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思细腻纤弱,台下偏向隐藏自我,不是爱出风头的人,但阴差阳错,出演妲己的舞台照爆红于网络。
伴随着惊艳声而来的,还有数不清的羞辱和谩骂。
——跳个舞故意穿得那么少,不就是勾引男人看的吗。
——说什么舞台效果,她一定私下也就那样。小小年纪一脸狐媚相。
还有数不清的污言秽语,社交私信里深夜发来的不堪入目的骚扰图片。她从大一入学起精神状况就不太好,后来又勉强自己接了一部电影,拍摄时本身就扛着巨大的压力。
再后来电影上映,针对她的恶评足够将最坚强的心敲碎成无数片。
奚言的记忆中滚动着这些致郁的片段,大脑超负荷地加速处理,曾经降临在这个女孩身上的痛苦全都令她感同身受,脸色明显地苍白起来。
“言言你不舒服吗?是不是没有吃早餐低血糖了。”
身边的女孩看出她脸色异常,从随身的包包里拿出一只漂亮的小铁盒,打开后浓郁的巧克力香味扑面而来,是亲手烤的曲奇饼干,“我给你带零食了。先吃点这个垫垫。”
奚言恍惚地看了她一眼,没有用手去接,本能性地低头直接叼进口中,灵巧的舌尖擦过她的指腹,卷走了那块小饼干。
奚言以往从未和她有过这么亲密的互动,这感觉就像……真正的小姐妹。
卢真一瞬间又红了脸,把整盒饼干都推给她,“你吃吧,我替你看着老师。”
舆论如潮水汹涌又退散。只有这个女孩,在第一眼看到她的舞台后惊为天人,之后就坚定地留在了她身边。
“你搬去跟周子寂住的消息,网上都传遍了。这么早就和他同居真的好吗?”
卢真语气里带着担忧,“他可是周子寂诶。总觉得很玄幻。”
奚言吃着小饼干想了想,“我倒是无所谓。”
只要能吃饱穿暖舒适地活着,当野狐狸或是周太太都可以接受。她好奇心很重,人类世界很特别,才刚在脑子里打了个基础世界观,还有很多新鲜玩意没体验,不急着回到森林去。
但周子寂对她的态度实在太差劲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今天早上被扔出家门,她着急上学没空生气,这会儿再想起来,心里憋闷得难受。
无论当狐狸还是做人,都是有脾气的。
她问卢真,“我今天不好看吗?”
“好看啊!”
卢真立刻敲桌子强调,杏眼睁圆,很有些霸道的可爱,“特别好看!你今天尤其好看!”
奚言就是她心里的女神标杆。身材高挑凹凸有致,五官并非小白花类型,化妆后十分明艳,不想招惹视线才总是素面朝天。
但她皮肤又细又白,素颜也是好看的。不被厚重的妆面遮掩,反而透露出某种无法作伪的天然稚态,在纯与欲之间暧昧的美丽引人捉摸不透,越看越上头。
卢真咂了咂口水,感觉自己体内的灵魂其实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中年老色批。
奚言听到赞美,并没有想象中开心,只是低头喃喃自语,“好看吗。”
那他为什么不喜欢。
她想起早晨时听到的评价,用手机查了东施效颦的意思。果然不是好话,是说她模仿别人,不但模仿不好,反而出丑。
是说她模仿……谁?
脑海中刹那间的晕眩,仿佛血液倒涌。
她想起了周子寂真正喜欢的人。奚家有一位美丽的女儿,是他心上的白月光,弹得一手好钢琴,每次演出都穿白色长裙。
他心上的女孩是她的姐姐奚玉,而非自卑敏感的奚言。
他喜欢的也并不是白裙子,只是因为喜欢的人常常那么穿。
这是无比难堪的记忆。越是身体的原主人不愿回忆的往事,想要读取时就越是花费精力。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细腻的额上沁出了一层汗。卢真被吓到,“是饼干出了什么问题吗?”
“不是,饼干很好吃。”
奚言感到近乎虚脱的乏力,合上饼干盒盖,轻声问,“我能不能睡一会儿?”
“那我们挪到后排去。”卢真小心地扶起她,“我去给你买饮料。”
第一天来上学就在课上睡觉,她自己也觉得不合适,但疲惫感铺天盖地,顾不上太多了。
她先是接受了一个人类的世界观,本以为已经适应得很出色,却忘了还要消化这短暂的十九年世界里藏匿的情感。
一颗纤细脆弱的心里居然隐藏着这样深沉又炽烈的爱意,她挣不脱这具身体,就通通都得接受,再刻骨铭心地体会一遍。
两节课过去,她后背的冷汗出了一遍又一遍,困倦地睁开眼睛,鬓边的碎发都湿透了,贴在脸颊上,越发显得脸色苍白如纸。
感同身受真实得可怕。她好像真的以人类的身份默默喜欢了周子寂五年,天上掉馅饼似的嫁给了他,又被他当仇人似的讨厌。
也难怪。就是因为她,周子寂才没能娶到心爱的女孩。
可她也是被安排的。既然不喜欢她,他为什么不干脆拒绝这场婚事?
被全网攻击抹黑被言语羞辱,都不及她看到周子寂厌恶的眼神时绝望。
“言言……你没事吧?”
卢真看她不舒服有点着急,趴在她身边小声地问,“我陪你去医院好不好。”
“不用的。”她也低声地回答。“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可怜。”
后半句卢真没有听清,还没来得及问,又听见她说,“下午的课我就不上了,想回家休息。”
“啊,那我陪你去司机那边。”卢真也觉得她应该好好休息,妥帖地送她上了车。
“明天学校见。”
她朝小姐妹挥了挥手,升起车窗。再抬头时,妖冶的赤光在眼底流动,转瞬间消失不见,“去奚园。”
司机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回来,“啊……现在就去?”
“就现在。”奚言说。
她很想看看,把她安排给周子寂的那个家,到底是什么样。
第4章 小狐狸,过来。
奚园是座小型的私人园林,奚家六代以前就传下来的祖宅。旧时庭院精心维护不见衰败,奚言十八岁以前都在这里长大。
下车时落了朦胧的细雨,司机撑开一把黑伞罩在她头顶,送她到庭前。奚言提起裙摆踏上台阶,在长廊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园林里与世隔绝般清幽静谧。庭院楼阁,人工湖和假山都打理得古朴雅致,时光似乎在这里停滞不前。
到处静悄悄的,只听得见雨打树叶沙沙作响。除了亲生母亲,没有人对她回家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投以关注。
晏紫鸢已经等了她半天,一见到她就心疼得掉下眼泪,“言言,怎么瘦了,周子寂对你好不好?”
奚言一阵鼻酸,“你……别哭。”
母女两人从过完年后就没再见过面了。晏紫鸢从来足不出户,也不知道怎么去看望她。
奚氏是个古老的家族,家长们说句保守封/建也不为过。她那位父亲有三个妻子,晏紫鸢温婉动人,性格却很不起眼,生的女儿也是如出一辙。
奚言不知道,这个表面气阔的旧家族正逐渐没落,周家却是风头无限的新贵,为了得到助益才会嫁个女儿过去示好。
“为什么是我?”她不明白。
明明奚玉是最受宠爱的那个。如果是奚玉嫁给周子寂,所有人都能满意了。
“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
晏紫鸢对这个家的隐密也知之甚少,拉着她的手鼓励她,又像在宽慰自己,“既然周家选了你,你一定是有别人比不上的优点。言言,你可一定要争气。”
奚言垂眼避开她满含期望的目光,微翘的睫毛蝶翼般颤了颤,没有回答。
她想说周子寂喜欢的另有其人,可能换个人跟他一起生活会更好。可笼罩心脏的隐形网猛地紧缩,让她开不了口。
她想起自己幼时因三尾是不祥的异类,被母亲叼进远离族群的树洞里艰难求生。没想到变成人以后也是大家族里不要的孩子,仅有的价值就是被送给别人联姻,换来家族安定的延续。
在祁连山是她跟母亲相依为命。在京海市,她要和周子寂相依为命了吗。
可至少母亲是真正爱惜她的。周子寂却对她不屑一顾。
“只有你过得好了,妈妈在家里的日子才会好过啊。”晏紫鸢咳了几声,带着一片苦心嘱咐她,“你要想办法,让周子寂喜欢你。”
“可是他一看到我就不高兴。”奚言闷闷不乐道,“他有可能喜欢我吗?”
“当然了。我的言言这么乖,漂亮又聪明。”晏紫鸢坚信不疑,“日子都是两个人一起过出来的。时间久了,他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了。一定能的。”
奚言说,“那你呢?”
她一下顿住了,转瞬间仿佛苍老了十数岁,用无可奈何的口吻道,“我……我和你爸爸之间,隔了不止一个人。这是上一辈的事情,跟你们不一样。”
她把希望寄托在唯一的女儿身上,“你是不一样的,言言,周子寂身边只有你。你好好地照顾他,关心他,他总能知道你的好。人心都不是石头做的,对不对?”
奚言低低地“嗯”了一声,把她的话听进心里,迷茫的困境似乎也能解开一些。
庭外的雨势更大了。晏紫鸢没多留她,即使不舍,坐着说了会儿话就提醒她去祠堂见父亲。
她的父亲是奚家这一任家主的胞弟,半辈子都在旧日大家族余晖的庇佑下混日子,没有为家族做出过什么大的贡献——有个能被送去联姻的女儿或许值得一提,。
父女两人短暂的相处里,奚言听到的教诲无非也是那几句,要和周子寂好好过日子,要讨他欢心。
所有人都在劝她好好对待周子寂。可没有人问她过得开不开心,愿不愿意。
奚言不喜欢这个家。这里让她很没安全感,还不如自己住在树洞里舒服,记忆里的奚言似乎也不怎么喜欢。
她不愿意在这里过夜,宁愿回周子寂的家去住昨晚的房间。从祠堂拜过出来,大雨停歇,她本想直接离开,谁知园子看起来不大,七拐八拐的却迷了路,只好停下来搜遍脑海,寻找离大门出口最近的路线。
不远处的院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她记得这就是奚玉的住处,路过时不自觉地放慢脚步,耳尖敏感地动了动。
墙内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牢骚,打算了原本流畅的钢琴旋律。
“你每天这么柔柔弱弱地待在家里练琴有什么用?周子寂都被那个小狐狸精抢走了!”
“……”
“小婊/子跟她妈一个样!见了男人就勾,你还不争气,就得这么一辈子都被她骑在头上!”
琴盖落下,接着传出来的是一道清冷的女声,“你别这么说她。”
“啧,我说她怎么了?你看看她跳舞时候那个样子,天生就是勾引男人的!小时候又矮又胖的不起眼,谁知道长大了还有这份手段!”
“……”
奚言撇了撇嘴,正想要离开。屋里的人似乎也不堪其扰,一道皎洁如月光的身影从院子里出来,迎面看见她,“……言言?”
和记忆中留下的印象一样,奚玉的美丽令人心生感叹。她身上有种不食烟火的距离感,越是难以靠近,就越是令人心驰神往。
奚言清楚地记得,她是整个奚园里对自己最好的姐姐。从小到大都关心照顾着,因此即使中间隔着周子寂,她也不会对奚玉产生半分厌恶。
“谁?奚言?”
紧跟着从院子里出来的女人仍旧一副刻薄腔调,见到奚言后表情更加倍地不屑,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刚刚的恶言恶语是否被正主听到,“你怎么回来了,回来干什么?”
这是奚玉的姨母。奚玉幼时母亲体弱去世,才请了她住进奚园照看。在奚言记忆里,自己一直都被这位泼辣的姨母看不惯,从小到大没少听嫌弃话,一贯都隐忍不反驳什么。
但今天心情不好,尤其她又不是从前自卑怯懦的那个奚言,小狐狸辣起来也是会咬人的。
她只跟奚玉打了招呼,没有多看姨母一眼,打算径自离开。没想到又被这女人一伸胳膊拦了下来,“问你话呢!没大没小!”
“……”
奚言深呼吸,往后退了一步,离她丰满的手臂远一点,声音清脆,“我姓奚,我姐姓奚,你不姓奚。懂吗?”
“……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里又不是你家。”
奚言堂堂正正地看着她,用“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还得跟你解释啊”的语气,“所以你凭什么命令我回话。”
“……”
她不再是那个畏畏缩缩不敢跟人对视的小姑娘了。头一回见到她这么不客气地说话,姨母愣了好一阵。
奚玉扑哧一声,掩住嘴角的笑意,余光里见姨母还要咧咧,又立刻肃起脸冷声道,“今天下午家主交待了什么您忘了?今天家里有贵客来,任何地方都不许喧哗。”
在这园子里,当权的家主下达的命令就像旧时的圣旨。她不敢多话了,愤恨地盯了奚言一眼,扭头进了院子去纳闷,怕不是嫁了周子寂给的勇气,这晦气丫头忽然就转了脾性。
外面只剩小姐妹两人独处,氛围肉眼可见地温馨了不少。奚玉问她,“言言,什么时候回来的?去湖上石舫坐一会儿吧。我煮茶给你喝,还有些话要跟你说。”
奚言却摇摇头,“我要快点回家了。”
天色渐晚。许多同族都喜欢昼伏夜出地猎食,但她是只晚上不爱出门的小狐狸,天一黑就想找个地方躲着。
奚玉顿了顿,“回周子寂那么?”
“嗯。”奚言不忍心让她失望,又说,“我也想喝你煮的茶,就是……今天太晚了,下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