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闷在心里,跟谢烬诉说了烦恼。
谢烬中肯道,“也有许多妖类在人的世界里生活自如。只要不去作恶,大概率就不会落入天师的手里。”
妖也是生灵,只是族群不同。天师一族本身就是为了除恶而存在的,除恶的必要性远远高于除妖。
奚言不开心道,“那我也是会做恶的妖怪吗?”
“你只是遇到了太贪心的人,并没有做错什么。”
谢烬耐心道,“妖会作恶,人当然也会。你有三尾,生来与众不同,才会惹人觊觎。”
她这才好受了些,趁这机会,告状似的委屈道,“我们那片林子里的狐狸都是一条尾巴的。它们一看到我就炸毛,嫌我奇怪。”
谢烬却说,“三尾是祥瑞。它们嫌弃是因为不懂,才会把珍珠当鱼目。”
生平第一次,有人这样告诉她。
“你很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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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先生总是说些让狐狸想哭的话。
先生懂得那么多,既然是他说的,一定是真的。
奚言不知不觉被阿沅同化,对谢烬的敬意里又多了几分崇拜,直接表现为格外听谢烬的话。
天气好的时候一起在院子里嬉闹,偶尔有无知无觉的小鸟,因为没有恶意而突破了结界飞进来,谢烬是不管的,她就自己扑了拿来当玩具。
以前在山林里也是这样,扑到了鸟有时候不吃,只是耍着玩,并非故意作恶,是天性里有种纯真的残忍。
谢烬偶然间见到,教导她善待生灵,可以吃,但不可以折磨。
奚言点点头,抓起晕头转向的鸟儿一口吞进肚子里。
阿沅看得毛都炸了,还被她安慰,“放心。你是朋友,不吃你。”
“……”
恐怖如斯!
食物链间的影响这会儿才显现出威力。它被吓出了心理阴影,隔天都没来找奚言玩。
自己待在房间正觉得无聊时,她听见房门被扣响,自己的名字被一道婉转清脆的声音笑着念了出来。
“听说这里有一只小狐狸?”
她从没听过这道声音,怀疑是这里的住客。多日来第一次遇到过来主动交际的朋友,紧张地喉咙发干,“请进。”
房门打开,一团雪球朝床上飞了过来。她还来不及反应,被扑得一个后躺,抱在一起翻了两番才停下,差点滚下床。
“我来了我来了我的小宝贝!”
“……”
奚言被她亲昵地蹭了几蹭,好不容易才挣出来喘口气,震惊地看着她,一双清澈的眼睛都瞪圆了,“九尾娘娘。”
凡生九尾的狐狸都是族长的近眷,基本等同于未来族长,生而高贵,对狐族子民而言地位尊崇甚至高过双亲。
孟黎躺在床上打了个呵欠,从耳朵尖到尾巴尖都是纯粹的雪色,九条尾巴飘摇在身后,像雪白的大扇子,美丽得不可思议。
她抖了抖耳朵,慵懒地起身,“叫我孟姐就行了。”
这也太突然了。
奚言心情十分震撼,就像是生活在深山老林的贫民忽然被微服私访的王族探望。
王……王还舔了她几口。
“我来之前已经调查过了,真是委屈你。好个他周子寂!仗着家里有那么点狗屁天师血脉就欺负我族的崽,我饶不了他!”
孟黎翻了个身,收起九条美丽的尾巴。一缕白雾从她身上升起,带着令人心神荡漾的馥郁香味,床上的雪狐消失不见,只留下侧躺着身姿曼妙的少女。
奚言看得一愣一愣,哪顾得上想什么狗屁周子寂,“可是族……孟姐,为什么知道我在这?”
她有些怯生生的,从没想过自己还有能跟九尾汇聚一床的这天。
孟黎有许多要告诉她,但先挑了最重要的一点说,“我是谢烬的朋友。”
谢先生的名字像定心剂,让她镇静了许多。
“谢烬虽然也有人类血脉,和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类到底是不同的。百年之前涂山遭难,也得过他倾力相助,是我族的恩人。”
孟黎定论,“他可以信赖。”
奚言跟着赞同,“先生对我也很好。”
“他还送了化形草给你是不是?”
孟黎暧昧地眨了眨眼,再打量她时却心生疑惑。
离谢烬去拜访涂山也有好几天了,她却还没有化形的迹象。
奚言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是我没有要。”
“你不想化形?”孟黎惊讶道。“为什么?”
作为狐族化形后的典范,她就是传说中萝御双修的终极梦想。有一张无害的清纯萝莉脸,又有凹凸火辣的身材,随便抬抬手就是风情万种。
“看看这腰。”她抚摸自己的腰线,一路蜿蜒到丰满的翘臀,“再看看这臀。不想要吗?”
奚言看得吞了吞口水,却仍旧道,“我……我还是愿意当狐狸。”
“怎么傻乎乎的。”孟黎皱了皱眉,回味她难以取舍的语气,忽然想通了,捧腹笑得花枝乱颤。
“你不会是以为,化形之后就再也变不回狐狸了吧?谢烬是这么告诉你的?”
“……”
奚言意识到自己有些误解,被她笑得不好意思,“没有,我没有问他。”
狐族的化形是像成年礼一样的大事。所有天生灵智的小狐狸到了年龄都会化形,只是或早或晚,化形成什么样的区别。
凡是有天赋的小狐狸,化形成功之后灵智都能更上一层,学习更精妙的法术。大家都期盼着得到化形草的灵气助益,所以才都朝圣般往涂山秘境去。
念及她身上有伤,谢烬亲自去取了,没让她再颠簸一趟。
“我族中的小狐狸都是在涂山化形,化形草从不许带出秘境。”孟黎笑道,“也就是谢烬,才有这样的面子。”
别的小狐狸都想要。他家里的小狐狸当然也得有。
第19章 先穿件衣服。
奚言赧然沉默了一会儿。
原来是那么珍贵的东西。之前她居然还推三阻四, 多少是有点不知好歹了。
现在再反悔,很有些难为情,“那我, 还可以要吗?”
如果能化形, 当烦了人就变回狐狸去林子里撒欢, 跑累了还能再回来变成人享受二十四小时的热水空调和食物,快乐加倍。傻子才不要呢。
傻子竟是我自己!
“谢烬给你留着,当然就是你的。”
孟黎看她开窍才满意地点头,抛了个媚眼, “还是当人好哇。有手有脚, 能玩的姿势也多。”
奚言歪了下脑袋,不懂装懂, “哦哦,那我现在去书房找先生——”
“不急。我许久没见他了, 先去跟老朋友叙个话。”
她翻身下床, 优雅地理了理短旗袍的下摆,“大人讲话小孩子不要偷听。”
谢烬知道她会来, 虽然连声招呼都没打过,看到她袅袅娜娜走进书房, 也并不感到意外。
“我听族中的孩子说你往涂山下了拜帖, 还奇怪是去干什么。”
孟黎毫不见外地嘿了一声,跳起来坐在他书案上, 悠闲地交叠双腿。旗袍布料紧紧包裹在身上, 低胸高开叉的式样, 露出白嫩丰腴的大腿,微微俯身,胸前沟壑诱人, “原来~是为一只小狐狸呀。”
谢烬却只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十分不解风情,诱了也是白诱。
孟黎早知他的为人,并不觉得伤自尊,俯身去瞧他书上的内容,居然在翻阅建筑工程原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爱好,成天研究些五花八门的知识,对女人不闻不问。
曾受过他恩惠的各个种族都念着他,巴不得挑族中最曼妙的少女来送给他以身相许。但凡他有那点念头,绵延的子孙后代如今都能填满这间书房了。
孟黎细细思索,仍旧不得其解,“你喜欢她?为什么?”
建国后不许成精,奇异诡谲的事发生率已经降低了很多。从谢烬那个年代过来的,才是真的是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
三尾的确少见,但相较于谢烬的所见所闻,她也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狐狸,实在没什么理由这样费心。
孟黎没说“她”是谁,也不必点明。谢烬阖起书页,问了一句,“我们上次见面,是多久之前?”
“一百零……多少年来着,记不清了。”孟黎回想,“自从你以身饲火隐世不出,就没再见过。”
百年前孽火降世,所经之处寸草不留,引发饥荒与战乱不断,生灵涂炭。再放任下去,无论烧在人族还是妖界,都是要出大问题的。
那是两族仅有的几次止戈合谈。以谢烬真身作容器,吞下孽火永受烧灼之苦为终,平息了浩劫。
从宏观结果上看,牺牲他一个,拯救千万家,还挺划算的。
涂山被天师围攻时,孟黎跟他同生共死过,算是战友,但都不敢说对他十分了解,只能看情形粗略推断,他再坚持个几十年应该不成问题。
到时候到底是他消化了火还是火反噬他,就看天意了。
“一百零七年。”
谢烬轻声道,“很快吧?日子过得流水一样。”
“你游戏人间,不也是觉得生命漫长,太过无聊吗?”
他已经记不太清生命的起点,无非是和其他半妖同样的遭遇——被质疑血统赶出家门,被贪财的天师觊觎皮毛筋骨,想杀了剥拆拿去换钱。
最初他也在努力地活着,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太惜命了。
或许是在意识到自己的天赋强出别人许多的时候。他是年轻的天才,掌握着别人终生难以触及的精妙法术,也会想着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救过很多生灵,人,半妖,妖。
他没有家人,没有后顾之忧,无论何时都能不遗余力地伸出援手,越来越多的弱小族群甚至将他当成救世主看待。
但这世上的苦难实在太多了。他永远都救不完,只觉得越来越疲惫,力不从心。
孟黎哼了一声,“我再闲也就是去找几个美人一起玩,可不至于像你那样,为了世界和平搞什么自我牺牲。”
如果换成是她要被选中去当救世主,早就溜之大吉了,哪里会拿命去换。
命都没了,世界和不和平跟她还有什么关系啊。
谢烬笑了笑,“我也没你想的那么伟大。”
那一团火烧到他眼前时,人类的皇帝颤抖着在他面前下跪,妖族的王含泪对他诉说敬仰。他却并不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多么神圣的事。也不觉得自己算是无私的人,肯为了一场和平献身。
更像是寻求解脱。
谁都想不到,灭世的火都没能把他烧成灰烬。烧灼之苦在这一百零七年里陪着他,比任何一个老朋友相伴左右的时间都久。
他对自救并不积极,否则也不会连周奚两家天师联姻的消息都没关注过。
但那一天去往奚园,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白跑一趟。
春深骤雨里,他看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灵动清透,带着初涉人间的好奇,主动朝他搭话。
——我有六十七只兔子那么大!
她像破土而出的芽,一眼就望得到的幼嫩脆弱,却在春日的雨水中朝气蓬勃地摇着叶子。
带着无限的希望与生机。
“她让我觉得……”谢烬顿了顿,抚摸袖口,语调缓慢悠长,像在诉说一句古老的情话。
“这世间,或许还有可留恋之处。”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衬衣。小狐狸喜欢往他身上扑,留了脏爪印又会觉得不好意思,索性穿些脏了也看不出的颜色,更衬得面如冠玉,眉目清隽。
孟黎鲜少见到他流露出这样温软的神情,以至于看得有点入迷。以媚惑人心著称的狐妖居然被眼前的美色反勾了心神,回过神来自觉很没面子,轻哂一声,“那什么……还是要谢谢你。”
“刚入世的小狐狸什么都不懂,被坏人折磨后即使侥幸活下来,也很容易黑化报复社会的。”
恶生恶,后患无穷。孟黎难得正经道,“她运气好遇见了你,由你养着我也能放心。”
“其他的……哎呀,你看着办吧。”
后半句里掺了许多看戏的揶揄语气。她只留了半日,连晚饭都没一起吃,走的时候奚言很不舍得。
“你要是不想留在这儿,我可以叫人带你去涂山。”
孟黎故意道,“今晚就走怎么样?那里都是我们一族的小狐狸,有很多可爱的孩子。”
“啊?”奚言愣了一下,连忙摇摇爪子,“不用不用,这里……这里就很好。”
她是不舍得走的。孟黎怎么会看不出来,笑嘻嘻地牵她的爪爪,捏了捏她软弹温热的小肉垫,“安心留下和谢烬作伴吧,我有空就来看你。”
谢烬那个人,清心寡欲的,好像从不把情情爱爱放在心上,“你要是能把他的心套牢,可真算给咱们狐族争光了。”
奚言听得似懂非懂,但明白自己不用走就舒了口气,乖巧点头,“嗯嗯。”
晚些时候,阿沅也终于做好心理建设,来找她求和,“只要你别拿我当储备粮,以后我就不在你尾巴里打滚了。”
奚言很讲义气,“放心吧,就算饿到昏迷,我也不会吃你。”
孟黎走后,她找谢烬要回化形草,干脆地嚼吧嚼吧吞了,酸甜口的。
接下去两天里,日常生活不受影响,她只要静待化形就行了。
最常待的地方还是书房。除了喜欢的法术教程,谢烬还要她看许多别的词汇书。其实她不喜欢复杂的句子,但如果是跟谢烬一起看,就能耐着性子看很久。
遇到不懂的词句,谢烬都会举例子解释给她听,让她觉得沉闷的学习变得有趣许多。
这天晚上,阿沅趴在书案脚下的软垫里昏昏欲睡,一人一狐还在挑灯用功,恰好读到一句“孺慕之情,菽水之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