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灯——黎青燃
时间:2021-12-11 00:17:47

  方才听从贺思慕号令勤王的各位殿主们都在,审讯和问罪都已经结束,晏柯自然是灰飞烟灭之刑,后续收拾他的那些残党不过朝夕之事。
  如今大殿上只剩下贺思慕和晏柯两只鬼,贺思慕从王座上站起来,慢慢地走下台阶站到晏柯的面前,她俯身望着他满含愤怒的眼睛,淡然道:“晏柯,你终究还是败了。”
  晏柯咬牙道:“生剥魂魄与鬼王灯相融,不成功便灯毁魂伤,我自然没有你这样狠。”
  “在你们眼中鬼王灯是心肝宝贝,无上圣物,在我眼里……”贺思慕指了指高台上那静默的槐木镶银的王座,说道:“它就跟那座位没什么两样,器物而已。”
  从晏柯生前到死后,五次意图反叛尽数失败。是以欲望过深,生逐之死求之,自绊其足,越求之越不可得。
  晏柯低下头,又抬起眼睛来看向贺思慕,眼里还是不变的愤怒,但声音有了些颤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你父亲是我杀的?”
  “从一开始便怀疑,将白散行放逐九宫迷狱之时最终确认。”
  “那时候你就……所以这三百年来,你对我的依赖、信任和亲近……这都是假的吗?”
  “是,都是假的。”
  晏柯的希望被毫不留情地打破,可他仍然哽着一口气道:“但是你任命我为右丞,让我推行金壁法……”
  “你确实很有能力,而且你很享受作为丞相推行法令时,各个殿主听从你号令的样子,不是么?”贺思慕蹲下来,浅浅地笑着说道:“总要给你点甜头的,有句话说得好,物尽其用。”
  她在烛火与夜明珠的光芒之下眉眼深深,笑起来的时候很浅,隐约有些坚不可破的东西含在眼底。她还是这样美丽,就像他第一次为她倾倒时那样。
  就像他第一次受骗时那样。
  晏柯的双目漆黑,身上鬼气高涨,大吼一声试图靠近贺思慕,但是被缚仙绳牢牢地捆在原地,无法动弹,暴怒的呼喊在大殿内回荡,一重又一重。
  贺思慕也不躲避,她眨了眨眼睛,甚至于笑着道:“你看起来很痛苦,痛苦就好。”
  为了让不能感受到疼痛的恶鬼痛苦,她可是花了一番心思以及三百多年的时间。她把晏柯架起来,将来晏柯走后还要寻一个恶鬼来填补他的权力空位,不至于造成骚乱。所以在风夷做出能控制白散行的法器之后,才真正万事俱备。
  她的手指点到晏柯的额头,晏柯的眼睛颤抖着,终于流露出茫然和伤悲的神情,他说道:“如果我没有杀先王,我们之间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你能做到,便不会成为恶鬼了。”贺思慕语气平淡。
  他低声说道:“我是喜欢你的,我真的很喜欢你。”
  贺思慕笑了笑。
  “我知道。”
  爱慕我真且浅,贪恋权力深而长。
  “你分明就不想做鬼王。”
  “我不想做,但是我不会把这个世界让给我讨厌的家伙。”
  贺思慕腰际的鬼王灯发出蓝色光芒,她的指尖燃起蓝色的火焰,从他的额头一路烧到他的肩膀和身躯,他整个人淹没在火光之中。
  “永别了,晏柯。”
  贺思慕站起身来,与他道别。
  晏柯咬着牙不肯发出痛苦的呼声,他穿过火光死死地盯着贺思慕,仿佛看见千年以前他被车裂的街头,痛苦和不甘,野心和宏愿随他的四肢和生命一起离他而去。
  好恨啊,他好恨啊,明明差一点,差一点他就能成功。
  熊熊火光吞噬了他的一切,在彻骨的痛苦尽头他突然想,真的是差一点吗?那真的就是成功吗?他追求了千年的东西,得到了就能幸福吗?
  他走得太远,以至于失去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被禁锢在这世间的执念,在化为灰烬时重获自由。
  贺思慕抬眼看着地上细细的灰烬,挥手打开了殿门,风卷着灰烬迅速远离,飞到更远的天地之间去。月光皎洁地穿过殿门落在她的脚下,贺思慕凝望着窗外的夜空,慢慢走到光明中去。
  没有月亮,却能看见月光呢。
  她在月光中化为青烟,再次出现时已经站在了虚生山的山顶,她父母的两块墓碑前。
  她蹲下来望着她父亲的墓碑,伸手擦擦墓碑上的落灰,道:“爹、娘,新年快乐。你的仇我替你报完了,开心吗?老头子。”
  叫什么老头子,其实她早已比她的父母埋骨于此的岁数大了。
  她沉默了片刻,轻轻一笑:“以后你们可能要多一个邻居,等他老了,等他去世,我打算把他埋在你们身边。他是个很有趣的人,你们一定会喜欢他的。”
  “你们走的时候我明明已经做了决定,以后我再也不要被抛弃,我要做先离开的那一个。但是段胥这个人啊……”贺思慕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打算给他这个权利,给他先离开我的权利。我想终有一天,我会因此伤心难过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对吗?”她站起身来,看着头顶上的浩瀚星海,涌动着银色的光芒。
  为什么要做鬼王呢?什么时候才能出现一个能做鬼王的,更好的恶鬼呢?
  ——这些凡人爱着自己的亲人、恋人、友人,连同这个广阔的世界,如果你让他们得以安然地爱与被爱,那么这些爱意的每一分都与你有关。
  ——或许他们不认识你,不知道你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受到你的帮助。但是他们爱你。
  “因为他们爱我。”贺思慕喃喃道。
  而她所爱之人,兼黑与白,赤与黄。
  为世间一切色彩之和。
  为万籁,为冰河,为尺热,为酒香,为珍馐。
  终为,三尺泥下骸,四寸心头伤。
  贺思慕回到宫殿时段胥刚刚醒来,他靠着床背捧着药碗和鬼仆说些什么,苍白的脸上笑意盈盈,是熟悉的假诚恳真狡黠的神情。见贺思慕来了鬼仆如获大赦,小跑到贺思慕面前说这个活人不肯喝药。
  段胥满脸无辜地望向贺思慕,贺思慕摆摆手让鬼仆退下,然后坐到他的床边。
  她问道:“你的呕血之症有多久了?”
  段胥自知理亏,清了清嗓子道:“有……两年半……”
  “两年半。第一次发病是什么时候?”
  贺思慕的语气过于平静,和与他分别的那天如出一辙,段胥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是因为换五感给我,对罢?为什么不告诉我?”见段胥不回答,贺思慕便自行确认了。
  段胥犹豫了片刻,觉得在这个时候还是坦诚比较好,于是说道:“若是告诉你,你就不会再跟我换五感了罢,那样你就不能再感知色彩、温度、气味、曲调,太可惜了。”
  贺思慕沉默一瞬,然后冷笑了一声。天旋地转间段胥被贺思慕压在了床上。药碗碎落于地发出清脆的响声,苦涩的药香扑面而来。
  贺思慕慢慢压下身去鄙视着段胥,近乎于嘲讽般说:“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什么?榨尽你的五感便扬长而去的恶徒?就算你死了也全然不在乎?段舜息!你觉得我就不会难过?我就没有心吗!”
  她一拳砸在段胥的脸侧,段胥怔怔地望着贺思慕的眼睛,她的眸子颤动着,若是鬼也能够哭的话,她现在大约就是在哭了。
  她总是从容不迫,喜怒哀乐埋得深,以至于此刻悲伤冲垮堤坝喷薄而出。
  段胥睁着眼睛看着贺思慕,看着她眼里深深的悲伤。他说道:“你是个慈悲温柔的恶鬼,自然不会榨尽我的五感。不过那是你的意愿,不是我的意愿。我没有想过要长命百岁,再长命百岁与你相比也是短暂的,五感对于我来说只是五感而已,对你来说却是整个世界。”
  “什么叫只是五感而已?段胥,我一生只有这么一次,你的一生也只有这么一次,你的五感也是你的世界!你究竟明不明白……你对我来说……”
  后面的话她却没有说下去。顿了顿,贺思慕惨然一笑,突然换了话题:“你觉得,我为什么离开你?”
  “……是因为你拿鬼王灯替我换解药,违背了你的原则。”段胥猜测道。
  贺思慕慢慢地摇摇头,她俯在他的耳侧,低声道:“是因为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太过喜欢你,以至于没有办法接受某一天,要眼睁睁看你离开我。”
  段胥的眼睛渐渐睁大了,他的声音有点哑,喃喃道:“生老病死,你不是已经看惯了么。”
  贺思慕轻笑一声:“是啊,我看惯了,看到腻,看到不为所动,看到不想再看!可是对于你我还是……不能接受……”
  纵然她天赋异禀,战无不胜,没有五感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万鬼之主,却仍有不擅长的事情。
  四百年了,她始终没有学会接受离别。
  她再也不想和任何人离别。
  她离所有人都很远,若是距离近了那就先离开。这温度刚好不至于寒冷,如不会再度燃烧的灰烬余热。
  段胥这只狐狸,磨着她,求着她,以从未有过的鲜活引诱她,说要温暖她。但他却是熊熊燃烧的火,以无法抗拒的灼热点燃了她。
  “你终究要熄灭的。像我的姨夫姨母,我的父母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把我一个人抛在世上。”贺思慕抚摸着段胥的脸侧,她低声道:“我知道你一直怕我会忘了你。我……我也怕,我也不想忘记你,我想记得你。”
  永远像此刻一样,想起你就会记得你的面容,你的笑容,你的气息和色彩。
  记得烟花与明灯、花香与酒香、鲜血和婚服、马球和阳光,你的呼吸、温度、脉搏、香味、笑容、狂言与细语,讨饶与撒娇。
  不想遗忘,不想一切归于寂静的尘土,如同水消失在长河之中。不想变成消失在土里的尘埃,不想变成消失在长河的水。
  贺思慕轻笑一声,道:“可我终究还是要如此了。”
  她这一生路上,尽是他人无碑文的坟墓。
  段胥望着贺思慕,没有说话。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圆润明亮含着一层薄薄的水气,就像是水玉般清澈到底。那水气颤了颤,渐渐染上红色,从眼眶开始扩散开来。
  贺思慕的喉头梗了一下,她低声说:“你哭什么?”
  段胥弯起眼睛笑了,在他笑的刹那泪水顺着他的眼角落下,没入他的发间。
  “我替你哭。”他的声音有些颤。
  为他所爱之人,如他般付诸爱意而哭;替他所爱之人,终将忍受的孤独而哭。
  他伸出手去揽住她的脊背,她的背冰冷而僵硬,挺得很直。他拍着她的后背,说道:“思慕,我们的鬼王大人,你的骨头怎么这么硬啊?放松,放松,我在这里呢。”
  贺思慕僵了片刻,便渐渐松了力道,顺着他的力气伏在他的心口。
  “你做什么?”她低声问道。
  段胥于是双手抱住了她的后背,他安静了一会儿,轻笑着道:“抱着你,让你暖起来。”
  虽然他刻意不去想那些事,可他也知道,他这一生其实充满了种种不如意,而且将来还会这样坎坷下去。
  可是抱着她的时候,他就想起那逢凶化吉的判词。
  这些坎坷的尽头,会不会是她。
  她会是他这坎坷一生的幸运。
  即便是被拒绝,被远离,愤怒和悲伤时,他仍然觉得值得。无关结局,若重来千百次,他也希望能够遇见她,每一次,千百次。
  “你会后悔遇见我吗?重来一次的话,你要认识我吗?”段胥轻声问道。
  贺思慕沉默着,她闭上眼睛躺在他的心口,长长地叹息一声,抱住了他。
  “要的。”
  无论重来多少次,她都会在那个除夕握住他的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也会在此刻抱住他,决定陪他过完这短暂一生。
  她会伤心,但是绝不会后悔。
  他们在这一点上是全然相同的,或许这样便足够了。
  段胥低低地笑了一声,道:“你刚刚说的只说一次,包含第一句么?”
  “什么?”
  “你说你喜欢我。”段胥道:“我第一次听你说喜欢我。”
  贺思慕抬起头来望向他,她说:“你也没问过,我以为你不想听。”
  “我想听,怎么会有人不想听呢?”
  贺思慕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抱住段胥的肩膀,低下眼睛道:“我喜欢你。你若想多听听,就要长命百岁。”
  段胥抱着她的后背,低声说:“好呀。”
  因为失血过多段胥身体虚弱,姜艾的大厨便做了许多补气补血的食物,禾枷风夷也派人送了些灵丹妙药来,更是说段胥的病与五感符咒有关,人间的医生怕是看不出问题,过几日让星卿宫精通医理的师兄过来给段胥看病。
  段胥在贺思慕的威逼下喝着药,皱着眉说:“思慕,我在鬼界停留太久,南都那边不知道情况如何,我得回去。”
  “你吐了那么多血又晕倒,刚醒没多久,走路还摇晃着。就算回去了能做什么?”
  那一日冬日的阳光温暖,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正是世间好时节。贺思慕倚在段胥身边,半边身子被他暖得温热,她捧着鬼册翻开新的一页,目光顺着书页看下去。在看见某行文字时她突然僵住了,伸手去擦新出现的那几条记录,仿佛不能相信。
  段胥有些奇怪地望过去:“怎么了?”
  便看见她手指摩挲过的那行文字。
  薛沉英,天元二年生人,卒于新和元年正月初三,幽州抚见。
 
 
第98章 前线
  赵纯回到自己的营帐中时,只见灯火幢幢中自己的卫兵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他心中一紧正欲高呼,却瞬间被软钢丝勒住了脖子,身后之人一踹他的膝盖他便跪倒下去,被反绞双手捆在身后,软丝仍然勒紧着他的脖子让他呼吸困难,发不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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