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后来他才明白，当时这种情绪叫做决心！
大娘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跟郭建设并排走，帮忙招呼乡里乡亲。
怎奈郭建设和张秋果太久没回来，又是村里唯一的超生大户，这快过年了，乡亲们吃饱了没事干，瞅着郭建设抱媳妇，多稀奇！
一个个热情的不得了，根本不理大娘，抢着跟郭建设两口子说话。
“哟，建设，你这抱的是你媳妇吧？可别扔了大丫妈，又找个新媳妇回来！”
“建设，你家房子没了，你知道不？”
“建设，你这又生个丫头，过了年还出去不？”
“不出去了。”郭建设抱着媳妇，脸色涨的发红。
至于奚落他的话，早料到了，有心理准备。
跑不掉的，早晚会有人说，说够了，人就不说了。
“大丫妈，大丫妈，回头我找你说话。”
“对对，你别吹了风，咱回头说话。”
张秋果应了一声，她开始感谢裹着自己的棉被，包在里面，谁也看不见她，这样就不用不好意思了。
在心里数了数交好的几个媳妇，不是跟她前后脚嫁进来，就是沾亲带故进门子的，扒拉一圈，发现人还不少。
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对回家的生活不那么发愁了。
越往里走，张建设的脚步越快。
大娘以为他累了，快速的跟上，招呼其他人，“赶紧让让，有话回来说，这东一句西一句的，回头别给我们摔了。”
大家都知道建设媳妇刚生了孩子。
狗蛋爸不是说了么，像剥了皮的大耗子。
生过孩子的多少都懂，这怕是早产了。
而且情况不太好。
不然咋小孩回来了，大人在医院。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招呼着散开了。
看热闹归看热闹，别真给人耽误了，回头摔一跤。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张秋果这会没其它念头，又开始在被子里哭，她想孩子想的不行。
大丫几个怨不怨她？还认不认她这个妈？
七丫还活着不？
老天爷！
要是非要收个人！
那就收她好了！
让她的七丫好好活着吧！
大娘在医院里提过两次，让两口子住她家里。
大爷大娘家里三间土肧房，西边一间穴粮食，放了一张小床，两闺女挤在小床上睡。
中间堂屋，吃饭待客用。
东间稍大点，放一家人的衣服啥的，大爷大娘睡这屋。
窗户很小，不通风，也不怎么透光。
不知道怎么搞得，有一次，大爷家俩闺女一块中毒了。
口吐白沫，直抽抽。
拉到诊所里催吐，一人输几天液，慢慢才有精神。
大家都说吸到麦穴子里药老鼠的药了！
两口子便把西间的床放在堂屋自己睡，让俩孩子睡在了东间。
至于外面一间灶屋，又矮又小，灶屋后墙还歪了。
大爷找了一根木桩抵在后面，怕塌。
根本不能住人。
俩闺女出嫁后，老两口才搬回东间。
现在又要把东间让给郭建设和张秋果他们。
两口子没同意。
哪能在别人家坐月子！
再说了，住一天两天没事，长久的住不像样。
还不如回自己家的棚里住。
一家人在一起，哪怕挤的翻不开身，心里也热乎。
能不热乎吗？
离开这么多年的亲爸亲妈回来了！
家里有了顶梁柱，她们就有了依靠。
大丫就哭啊，忍也忍不住，这么多年的艰难，还有这么多年的委屈，一股脑的哭出来。
二丫和三丫也哭，三丫说话声音小，哭的声音也小。
二丫哭的最大声，一边哭，还不忘告状，这事她攒心里很久了！
“以后咱的地咱自己种，不给爷奶，爷奶种咱的地，粮食不给够，爷卖了粮食买的大米，不舍得给妹妹吃，妹妹天天吃不饱，差点饿死了。”
四丫哭的有点奇怪，哭一阵笑一声，接着又哭一阵，又笑一声。
站在外面围观的人听见了，一猜就是她。
“四丫从小就奇怪，一年到头说不了两句话，估计脑子不好使，怕是个傻的。”
四丫不知道自己奇怪，还被人给说了。
她一边哭一边高兴，高兴以后能吃饱，用不着舔五丫和六丫的剩饭碗。
至于爸妈长啥样，她早忘了。
要是换俩人进来，说是她爸妈，她也照信不误。
五丫和六丫，这俩还小，完全不懂事儿，。
躲在大丫身后，怯生生的，不敢抬头看。
看见姐姐们越哭越凶，她俩也哭了。
吓哭的。
一屋子人哭成一片，郭青青躺在大丫怀里，安安静静的，一点也没有感同身受。
张秋果斜躺在床上，挨个摸孩子们的头。
五丫六丫躲开，她们害怕，不给摸，其它几个乖乖不动，任她摸。
妈妈的手掌，总是不同的。
不厚实，也不暖和。
布满了茧子，还有点凉。
可这就是有妈的感觉。
谁被妈妈摸了头，谁就哭的更凶。
郭青青不稀罕她摸。
她不知道这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在大出血的生死关头，不停的喊保小的保小的，男娃女娃都要保小的。
她被上辈子的爸妈伤透了心，那对父母不顾她的前程，不顾她的死活，死命挖她的血肉，挖去喂买来的儿子，她宁愿不被生出来！
这回呢，刚出生的时候，知道又是重男轻女的家庭，她不稀罕活了！
宁愿死了也不想待这儿。
这几天被大丫养出了感情，再加上身上没之前那么疼，她也就没那么想死。
可是她心里不爽！
瞧这几个孩子多乖啊，比她上辈子的儿女乖多了！
这越对比，就越喜欢几个丫，越觉得她们可怜。
为啥可怜？
哼，重男轻女，丢下闺女不管，一心生儿子的父母可恨呗！
太不公平了！
这俩对孩子不闻不问的，几个闺女多亲爸妈！
这几天，她一直听几个丫说想爸妈了，没听到一句怨言。
她呢？
对俩孩子掏心掏肺，孩子们却对她没有一点尊重，甚至可以说对她没有感情。
不尊重她，不亲近她，更不关心她，撺掇奶奶打妈妈，自己动手打妈妈，这是正常孩子能做出来的事？
不能想。
一想她就伤透了心。
宁愿自己不被生出来，宁愿自己不生那两个东西出来。
郭青青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没注意张秋果摸她手一直在抖。
也不知道她还活着这件事情，对张秋果来说，到底有大多的意义。
当然，对郭建设也是。
他进了家门，第一眼瞅见大丫怀里的七丫时，这些天的煎熬终于过去了，高高提起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妻女都在哭，郭建设没言语，一个人蹲在棚子角落里，捂着头，半天不起来。
谁也不知道，他这会功夫，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
里面站不下，大爷大娘守在外面。
俩人心里酸酸的。
大娘眼窝浅，不停的用袖子擦泪。
大爷替几个孩子高兴，也替自己兄弟松了一口气。
一个劲的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家人挤在棚子里。
郭建设直接躺在他带回来的大袋子上，底下铺了一件大棉衣，上头盖着大爷大娘给的棉被。
张秋果躺在床上陪着几个孩子睡。
她光躺在那里，啥也不用干。
大的几个把妹妹们照顾的很好，把她也照顾的很好。
孩子们挤在一团，哭一会笑一会，陆续睡着了。
郭建设和张秋果回到了久违的家里，反而久久不能入睡。
俩人都知道对方没睡，可谁也没说话。
心里不约而同的想着，再也不走了，这辈子不管多难，再也不会丢下孩子了！
张秋果摸到郭青青的小手，轻轻的握着。
小小的手儿，一点点大，热热乎乎的。
能抚平她所有的委屈，填满她残缺的心。
带给她无尽的力量。
郭青青早睡着了，她不跟张秋果睡。
张秋果搂她，她就直哼哼。
大丫一接过来，她马上就老实了。
两只胳膊不受控制，往上扬着才舒服。
像只躺着的青蛙一般，胸口一起一伏睡的很香。
第8章 卖鱼
郭建设起得特别早。
这几年在外头讨生活，他没有睡过一次懒觉，早起已经成了习惯。
大丫二丫三丫平时起的也很早，毕竟家里没有大人，她们没资格睡懒觉，不然怎么生活。
三个丫眼里都有活。
她们没有明确分工，看到该干啥就去干啥了。
有活干，有饭做，就觉得挺好的。
怕的就是没事可做，也没饭可做，那就要饿肚子了。
至于几个小的，她们经常睡懒觉。
没事起来干啥呢？
瞎跑可能会被别的小孩欺负，还会饿的很快。
睡觉就好了，睡着了不饿。
老老实实躺床上，磕不着，碰不着，操心不着，姐姐们不用担心会掉河里，或者会被人贩子拐走。
今天躺床上的又多了两人。
张秋果，还有郭青青。
一个产妇，一个奶娃子。
郭建设问早起的三个闺女：“我要去大河里捉鱼，你们谁要一起去？”他知道孩子们都喜欢这个。
三个丫头就笑，爸妈回来的日子，跟想象中的一样好。
不过呢，大丫不去，她最近听蒙蒙说的，说月子必须得坐好，要是坐不好，会有月子病，月子病没法治，一辈子就完了。
大丫用心记下这些，让妈在坐月子的时候，不见凉水，也不吹风。
等她把饭做好了，给妈端进去。
她要伺候妈坐月子。
二丫也不去，妈没奶水，昨天从蒙蒙家端的奶七丫喝完了，她要再去端。
那就只好三丫去，到了地方，三丫给爸捡鱼。
三丫心想，大姐和二姐肯定也想去，但是她们要照顾家里，走不开，那既然自己去了，就一定照顾好爸，万一爸掉冰窟窿里，死也要把爸捞上来。
四丫躺在床上，支棱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她总觉得，爸妈回来了，家里会吃的好。
一听要去捉鱼，她躺不住了，麻溜的爬起来穿衣服。
张秋果看到这里，就知道这孩子不傻，吃着精就行！
她问：“四丫也想去吗？想去就多穿一件衣服，让你爸等你一会。”
四丫看了她一眼，抿嘴笑了，她飞快的套上大棉袄，飞快的跑出去，站在三丫旁边。
“四丫也要去吗？”郭建设没撵她回去。
他进棚子里，从带回来的大麻袋里扒拉出两条大围巾，给三丫和四丫一人围一条，头和脖子包的严严实实，只露半个额头和一双大眼睛。
他领着姐妹俩去了大爷家，借了大爷家的铁锹和大水桶，还有破冰用的工具。
大爷很久没捉过鱼了，想去帮忙，郭建设没让。
大河太远了，冰天雪地的走好几里地，河里的冰面上很滑，老大要是摔一跤，腰受不住。
大娘正在削红薯。
她跟大爷每天早上红薯粥就馍，鸡窝里的鸡蛋自己舍不得吃，拿去卖钱。
招呼郭建设：“建设，你们不慌走，我多添两碗水，一人喝一碗，暖和暖和再走。”
“不用了大嫂，我带的有。”郭建设兜里带着馍，他打算到地方带两个孩子吃馍。
农村人一天到晚伺候庄家，又忙又累，还得精心。
很早起来干活，干一两个钟头回家吃早饭，等吃了早饭，再去干活，这样一直干到中午，体力才撑得住。
早饭要是吃早了，肚子撑不住，会饿的早，后面没力气干活。
郭建设就是这么安排的，来不及吃大娘家的饭，带着两个孩子出发了。
他一手扛着铁锹，一手拎着水桶。
工具放在水桶里面。
三丫和四丫揣着手，跟在他后头。
大河里的冰很厚。
一个走不好就会滑老远。
这里冰天雪地，离村子又远，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仿佛整个天地只有他们三。
郭建设走了一身的汗，两个丫也走累了。
他脱了棉袄，把馍分给两个孩子吃。
自己留了半个，三两下塞到嘴巴里。
他选好大体方位，开始趴在冰面上找鱼。
绕了几圈，做了几个标记，然后开始凿冰。
沿着刚刚标记的地方，一个一个凿开。
冰结的太厚了，凿了一会，郭建设满头大汗。
他把毛衣也脱了。
这时候没有保暖内衣，郭建设上身穿了一件秋衣，两件毛衣，还有一个大棉袄。
毛衣脱掉之后，现在只剩下秋衣。
他一直在干活，不觉得冷，脱了反而方便活动手脚。
等拿着舀子从冰水里一条一条捞鱼的时候，更不觉得冷了，心里热乎。
冰水里的鱼格外的傻，根本不知道跑，甚至还有自投罗网的。
四丫两眼放光，一改往日死气沉沉的样子。
从来没有这么精神过！
一条一条捡的可认真了！
她今年六岁，手很准，小鱼一把就能抓。
稍微大点的，她就需要两只手抓。
但凡她摁住了，什么鱼都滑不走。
四丫一声不吭，像冰面上的一只雪蝴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