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高声惊呼,方先野转过头看去,只见肃王的身体以一个扭曲的姿态重重地落在地上,血从他的身下漫开没过他坠落在不远处的王冠。这王冠肃王戴上也不过半个时辰,如今便染上了他的鲜血。
晋王和他的手下高声喊着什么,方先野并没有太注意,他只是看向死不瞑目的肃王,肃王的眼神是望向皇上的。
方先野觉得自己的心脏聒噪地跳动着,震惊和沉郁的情绪纠缠着他,他看着这人世间最威严之处最肮脏的混乱。
——若为权势,便是父子兄弟尚且相残。
正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呼喊从混乱和血腥之中跳脱出来。
“报!”
跳入大堂中的士兵看到眼前的情形似乎也懵了,不过他还是尽职尽责地把剩下的话说完。
“捷报!大梁赢了!幽州打下来了!”
在嘈杂的议论人声之中,方先野怔在原地,只觉得他的心落在了实处,终于能够吐出一口浊气。
天元十五年三月,大梁在幽州抚见歼敌三万,攻占幽州全境,同时丰州亦顺利攻下。皇上驾崩,南都大乱两月,纪王肃王身死。
天元十五年五月晋王继位,改次年年号为新和。
天元十五年九月,大梁军队攻占青州,丹支求和。
天元十五年十一月,皇上召天下兵马大元帅段胥回南都,段胥应召。
第92章 隐瞒
星卿宫中,禾枷风夷穿着浅青色的广袖长袍,衣上有墨兰纹样,后背绣着二十八星宿图,乃是星卿宫的春季宫服。他盘腿坐在一个紫檀木小桌后,一边扔着铜钱一边道:“老祖宗,你本来说半年的,可如今已经一年多了,人家幽州都打下来了,你们鬼界的叛乱怎么还没平息呢?”
坐在他桌前的红衣女子慢慢抬起眼眸,鬼气缭绕之中,黑色的眼睫下一双全黑的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夜空。
这一年间禾枷风夷每次见到贺思慕的时候,她的双目都是全然黑色的。她并不收敛身上的鬼气,任那阴森而压迫的气氛在她周身游荡,只要稍一接近便会为这强大的力量压得喘不过气来。
老祖宗真是强。
原本禾枷风夷知道老祖宗丢了鬼王灯,心中紧张万分还以为她要输了,结果老祖宗只是丢给他一句——看好段舜息,另外我绝不会输。
结果目前的情况还真是如此,两边僵持着且晏柯还逐渐式微。晏柯明明拿到了鬼王灯但是却不知为何没有能法力大增威压众鬼,只能拿着鬼王灯当做旗帜来煽动心性不定的殿主。
“魃鬼殿主和魋鬼殿主近来蠢蠢欲动,当心丰州和朔州。”贺思慕淡淡地说道。
“又有新战场了?老祖宗一边平着鬼界的叛一边还要护着人界,可真是辛苦。”
禾枷风夷话锋突转,在正事里突然夹了一句揶揄:“所以你真不打算见段舜息一面了?”
在贺思慕带着刀子的眼神中,他举起手道:“我就是问问,我答应帮他带话总要有个结果。而且你让我找人保护他又不让我提他,实在是好没道理。”
顿了顿,禾枷风夷放下手,正色道:“话说回来,我上次见他,他身体好像不太好。”
贺思慕眸光动了动,纯黑的眼里沉着看不清的情绪,她站起身来低头看着禾枷风夷,微微一笑说道:“看来你还是太闲了,还有功夫操心这些事。”
说罢她也不与禾枷风夷再多说,干脆利落地消失不见了。
禾枷风夷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撑着下巴长长地叹息一声,他连个媒人的名头都没有,可从中撮合的事情做得可真是尽职尽责,下次若去南都定要段胥好好招待他。
身后房间的珠帘轻响,紫姬端着药过来,坐在他身边简单道:“该吃药了。”
禾枷风夷叹道:“紫姬啊,世上再也找不到像老祖宗这样完美的好鬼王了,是吧?”
紫姬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禾枷风夷的手指在桌上敲着,他瘦削而面有病容,只有一双眼睛是亮着的,全身的精神气就靠这一点亮吊着。他似乎突发感慨,想要长篇大论一番。
“以无夙愿的恶鬼之主来制约因深沉欲念而生的恶鬼,以短暂的寿命制约荧惑灾星强大的咒杀之力。这世间所有都被预先精心设计,环环相扣以平稳运转。紫姬,你觉得这样好吗?”
紫姬秀美的面庞上总是鲜少有表情,她幽深的眼睛眨了眨,道:“你也说了,这世界平稳运转。”
禾枷风夷哈哈大笑起来,他突然靠近紫姬,望着她的眼睛慢慢道:“所以我们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都只是工具而已?你在人世间这么久,还是这么觉得的?”
紫姬面对禾枷风夷的逼视,终于低下眼眸将药推向禾枷风夷,轻声道:“喝药。”
禾枷风夷看了她一会儿,恢复了平时嬉皮笑脸的状态。
“你明明知道喝药于我无用,不如早点回去。”
说完这句话,他还是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上次段胥班师回朝时还是跟在秦帅之后的将军之一,这次他应召回南都,已然是坐拥重兵的元帅了。
史彪原本是很不想回来的,他一心想着老皇帝被他们忽略的使者和诏令,觉得一旦回南都就等同于要掉脑袋。但是段胥要回来他又劝不住,他念及自己那“我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就绝不让段帅掉脑袋”的誓言,便也一咬牙要跟着回来。
回来一路上史彪都神经紧张,连沉英都忍不下去常去说些笑话安慰他,但说不了两句史彪便会扯回来。
“我们他娘的都打到胡契王庭眼皮子底下了,就差一鼓作气把上京攻下来灭了那帮小杂种,这个节骨眼上停战还把我们喊回来。丹支求和我们就和啊?和什么和,他们还有什么本事?”
段胥笑而不语。
在他看来丹支还有什么本事不重要,重要是这南都的新皇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经历过一翻战乱洗礼的南都在新皇登基之后又快速地重建,恢复了往日热闹的景象,一眼望去还新起了不少楼。段胥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南都中受到了新皇的嘘寒问暖,盛情款待,各式接风洗尘宴赴完,赏赐功勋拿完,朝会密谈谈完,段胥便明白了皇上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皇上刚刚继位年岁又轻,自然想要打败丹支,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只不过他更希望率军灭亡丹支的那个人不是我。”
段胥穿着夜行衣坐在方先野府上,悠然地喝着他的茶说道。
“我爹是杜相一派的,之前支持的是肃王。皇上和肃王闹到血溅金銮殿,他看我自然是一千一万个不放心,定不希望我攻破上京添上一笔灭亡丹支的功绩。只是我如今在北岸连得五州有功于朝,他明面上还要对我客客气气的。”
一年多没见,方先野变得沉郁了些,他低眸摩挲着茶杯,眉头皱着,有些心事重重。他抬眼望向段胥,道:“那你还打算回前线么?”
段胥笑起来:“当然。那些战车、战法还有将士都与我磨合多年,换了别人恐怕效果便大打折扣。”
说罢段胥又指了指北方,道:“他以为北边那些胡契人是真心求和?我太了解他们了,他们就是战死到最后一个人,也不会轻易投降,这大概只是缓兵之计。”
“就是因为你太独了,先皇和如今的皇上都对你没法放心。”看着段胥脸上的轻松自得,方先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他说道:“你在军队的地位不可替代,那军队是你的还是皇上的?南都乱成一团,你在北岸有粮有兵有甲自顾自地打你的仗,完全不需要仰赖朝廷,那朝廷又何以掌控你?”
段胥有些诧异地看着方先野,他不太明白方先野为什么会如此生气,以至于露出迷惑的神情。
方先野自知失言,他揉揉太阳穴,道:“你……要藏藏你的锋芒,不能外露至此。”
段胥笑起来,他靠在桌子上撑着下巴,淡淡道:“有道是将能而君不御者胜。他们懂战局么?听他们的我还打什么仗。”
方先野只觉得头疼,心烦意乱。
段胥是肆无忌惮的疯子,没人能让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他向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他这样处事的。
他方先野就不可以。
段胥仍然自顾自地说道:“我无妻无子,段府除我之外无人入仕,丹支灭了之后只要我消失皇上不就没了心头大患?他大概还要装装样子悼念我,优待段府。”
“你还想着以后去找你那恶鬼夫人?”
听到方先野这样说,段胥沉默了片刻,笑道:“对啊,简直迫不及待。”
桌上的烛火安然地燃烧着,室内光线昏暗。段胥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他的茶碗,转头望向方先野,岔开话题道:“你那边怎么样了?皇上对纪王一党的态度暧昧,我看清算并不至于连累到你,但是他也不会重用纪王的人。”
皇上在朝中的一番任命调拨,都是在为自己党内的人或纯臣铺路,想来之后是要着重培养这些势力。
方先野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慢慢来吧。”
上个月里宫中传来消息,赵公公突发恶疾去世。说是恶疾,说不定也是在宫内权力斗争中被暗害了,听说事出突然赵公公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如今段胥已经回到南都,皇上看起来是找不到由头打压段胥的样子,应当是不知道这一道密旨的存在。
所以这道密旨,如果他不说,或许便会在这世上销声匿迹。
“先野,你今天看起来有些心绪不宁?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段胥叩叩桌子,将方先野从思绪中拉回来。
他望向这个意气风发,仍如同十四岁那样眼光明亮的朋友,突然生出一种焦躁和厌恶。他也无法辨明那焦躁和厌恶是对于段胥的,还是对于他自己的。
“段舜息,你就没有想过若有一日我背叛了你,你该如何?”
话一出口方先野就有些后悔,而段胥睁大了眼睛,笑意还挂在脸上没有消失。在片刻的寂静之后,段胥很快又笑起来,眼神澄澈眉眼弯弯。
“背叛便背叛罢,我想从你这里得到的原本也不是忠诚。人总要为自己相信的事情或人付出代价,不是吗?”
方先野怔了怔,继而沉默了。
段胥面色严肃起来,他问道:“先野,你是不是需要帮助?”
方先野慢慢地摇了摇头。
段胥还想要说什么,不过他还没说出口便脸色一变,捂着胸口弯下腰去,鲜血毫无预兆地从他的口中涌出,溅在地上沿着砖缝间蔓延。他极力地压低声音咳嗽着,血还断断续续从他的唇角落下。
方先野震惊地看着段胥神色如常地以衣袖擦擦嘴角,这人甚至还笑起来,指着这滩血迹对方先野说:“完了,你明天要怎么解释你房里凭空多出一滩血?”
方先野眉头紧皱,他抓住段胥的袖子严肃道:“段舜息,你这是怎么了?”
“生了点小病,脏腑时不时出点血,没什么大碍。”段胥轻描淡写地拍拍方先野的胳膊,从椅子上站起来时还略微晃了晃,幸好方先野眼疾手快地把段胥扶住。
“你要怎么回去?翻墙吗?”方先野问道。
段胥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方先野看着段胥前襟和脸上的血,叹息一声道:“亥时了,路上行人不多,也没人盯着我的宅子看,你从偏门走吧。”
段胥不由得笑起来,道:“方汲啊方汲,想不到有一天我能走门离开你的宅子。”
十四岁到二十四岁,他们之间的交往都在人们的视线之外的黑暗里进行。
方先野送段胥从偏门离开方府,这个友人敏捷的身姿消失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即便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方先野还是没有走。北风呼啸着穿街过巷,他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寒冷。
他到底还是没有对段胥说出那道密旨的事情。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能说出来。原因仿佛是关在漆黑盒子里的怪物,出于莫名的恐惧,他也不敢看得仔细。
那名为方先野的漆黑盒子。
在街边却有一人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心里猜测着方先野在夜晚送走的这个身上染了血迹的蒙面人究竟是谁。
第93章 尺热
虽然从方先野那里出来时段胥走了门,可是回到段府他还是得翻墙。待段胥从墙上轻手轻脚地落在院子里时,意料之外地和段静元对上了目光。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大眼瞪小眼片刻后,段胥奇道。
段静元则提着灯跑过来,同样惊道:“我想起我的菊花酒少放了一味料……不对,这么晚了你这副打扮,跑哪里去了?”
她一凑近便看见了段胥衣襟上的血迹,脸色唰的一下白了,抖着唇道:“三哥……你……你去杀人了?”
段胥不禁笑起来,他好整以暇地往他的院子走,顺手拍拍段静元的头:“不是,那是我的血。”
段静元立刻跟上了段胥,她问道:“那你受伤了吗?你到底去干什么了啊?”
段胥摇摇头,以手指放在唇上道:“秘密。”
段静元气得鼓起了腮帮子,跟着段胥走进他的皓月居,边走边说:“你这次别想再糊弄我,你要是再不跟我说,我就去告诉爹爹……”
她还没说完,便看见段胥的步子慢下来,他似乎晃了晃继而毫无征兆地一头栽倒在地,发出噗的一声闷响,便一动不动了。段静元怔了怔,小声道:“哥,你可别想唬我啊,你别装了快起来!”
段胥紧闭双目地躺在院中的石板上,灯火之下依稀可见面色苍白,像是一块要碎的白玉。
段静元便慌了手脚,她放下灯笼抱起段胥,唤道:“三哥,三哥你醒醒!”
真正抱住段胥的时候她才感觉到他身上惊人的热度——他在发高烧,段静元惊惶地捂着他的额头,提高了声音:“三哥!三哥!”
似乎被段静元的声音惊扰,段胥皱起眉头,低低地唤了一声——贺思慕,然后任段静元怎么喊也不再回应了。
段静元急得站起来就想去喊人,但是看到她三哥一身夜行衣又觉得不能惊动爹娘,在她犹豫地望向院门时,突然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再转回目光时便愕然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