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干什么呢!木奚!”他的同伴喊道。
话音未落之时段胥的破妄剑便出鞘,搁在了这修士的脖颈之处,段胥眯起眼睛笑意盈盈道:“从他的身体里出来,晏柯。”
修士沉默了一下,道:“你的眼光倒是很毒。”
说罢他低眸看了一下脖颈边的剑,抬眼道:“你要杀了这个来救你的修士?”
段胥目光闪了闪。
这个被鬼附身的修士扬长而去拿着剑,对剩下那两个人倒戈相向,那两个修士既惊诧又愤怒,在重重恶鬼包围之中已然是勉力抵抗。
借机靠近段胥的恶鬼士兵被他手里的破妄剑砍了个稀巴烂,他对付这种程度的恶鬼还是绰绰有余的。方才他唤了贺思慕,但现在她也没有出现的迹象,想来是早就把他交给禾枷风夷了。眼见鬼气森森的黑云已经要将那两个修士也淹没,段胥略一思索,想到横竖他们也打不过晏柯,索性将破妄剑左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晏柯,做个交易罢。”他朗声道。
那被附身的修士转过头来,一双漆黑的眼睛看向段胥。
“你来劫我,肯定不想只带一具尸体回去罢?我跟你走就是了,你放了这三位少侠,还有……我这匹马。”段胥笑着指指自己身侧的良驹。
那修士看了段胥一阵,摆摆手正在攻击的恶鬼便停下了动作。高大肃穆的蓝衣恶鬼从修士的身体里脱出,踏过地上恶鬼死去所化的灰烬走到段胥面前,冷冷道:“段舜息,我看你还能笑多久。”
段胥归剑入鞘,满眼笑意却在看见晏柯腰际的鬼王灯玉坠时淡了下去。
晏柯说会让段胥笑不出来,便果然没有食言。
段胥被蒙上双目不知带到了哪里,久违地迎来了一番撒气式的严刑拷打,唇角被打裂了,笑起来便扯得生疼。他被绑在架子上,感觉浑身上下可能没有几块好地方,上次伤得这么惨大概还是和十五对决时。也不知道刚刚吐过血发过烧又来这么一出,他的身体还能不能受得了。
不过痛感消退或许真是件好事,不然他就该疼晕过去了罢。此刻任那些拷打他的恶鬼如何叫骂,段胥只是歪着头——装死。
周围恶鬼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有脚步声走近。
段胥想大概是晏柯来了。
“他怎么了?”
“启禀王上,打晕过去了。”行刑的恶鬼谄媚道。
王上?晏柯已经自立为王了么,鬼王灯为什么会在他这里?思慕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问题从段胥的心里飘过,只听得晏柯冷冷一笑,道:“思慕,你把他保护得够严实的,我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得手。”
段胥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时间仿佛静止了片刻,万籁俱寂中响起贺思慕的声音。仿佛是从什么法器里传出来的,显得遥远而模糊。
“哦?你也知道自己要完了,都开始做这样的勾当了。”暌违一年,贺思慕的声音漫不经心,十分平静。
“你上次愿意用鬼王灯换他一命,这次你要拿什么来换呢?”晏柯幽幽道。
用鬼王灯换他一命。
段胥怔住了。
一年前分别那日的一切在他的脑海中飞快轮转,从贺思慕的目光到之后沉英的劝慰,停在沉英所说的一句话上——是小小姐姐把解药拿回来的。
她离开的那一天,身上好像没有带着鬼王灯。
所以贺思慕是用鬼王灯换了他的解药。在这种紧要的关头贺思慕失去了鬼王灯,所以那半年就能结束的战争一直持续到今天。
段胥的心沉下去,沉到一半冰水一半火焰的湖底,他慢慢握紧了拳头。
那边贺思慕笑起来,她道:“哈哈哈,换什么?我换给你的鬼王灯如何你不清楚么?我对他已经仁至义尽,如今他与我之间也没什么关系,你想杀便杀好了。”
“贺思慕!”晏柯的声音骤然提高,他似乎摔了什么东西,哐啷一声巨响。他怒道:“你在鬼王灯上做了什么手脚?为什么?为什么我用不了鬼王灯?”
一时间满室寂静,继而有笑声传来。
“哈哈哈哈哈……可怜啊晏柯,三百年了想找我的命门找不到,得到了鬼王灯又用不了。打不过我,杀不了我,又爱上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家伙?”
顿了顿,贺思慕淡然道:“我不妨告诉你,三百年前我生剥了自己的一片魂魄融进鬼王灯里。鬼王灯便是你梦寐以求的,我的命门啊。”
这句话仿佛一箭穿心,晏柯明显僵住了。
贺思慕的声音虚虚地漂浮着,仿佛怜悯又仿佛挑衅,她说道:“想杀了我,毁了鬼王灯便是,但你舍得吗?”
没有无上珍宝鬼王灯,晏柯又怎么敌得过姜艾与白散行联手?怎么能名正言顺地做鬼王?恶鬼是欲念,争权夺位的恶鬼有病入膏肓的贪婪,有哪个能毁了费尽心机拿到手的鬼王灯?
可只要贺思慕还没有灰飞烟灭,她这一片魂魄还在鬼王灯里,没有她的许可就没有谁可以驱使鬼王灯。
得到鬼王灯的唯一方法,是毁了鬼王灯。
这是她自从入鬼域开始,便为每个争夺王位的恶鬼所设好的死局。
第95章 代替
随着那边的一声巨响,玉周城王宫殿宝镜中晏柯和段胥的身影消失不见。
贺思慕勾起的嘴角平下去,风的丝线细细密密地缠绕在她身边,房间渐渐开始动荡起来,她身上的鬼气大涨充斥着整个王宫,甚至如兵刃般朝整个玉周城蔓延而去,整座城仿佛地震一般震颤起来。
姜艾被这鬼气压得直接跪倒在地上,她勉力地抬起头对贺思慕道:“王上……思慕!你冷静点!”
贺思慕睁着一双漆黑双目,低声道:“禾枷风夷,你想死吗?”
她身上的动荡鬼气直奔殿内的禾枷风夷而去,他猝不及防地抬起手杖,却见身边一直默默无闻的紫姬突然横在了他面前。
那鬼气撞到紫姬身上便消散,从紫姬身上蔓延而出的力量如同水扑灭烈火般,压着贺思慕的鬼气一路扩散开来,冲散鬼气抚平了整个玉周城的震动。力量骤然爆发,须臾便全部收回,了无痕迹。
姜艾瞠目结舌地捂住了嘴,而贺思慕目光深深地看着毫发无损的紫姬。
紫姬站在禾枷风夷身前,神色淡淡道:“他第一时间就亲自赶来通知你,是他大意,可他知错了。”
禾枷风夷从紫姬身后探出头来,心有余悸地眨巴眼睛。贺思慕看着禾枷风夷身上因为过敏而生的大片红斑,闭上眼睛转过头去。
姜艾看看禾枷风夷,再瞄瞄贺思慕,清了清嗓子试探着说道:“思慕你……鬼王灯居然是你的命门?你把你的命门告诉晏柯没关系吗?”
“我不可能让他再拿段胥要挟我。”贺思慕冷冷地说,她揉揉额角道:“他舍不得毁掉鬼王灯的,知道了这件事,为了能赢我他还会留段胥一命。”
这是段胥的一线生机。
晏柯所设的鬼牢里,听到贺思慕的一番话之后他气得砸了手中的灵器,转过头去便看见木架上的段胥睁开眼睛,抬起头来望向他,满眼暗色。
“她不救我吗?”段胥这样说道,眼眸颤动,仿佛不能相信。
看来刚刚的话他都听见了。晏柯看见段胥神伤的样子,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恶毒的痛快,他嘲笑道:“我早说过她从来就不缺爱人,你能算得了什么?过眼云烟罢了,她是因为留了后手才肯用鬼王灯救你,若真要伤筋动骨,她马上就会把你抛弃。你被她骗了,你就是个玩物!”
他越说声音越大,情绪激愤,仿佛要把他在贺思慕身上所受的屈辱都发泄在段胥身上一样。眼见对面之人的神色越来越暗,他心里就觉得越来越快活。
段胥低眸再抬眸,大笑道:“既然她要弃我,我便也弃她。你毁了这破灯罢,她灰飞烟灭,我便是她最后一个爱人。”
晏柯听到这句话却犹豫了,眼中的愤怒被冲淡,他低头看向腰间的鬼王灯片刻,再幽幽地抬起眼来看向段胥。
他慢慢走近段胥,背着手神色莫测道:“你希望在你这一生里,完全拥有贺思慕,让她不能离开你吗?”
“当然。”段胥回答地不假思索。
晏柯眯起眼睛,冷然道:“你可以和思慕交换五感,在交换五感时,思慕便失去所有法力如同凡人,是吧?”
段胥捏紧了拳头,眼睛却微微睁大,仿佛十分惊讶的样子。他道:“你是指……”
“再过几日有一场大战,你按照我说的时机和她交换五感。待我打败她虏获她,令鬼王灯认我为主,贺思慕便必须听命于我,我便让她在你有生之年陪在你身边,如何?”
段胥沉默了片刻,他道:“那待我死后,她会如何呢?”
“你死后,她还与你有何关联?”晏柯冷笑道。
“也是。”段胥思索片刻,低低笑了一声,望着晏柯的眼睛说道:“成交。”
此时此刻南都段府正乱成一团,段胥在出城去军营的路上突然失踪,消失得毫无痕迹,段府没日没夜地找了三天都找不到人。这事儿传到了城外将士的耳朵里,史彪立刻就跳起来了。
他在来南都之前就寻思着皇上定要找他们的麻烦,此刻更加笃定段胥失踪是被皇上暗害,或许已经掉了脑袋。要不是沉英死命拉着史彪,他马上就要带着城外的兄弟们冲进南都城围了皇宫,叫皇帝把段胥交出来了。
正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原本说要求和的丹支突然之间举兵反攻,声势浩大,不仅反攻了丰州和青州的一些土地,甚至在幽州也撕开了一道口子,只不过又被大梁将士们夺了回去。皇上便下令派赵纯担任元帅,与史彪沉英和城外将士一同返回前线。
赵纯此人也是武将世家,身上有些军功,但是从没去过北岸。他是皇上的心腹近臣,皇上是想趁这个机会扶他一把。史彪想不到这么多,他只是不服这个从天而降的主帅,不见段胥不肯回去前线,嚷嚷着他们在前线拼命,一回来却被自己人害,他怎么也不回去犯傻。
一时间南都的气氛紧张,皇上转脸便把压力卸给段府,指责段胥无诏书无故离开南都,是对皇上不敬,怎么也不认段胥是被害或是死了。
段府上下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段成章原本身体就不好,这么一急病得更严重了,还要撑着病体出来上下打点。就连那醉心佛堂的段夫人都暂时离开佛堂,担心起家里的事情来。
段胥失踪的第五天,最是焦灼的时刻,月上中天之时段府的后门被敲响,来人穿着披风头戴兜帽,说是关于段胥的事情要见段老爷相商,管家立刻把这位客人引到大堂之中。
段静元听说这件事匆忙赶来的时候,正看见这位客人站在大堂里。黑色的兜帽遮住了他的样子,段成章拄着拐杖被吴氏嫂子搀扶着走来,颤声道:“阁下知道胥儿的下落吗?”
来人沉默了一瞬,伸出手来拿下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张清雅俊秀的面容,凤目薄唇,如同山石水墨,他慢慢抬起眼帘望向堂中众人,眼里落着月光皎洁。
他在段成章震惊的眼神中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顿了顿,他说道:“但是,或许你们需要一个人来扮演他。”
段静元怔怔地看着他,他的模样熟悉又陌生,她喃喃道:“方……先野。”
方先野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微微点头,继而望向面色铁青的段成章。
段成章颤着手指指着他,道:“大胆狂徒,你在说什么?扮胥儿……这么多年了……你以为……”
“段大人,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还有别的方法吗?”
方先野淡淡地说道。
他笃定自己不会被拒绝,也确实如此。
第二日段府便传出消息,说找到段胥了。
段胥突发恶疾在去军营的途中晕倒,被附近的农户救回去治疗,最近才醒来被送回家。只是他得的不是普通的病,而是传染性极强的麻风病,只能闭门谢客。
史彪将信将疑,说什么都要见段胥一面,哪怕是隔着房门隔着帘子,他要确认段胥还活着。眼见史彪大喇喇地直接闯到了段府上,段成章心知再阻拦便会引人猜疑,便许了史彪探视。
段成章坐在皓月居内,一帘之隔便是“假段胥”,他有些紧张地看着那魁梧的汉子和沉英一起从外面走进来,汉子粗略地朝自己行了个礼,便迫不及待地对帘子之后的人说道:“段帅!”
“怎么,以为我死了不成?”
帘后那人的声音与段胥居然有八成相像,足以以假乱真。
史彪一听这熟悉的声音,这么多天提着的心终于稍安些,立刻就想去掀帘子却被“段胥”喝止。
“史彪!我的病会传人,你要染了我的病再回去传给将士们么?皇上要你回前线,你为什么不回?最懂羽阵车的便是我、你与沉英,现下我们三个都在南都,丹支反扑势头猛烈,你让归鹤军和丁进怎么办?”
史彪要掀帘子的手便放下了,他有些委屈地说:“我担心段帅,皇上要换帅,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帘后的人沉默了片刻,叹息道:“史彪,上次醉酒失时你对我发过誓吧,除了再也不喝酒之外,你也说以后事事听我的。”
段成章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转头望向那道帘子身后的身影,苍老的手颤动着,离奇的猜测占据了他的脑海。
史彪听“段胥”提起这件事,不由得完全相信了帘后之人就是段胥。
帘后之人继续说:“你放心,我在南都掉不了脑袋。如今你该听我的话回前线去,把丹支人赶回他们的老家。至于主帅是谁,眼下不是最重要的。”
这边史彪垂下了脑袋,他道:“段帅既然安好,我便放下心了,我这就带兄弟们回去杀了那帮孙子!”
史彪与“段胥”又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去。沉英此前一直一言不发,史彪说要走他便说他有些话要跟三哥说,过会儿再走。待史彪离去之后,沉英看了一眼竹帘,再看了一眼端坐的段成章。
他似乎有些犹豫,话还未出口时,便听到竹帘之后的人道:“沉英,你想说什么就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