地上,眼睛被血浸染的少年,他向她伸出手的时候仿佛要被风吹碎的海棠花,若是她没有抓住他,便要落了似的。
他在最危险的境地中都没有向她求救,却只要她一个伸手就答应了交易。
她只是抓住他而已,手掌与手掌相握罢了。
这个少年希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贺思慕说道:“你在凉州、在这里做了这么多事情,是想向天知晓报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