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传送阵已经练习得有模有样,淡红的光芒也稳定地打开成矩形。往前踏出两步,视野陡然变暗,凉爽的山风穿过耳畔,耳坠微微晃动,在夜里发出幽暗的光。
她站在别墅的露台上,腿边裙摆被风吹成翻飞的小波浪。视野中空无一人,又四处走了一圈摸索查看,依旧没有谢烬的结界存在的痕迹。
她抬头认真地嗅了嗅,风中没有谢烬的气味,于是推开露台的玻璃门走进二楼。应眠听见动静,握着手机从房间里出来,“你怎么从这儿回来了?”
“我想碰碰运气。”她老实地回答。
谢烬晚上总是会在露台上一个人待着,今天却不在。
“这都几点了。”应眠看了眼手机。“早点休息,以后晚上别往外跑了。小心撞上妖怪,一口就能吞掉你。”
“我不害怕。”她随口敷衍一句,走近男生宿舍,探头探脑地想往里看,“谢烬呢?他已经休息了吗。”
“不知道。啧,注意影响,给我们也留点隐私啊。”应眠按住她不安分的脑袋往屋外推,“谢烬不在,没说去哪儿了。你找他干什么?”
奚言被问住了,似乎找不到什么理由:“我就是……看看他。”
想见他还需要什么理由?
应眠一乐,拎着她的袖子带到一旁,压低声音道,“真不是我说你,周子寂那什么人啊?你跟他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谢烬呢,虽然年纪大了点,但起码不坑你不害你,对你好你可得珍惜。”
“我没有不珍惜啊。”奚言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应眠循循善诱:“那你今天为什么答应跟周子寂去约会?”
奚言抿紧了嘴唇,不敢跟他说实话。总觉得他转头就会跟谢烬去打小报告。
“那行,我换个方式问你。”应眠也没强求,索性一步到位给她指了条明路,“你去跟周子寂约会,就没想过谢烬见了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奚言一愣。
她想起来上次谢烬去跟别人约会,自己在家里嫉妒得躲在被子里搞自闭,还对谢烬提了过分的要求。
她一门心思想问出周怀仁的下落,却忘了自己名义上还是去“约会”的。
谢烬也自闭了吗?
她有点慌张。因为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不想谢烬也那样难过.“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啊。”
“没说。不过我听见他接电话来着,好像是个小孩打来的,问你在不在。”应眠热心提醒,“说要你带爆米花回去吃。是你养的小妖怪吗?”
是阿沅!
她眼睛亮起来,顾不得解释,道声谢就又跑到无人的露台上去了。
传送阵的光芒闪烁数秒后消失。
应眠打了个呵欠,慢吞吞地走回卧室,深藏功与名。
**
院子里一切如旧。奚言把能去的公共房间找了个遍,自己的房间也没放过,却都没发现小鸟和谢烬的身影。
只剩下谢烬的房间了。她莫名忐忑。
她还从没见过谢烬发脾气,但万一呢。
做好了被责怪的心理准备,她走到门前喊了谢烬的名字。
门无声的打开了。她小心地走进来,望了一圈,卧室里没有人在,只是从里侧一扇像浴室又像衣帽间的门内,依稀传来音乐和对话的声音,听不太清,但很热闹。
她靠近这扇门,试探着问,“谢烬?”
没有人回答。
她贴着门又听了半分钟,实在好奇,慎重地伸手推了一下。门板顺畅地滑向一边,不需要任何密码或口令就轻易地打开了。
门后的空间里没有开灯。阿沅坐在巨幕前的沙发上抱着爆米花哈哈大笑,回头看到她时还乐得停不下来,“诶,你怎么也回来啦。”
奚言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
这里和卧室相连,居然是间单独的私人影院。阿沅听闻她跟谢烬去看电影后就一直念念不忘,独自看家久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连撒娇带耍赖的也想体验一把。
可大银幕上放的是动画片。
谢烬也在沙发上坐着,听到动静却没有回头。这一集正好播完,阿沅心满意足地走了,路过她时还把怀里吃剩的半桶爆米花塞给她,“正好,别浪费。”
“……”
奚言吃不下,抱着爆米花桶犹犹豫豫地走过去坐在谢烬身边,因为心里有鬼,还隔了一个人那么远的距离,欲盖弥彰地说,“我还以为你不开心呢,原来你在和阿沅约会。”
谢烬早就知道回她来了。
院子里的一切动静都在他的意识范围之中。他眼前放着幼稚的动画片,脑海中却响起一扇扇门被推开的声音,耐着性子听到最后,才有那声弱弱的“谢烬”。
他不开心。
奚言说出口的瞬间就察觉到了,心虚得很。理不直气不壮地说完,他甚至都没有接话,连哦都没有哦一声,好像很专注地在看大银幕上的动画片片尾曲。
字幕有什么好看的。
谢烬只是不想看她。
这样想着,她心里难受得厉害,比上次自闭时还要强烈。她宁愿谢烬不开心时也像她一样发脾气。哪怕也无理取闹地提要求,她都会答应,起码好过现在不愿意搭理她,看都不看她一眼。
奚言头越垂越低,在自以为堪比半年的半分钟内反复挣扎。实在受不了这种煎熬,“好了好了!我坦白就是了!”
“我就是放不下他砍我的那刀!我想去跟周子寂问清楚他在哪,然后找到他,我想,我想……”
她咬咬牙,彻底放弃自我形象管理,大声地检讨,“我也想砍他一刀!是他先针对我的。我不能杀他,起码也要砍他一刀才能给自己出气!”
“我知道这样不对,仇恨是没有尽头的,你一定不准我这样做。但是我,我就是,我……我好恨他,我疼了那么久呢……你都不知道尾巴断了有多疼。”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倔强地吃了一口‘爆米花,连同呜咽一起吞进肚子里,才有力气说完剩下的话,断断续续道,“我本来,来不,不想告诉你的,可,可是……”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是什么,还莫名委屈。
明明跟他说这些只会显得自己更差劲,却想不到除了坦诚相告以外的任何法子了。
话说不下去,眼泪也止不住。恍惚间感到身边的沙发坐垫下陷,有温暖的手托起她的下巴,伴着一声叹息,拭去她脸颊上湿滑的泪痕,“别哭了。”
“那你不,能生气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没忘记趁机提条件:“也不能因,因为这个,讨厌我。”
“……”
说是坦白,听起来更像是控诉。谢烬倒被她哭得像个恶人。大致听懂了前因后果,郁结于心的沉闷被这一通眼泪全都冲散了,只能哭笑不得地安慰,“知道了,不讨厌你。”
答应得太快,她又不信,“那你说,说话算数,吗。”
他无奈道,“你说呢?”
谢先生的信誉还是值得肯定的。抽噎渐渐平息,奚言就着他的手擦干眼泪,又塞了一口‘爆米花压惊,“……哦。”
第38章 你也变得有点奇怪了。
她的委屈和不甘不难以理解。人类社会里拥有司法机构, 法律和监狱会给作恶的人应有的惩罚,却只是向着人类开放的福利,并不会为妖怪伸张正义。
她生于山野, 受到过的道德教育仅仅来自于谢烬和脑海中十九年的人类记忆。疼痛和恐惧却是实实在在承受过的, 再怎么念叨世界和平不要冲动, 血性被挑动起来也很难咽下这口气。
在此之前,她从没提起过那个对她挥起斩妖刀的人。是有什么诱因,谢烬察觉有异,又追问了她几句才老实交代, “我闻到周怀仁的气味了, 在被那群小蛇爬过的存钱罐里。”
听到这个名字,谢烬颇感意外。
他隐世时周怀仁还没出生。这个最近十几年里臭名昭著的猎妖奇才, 令令许多小妖怪风声鹤唳,他只最近听应眠提起过一两句, 留下了这么点印象。
奚言也是刚知道, 那个砍断她尾巴的天师就叫周怀仁。
古往今来许多天师以猎妖为天下大任,但大多只是遇恶除恶, 追着没犯过事的小妖跑的还是少见。谢烬问,“只有那一天晚上闻到了吗?”
“嗯。”奚言低低地应了一声, 有气无力地拨拉着爆米花, “他是不是还不想放过我啊。”
“那群小蛇说不定是他养的宠物。它们是不是在帮他找我?可是我又觉得它们没有恶意……那会不会它们也被周怀仁追杀过?”
她脑袋里还困惑着,不太明白怎么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但唯一能确定的是, 如果那晚周怀仁本人当场出现, 她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肯定会不顾死活地冲上去。
她无意地说着天真又残忍的话,“既然你不会因为这个讨厌我,那我可以杀了他吗?”
谢烬闻言没有责备也没有生气, 只反问一句,“你杀得了他?”
“……”
一句话就戳中重点。
奚言霎时间泄了气,无法反驳,抿了半天嘴唇才倔强地说,“我会好好练习法术的。我还能活很久,总有一天能厉害到打得过天师的。”
想到谢烬也夸过她在法术上的天赋,她很确定地点了下头,又加一句,“说不定还能保护你呢。”
谢烬微怔。像是头一回听到这样有趣的话,他的表情也变得十分有趣,垂眼看着她哭红的鼻尖,好奇这副娇嫩的口舌里还能再说出怎样不得了的句子。
“你打算怎么保护我?”
“平时应该是用不着啊。”她考虑得头头是道,“但你也不总是比我厉害的吧。起码每个月总有一天你是小……”
喋喋不休的声音戛然而止。
谢烬亲吻了她的嘴角。
奚言下意识地咂了咂嘴唇,并不抗拒,就像蹭一蹭鼻子那样的亲昵。
只是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把自己原本要说的话忘记了。
打断她的那位面不改色,顺便还转移话题,“先别怕,不一定是冲着你来的,或许只是在捕猎同一只蛇妖,碰巧遇上。应眠接手了捕猎蛇妖的委托,让他去查。”
“哦。”奚言若有所思地吃爆米花,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阵,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忘了什么。
动画片结束了。谢烬借着关投影的动作避开她的注视,猝不及防地听见她问,“那你刚刚是在气我什么来着?”
“……”
回来的时候心太虚,只顾着坦白从宽,这会儿才回过神,谢烬还不知道她是去跟周子寂打听仇人的时候,就已经在生气了。
谢烬罕见地说谎:“我没有生气。”
奚言用质疑的眼神看着他。直到他也发觉这话实在没什么可信度,对视间同时笑了起来。
“以后再有什么心事,无论因为周怀仁还是别的什么人,要告诉我。”谢烬说,“不能自己偷偷去做小动作。”
“知道啦。”
奚言虚心地受教了。放下爆米花主动挪近位置坐到他腿上,毫不避讳地跟他亲昵,说着最真心的悄悄话,“你别不理我就行了。我看到你不高兴的时候,比自己不高兴还难受呢。”
她的喜怒哀乐都不做矫饰,比宝石更加透明。
谢烬被她双手勾住了脖子,额头似贴非贴地蹭着,呼吸忽轻忽重。
余光里是那只微微晃动的耳坠。
她真的因为收到这份礼物就去打了耳洞。戴了一天,细嫩的耳垂肉被坠出浅浅的印痕。
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地说“等我们下一次戴这个给你看”?
她跟周子寂约会的两次倒是都戴着这个。
“言言。”出声了才觉得干哑,他清了清嗓子,好让沾染的私心有时间消退些许,试图用还算郑重的口吻嘱咐,“你可以喜欢别的任何人,但最好不要……”
他顿了顿,似乎也意识到,这其中沾染的私心再怎么样也洗不清了,索性一字一顿道,“但不许,再喜欢周子寂。”
他很少强硬地提出要求,而非建议。
如今的奚言摆脱了周子寂的束缚,没有任何再跑回去受罪的理由,理智上他不是不知道。
可那颗“仁慈又坦荡”的心,在面对她时也会变得片面而狭隘。
狭隘得只装得下一只小狐狸。
奚言恍然大悟。
啊。想起来了。
谢烬原本是在不开心她跟别人约会来着。
“我知道啊。”她抱着谢烬的脖子,说起天师时张牙舞爪的模样都消失了,乖乖巧巧地说,“我也不想喜欢别的任何人。我最喜欢你。”
谢烬忍俊不禁,故意道,“再说一遍。”
她照实重复:“最喜欢你。”
是不是小狐狸天性就喜欢往人身上黏?谢烬想。也天生都会说好听的话。
他在涂山停短暂地留过一段时间,见过那里的小狐狸千娇百媚,宜喜宜嗔。离开时许多小狐狸死死抱着他的腿往他身上爬,撒娇耍赖地想把他留下。
好像也只有眼前这一个,松松垮垮地搂着他没什么力气,他却没有挣脱的念头。
谢烬分开她的胳膊环到自己腰上,腾出手去扯她的脸颊肉。奚言也不恼,蹭着他的手掌任由他捏扁揉圆,笑眯眯地陪他玩。
这么乖,好像想对她做什么都可以。
谢烬摩挲她的脸颊,眸底的颜色一寸寸黯淡了下去,低声问,“他亲过你吗?”
“周子寂?没有。”她大大咧咧地说,“我原来倒是想亲他的,可他不让。”
“……”
谢烬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收回手,垂首抵了一下她的额头:“他可真不知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