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一说就吵架,这会李娥实在忍不住了,又开始抱怨。
“大嫂不能生了,咱们俩也不能生,不就剩老三两口子能生?娘带着裤腰带去老三家门口上了三回吊,老三跑的那一年,爹过年的时候跑到老三家里,把老三打的躺床上三天没吃一口饭,你说这是不是真的?老三就是被爹逼走的!”
“你老说我不愿意回老家,那是我不愿意回去吗?我咋回去?小孩爷奶给过我好脸色没有?他倒是不敢打我,也没打你,可你看把老三给逼成啥样了?”
“要是没人逼,他们两口子能跑吗?要是不跑不超生,那能难产吗?咱家的钱也不至于一点都没了,大丫她们也不至于差点没了妈。”
一说到小孩爷奶,郭建川不说话了,他站起来转了两圈,又坐下来,吩咐李娥,“再买条黑鱼,炖汤给大丫妈送去,黑鱼长伤口。”
李娥哪还有钱?
他们双职工不假,工资低,这次全搭进去,哪还有钱。
偏偏刚才抱怨过了,这会儿也好再提。
再提的话,除了让郭建川心烦,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二话不说出门了,跟同事借了十块钱,去菜市场买了一条黑鱼,给自己闺女留了一碗,剩下的全端到医院。
上趟来的时候,她心疼钱,给老三两口子摆了脸色,这会儿冷静下来,又后悔没给好脸,感觉好像在欺负老实人。
她坐在床头,好言好语的劝张秋果:“你也别多想,好好养,几个丫等你回家呢。”
“闺女有啥不好,妇女能顶半边天,我跟你二哥就一个闺女,你看我俩啥时候嫌弃过?时代不一样了,闺女一样能养老。”
“大丫她们都是好孩子,以后你就等着享福吧,一个闺女送一筐,过年的肉放坏你都吃不完!”
第6章 大爷大娘(修)
张秋果一直哭。
吃肉的事她不敢想。
花那么多钱给医院,真恨不得给自己两嘴巴子!
打死自己算了!
当时咋就摔了呢?
重来一回,她绝对不会摔倒!
这一摔,她对不起七丫,对不起孩子她爸,她谁都对不起。
恨不得笨死自己算了!
眼睛肿得跟红灯泡似的,手里捧着鱼汤,声音嘶哑地跟李娥保证:“二嫂,你放心,借你的钱,我跟她爸一定还你,我们两口子就是砸锅卖铁,一分钱也不会少你的。”
以前她老觉得二嫂是文化人,瞧不起她和大嫂,不爱跟她们讲话,不给她们笑脸,一到老家就冷着脸,傻子都能看出来她不高兴。
这关键时候才知道,亲人就是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骨头窝里亲着呢,二嫂和二哥,都是大好人!
李娥还不知道张秋果给自己发了好人卡,她又给张秋果盛了一碗汤:“多喝点,黑鱼汤长伤口,钱的事以后再说,我跟你二哥月月领工资,不怕没钱花,你把身体养好了,然后才能说以后的事。”
李娥没有提七丫的事,为啥?因为她以为七丫死了。
那天张秋果动手术,她们两口子,还有老三郭建设,三个人在手术室外面等着。
后来,手术室的门开了,郭建设被医生喊进去,没一会儿,抖着手捧着一个孩子出来。
她追过去,一眼就懵了,这么小一点!听到后面的护士说,这孩子不成了不成了。
她最见不得这个,心里不忍,眼睁睁的看着老三带孩子出了门,她男人郭建川倒是想追,被后边的护士喊去缴费。
她们这里的习俗,刚出生就没了的小孩,不能入家里的祖坟,有人扔垃圾堆里,有人直接扔厕所里。
等张秋果被推到观察室,老三依旧不见人影,天亮的时候,他一脸疲惫的回来了,眉毛上一层的白霜,满头的头发都结了冰。
她们两口子没多问,以为老三扔完孩子,心里难过躲外边哭。
郭建设确实扔孩子去了。
开始医生说孩子养不活,后边护士接手孩子,又说没气了,不成了。
他本来已经认命,带着七丫出去,哪里知道这孩子突然动了,孩子在他手心里,蜷缩的小腿突然抖动一下,慢慢的开始喘气了,那小小的腿儿一抖动,把郭建设的心直接抖活了。
他眼眶一热,感激这孩子感激的不得了!
医生说错了!
他孩子没死,开始喘气了!
郭建设把七丫揣在怀里,把这阵子攒的吃的,一股脑的放在麻袋里,一手搂着孩子,一手背着麻袋,连夜走回老家。
一路上没敢看孩子,他害怕,怕下一眼孩子就没了。
他觉得大丫有福,旺底下的妹妹。
五丫和六丫刚出生的也很小,养到三个月左右,送回家给大丫,大丫接手之后,把她们养的多好,现在到七丫了,说不定也能养活。
靠着这个执念,他冒着大雪,一口气走了三十多里的路,连夜赶回家。
可是到家就犹豫了,他不光是七丫的爸,也是其他孩子的爸,亏欠最多的就是大丫。
这些年补偿不了大丫,还把医生都说养不活的娃丢给大丫养,他哪怕折寿也愿意换七丫活命,可是万一呢,七丫养着养着没了,大丫几个受不住!
他没啥本事,人也不聪明,左边是小闺女,右边的大闺女,太做难了!
直到大丫开口问弟弟还是妹妹,他才把孩子从怀里捧出来,后来大丫把七丫接过去,他认命的想,看命吧,看老天爷给不给他们家一条活路。
他回到医院,一直守着张秋果。
今天李娥过来,他就去医院旁边捡破烂。
捡了之后,医院不让带进去,他直接拖到废品收购站卖钱,塑料瓶子,废料渣滓,破纸被子还有其它的东西,反正能卖钱的,他全都捡。
忙活了一上午,只卖一块多钱,钱太好花了,也太难挣了!
别人都是咋挣钱的呢?
大丫的大娘坐在饭桌前头,把家里所有的钱数了一遍,第一遍六十八块,她怕数错了,又数一遍,结果六十七!
她不敢数了,怕越数越少。
统共就六十七钱块钱!
连一百都不到!
“这可咋整?这点钱够干啥?”大娘说着自己就哭了,自己家咋就这么穷呢。
大爷常年愁眉苦脸的,慢吞吞的说:“那你都带去,不着急回来,照顾好大丫她妈,我在家里看着,你不用操心。”
也只能这样了,大娘把钱卷结实,用绳子缠紧,塞在裤子内侧的小兜里,怕小偷给偷走了,她专门找了布袋子缝裤子上,只要出远门就穿这条裤子。
放好钱,她又去找了两件换洗的衣服,她自己不换,这是给张秋果带的。
又带了两个吃饭的碗,还有两双吃饭的筷子,最后把家里的红糖一包,把鸡窝旁边攒的鸡蛋兜里一大半,着急忙慌的出门,她去庄后头的公路上等公交车。
大爷腰不好,据说年轻的时候卖苦力,把腰累坏了。
送大娘出了院子,再一次交代她:“记住了,县医院下车,小心错过站。”
大娘应了声,越走越远。
大爷慢吞吞的转身,慢吞吞的回院子,捡了家里剩余的鸡蛋,放到塑料水瓢里端着,又背着灶屋的大馍,抬脚去了大丫家。
他们两口子咋知道的?
肯定不是爷奶说的。
爷奶生气,又嫌丢人,他们才不会主动讲这些。
张秋果手术的第二天,老二郭建川单独回来一趟,问爷奶借点钱,以防万一,顺便请奶去照顾月子。
他去的时候,李娥就知道他会白跑一趟,在他身后偷偷翻白眼,果不其然,郭建川被怒火冲天的爷奶赶出门。
他犹豫了一下,尽管知道老大没钱,还是去老大家里通知一下,免得老大不出面,后头被老三埋怨。
谁知老大两口子没在家,他只好作罢,紧赶慢赶的回到城里。
大爷不知道老二回来过,他后头听狗蛋爸说的。
二丫受气挨骂的,问爷奶要了大米,却没有派上用场,她仔仔细细的放好,等七丫大了再吃。
现在七丫只吃狗蛋妈的奶水,她每天跑两趟蒙蒙家,就在她家等着。
狗蛋吃饱之后,狗蛋妈就把狗蛋没吃完的奶水一点一点挤出来。
这恩情大了天了,等于救了七丫一命。
她们啥也没有,穷的只剩下人。
几个姐妹的想法很朴实,我心里念你的好,我就替你干活。
二丫三丫轮着去,得空就去。
帮忙照顾狗蛋,帮忙给他家扫地。
烧火洗碗的活也抢着做,还有狗蛋的尿布,二丫不怕冷,也不怕脏,用刚压出来的井水洗。
狗蛋爸彻底解放了,他闲着没事干,两只手揣到一起,在十十字路口站着,晃晃悠悠晒太阳。
看见大爷从旁边走,一惊一乍的的说道:“哎哟,建山哥,你咋还在这晃悠呢?你知道不?建设两口子又生了,还是个丫头,小的很,像剥了皮的耗子,要不是我媳妇儿给她奶喝,那孩子就活不成了。”
大爷吓了一跳,他不知道啊,爹娘没跟他讲,大丫也没来跟他讲。
大爷作为家里的老大,没有老大应该有的地位,可是却有老大独有的特质——贼孝顺!
心想坏了,这怕是早产,孩子不知道咋样了。
爹娘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气坏身子?
他犹豫了一下,先去爷奶家。
奶这几天一直哭,被爷骂了好几回,爷谁都骂,也不单骂她。
大爷到的时候,奶又开始哭上了。
爷一直没消气,看见大爷,先把大爷骂了一顿,“看你那没出息的样,你能干好啥!”
骂成这样,大爷也不吭声,低着头任爷骂。
爷接着又把郭建川和李娥骂了一遍,最后才轮到郭建设和张秋果,骂他俩骂的最难听。
大爷一直没说话,等爷骂完了,他也听到想打听的东西了,跟爷奶招呼一声,回家了。
爷哪里会琢磨他到底来干啥,见他走了,气愤地吩咐道:“不许去看他们,两口子死在外面才好!”
他说他的,大爷走大爷的。
回到家,把情况跟媳妇一说,至于爹娘说的话,那自然就不用说了。
大娘急的团团转,心急火燎的,也不知道情况咋样了。
大爷就让大娘赶紧去,他这个样子,去了也帮不上啥忙,再说他是男的,不方便照顾弟媳妇,还多浪费一个人的车费,只能大娘一个人去,他在家看孩子。
大爷把鸡蛋递给大丫,还有大娘新蒸的馍,大丫她们吃的馍,一直是大爷送过来,他说:“你们几个吃,吃完我再送来。”
七丫正在睡觉,大丫抱她站在棚子门口,给大爷看。
大爷一看见,心里就一咯噔,觉得这孩子悬了,他没见过这么小的娃子。
等到郭青青睡醒,咕嘟咕嘟喝奶,小嘴吧嗒吧嗒,喝得特别快,喝饱歪头继续睡,大爷就又放心了。
唉,应该早点儿来,这样媳妇去县城的时候,也能跟老三两口子说说七丫的事,瞅着这孩子是个好养活的。
大爷家俩闺女,两个都嫁出去了,大闺女生了一个女儿,二闺女还没怀上。
大爷不用伺候孩子,冬天地里没活,也不用伺候庄家,他就把时间耗在大丫她们这里。
大爷脾气好,虽然整日愁眉不展的,但是他见孩子亲,对丫头们温声轻语的。
大爷过来这几天,大脖子没过来扫雪。
时不时的有孩子路过家门口,偶尔有人喊几个丫:“大脖子去你家了,你家以后全变大脖子,不要跟我们一起玩。”
大爷把他们吓唬走,劝大丫她们:“别怕,他们瞎说的,这病不传人。”
大丫她们不害怕,大脖子给的衣服都敢穿,来家帮忙扫雪有啥好怕的。
就是特别生气,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三丫最气,大脖子好心帮她,还要被人笑话,她都不好意思见大脖子了。
大脖子是好人,旁人不能笑话她!
第7章 回家(修)
大约又过了一个星期,郭建设两口子回来了。
张秋果死里逃生,处在月子中,不能吹风。
不然会落下月子病,她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了。
因为身上的刀口刚拆线,化雪之后的泥巴水踩不了。
公交车停下,郭建设跟司机招呼一声,把张秋果裹得跟个粽子一样,从车上抱下来,不让她下地。
大娘拎着东西,跟在他们后面。
大爷估摸着他们要回来,这两天经常等在公路口。
头上戴着大厚帽子,手里拎着两双胶鞋。
瞅见人下车,拎着胶鞋走过来。
“回来啦!”
大爷就说这三个字。
“唉,回来了。”郭建设比大爷多了一个字。
两个老实巴交的兄弟,多年未见,不善表达,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四年没见的隔阂瞬间就不在了。
大爷弯腰把一双胶鞋放在大娘脚旁边,又把另一双放在郭建设脚旁边,弯腰给郭建设换鞋。
大爷腰疼,他弯腰跟别人不一样。
弯不下去,又不能蹲着,蹲着他起不来。
郭建设望着大爷硬的不能再硬的腰,慢慢抬起一只脚,任大爷给他换鞋,换好之后,又抬起另一只脚换上。
大爷拎起郭建设的旧鞋子,缓了两次劲,才直起腰。
张秋果蒙在被子里面,看不见,闷声叫了声:“大哥。”
“哎!”大爷应了一声,又要去帮大娘换鞋。
“走开,用不着你,我自己来!”略带嫌弃的语气,是大娘这些年一如既往口不对心的关心。
她双手拎着从医院拿回来的东西,一只脚踩着另外一只脚,鞋子脱了,身子晃悠了两下,直接穿到胶鞋里,接着她又去穿另外一只。
大爷站在旁边等着。
等大娘换完了鞋,弯腰把她的棉鞋也捡起来,一只手拎一双。
化雪天的泥巴地最难走,又冷又滑。
郭建设跟在大爷后边。
四年来,第一次光明正大的踏上这条路。
忐忑,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