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言对谢烬的崇拜和依赖也不遑多让。可她还是担心得要死,即使已经亲眼看到了妖灵,都无法抵消那一瞬间心头的恐惧和绝望。
“怎么会呢……你不要胡思乱想,先生他肯定过个十天半月的就回来了。”话虽这么说,阿沅语气变得不确定起来。
他也没有见过谢烬受到天师血如此严重的侵蚀,内里又有孽火在不断地消耗,说不定会趁此机吞噬妖灵。内忧外患的,越想越凶险。
奚言听出他的迟疑,心凉了大半截。只是嗯了一声,望着无声闪烁的妖灵,也不再说什么。
她厌恶这样无能为力的时刻,好像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到。可谢烬交待她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回来等着。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应该相信谢烬。在眼前的妖灵状态好转之前,她哪里都不去。
气氛一时凝重。
许翩翩绕着地下层飞了个来回,忽然化为人形落在她身边,神情戒备。
“好像有谁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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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情况是与之前都不同。谢烬不仅抽离了维持内部法术运转的妖力,连用来防御与隐匿的结界都受到了影响。
所幸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不是坏人。
应眠阴差阳错找到了合院的位置,降落在院子里的第一时间,差点挨了同族小姑娘的毒刺。
许翩翩从没见过他。正是特殊时期,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上手就是一击毙命的杀招。
应眠从容地接住她,卸去大半力量,垂眼看着她指间的锋刃,离自己的咽喉只有两厘米,刃上涂着幽蓝色的毒素,“小蝴蝶,别紧张。我是来帮谢烬的。”
“……”
“奚言在哪?”
阿沅紧接着跑出来,“等等!你是不是那个谁,你叫大扑棱蛾子吗?”
应眠:“……”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群小孩聊天看来没少提到他。
奚言守在地下没有一起出来。事急从权,阿沅带着他到地下层。甚至不用多加解释,他看到冰棺就对情势一目了然。
“就知道他还留了后手。”
多半是一开始就抱着舍弃身体的念头,才会被捅了一刀不退反进。
这种自杀式的攻击都只砍了周怀仁一条胳膊,实在太可惜了。
应眠看着冰棺内流窜的黑雾,目光沉沉,半笑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果然还是受了这团鬼东西的拖累。
奚言全然不想理会周怀仁有什么下场,此时的脑海中只关心这一样,“那他会没事吗?”
阿沅和翩翩都拿不准,她太需要一个确切的答复来定住仓皇跳动的心。
在场的除了谢烬也就属他见多识广。应眠一哂,敲了敲巨型冰棺,“这不妖灵还活蹦乱跳的么,能有什么事。”
“……”
奚言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挪了挪位置,挡住极冰不给他再敲。
看那架势,要是能缩小了,恨不得塞进她怀里装起来护着,谁都不准碰。
应眠叹了声气,不知道该说她傻还是窝心,一时间甚至有些羡慕谢烬。
他环视这层昏暗的地下空间,双手结阵,由此为阵眼加了一层结界,覆盖整座院子,和原本的结界重叠,层层护住,“在他回来之前,先靠我撑段日子吧。虽然手艺不精,也能凑合用。”
谢烬留下了的妖力虽然能维持结界,效果却不如从前。应付寻常天师和大小妖怪是够的,但要是遇到像他这样一直在关注谢烬行踪的,细心探究还是能寻到线索。
这院子里不知道收留了多少流浪儿,聚集在一起妖气浓厚。但凡泄露出一丝,像他这样顺藤摸瓜地找进来,破阵只是时间问题。
他终于如愿进了谢烬的地盘。只是没想到却是在这种情形下,也算是命运的安排了。
看他真是来帮忙的,许翩翩对他的警惕才放松了些,靠在奚言身边默默地打量他。连同阿沅也是只闻其名不见正身,今天第一次见,少不得多看几眼。
“喏,这个也给你带回来了。”
他倒是不介意自己被探究地看来看去,布好了结界,反手丢给奚言一部手机。
她的手机从温泉里捞起来后就没管过,晾干水分后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此时开机,上面有很多未接电话。有几个来自卢真,剩下的大部分都是周子寂打来的。
有了应眠的保证,她才能抽出心神来想些别的事。
周子寂总是说她不相信的话。可在那一处断崖旁,他什么也没说,条件反射般冲出去,拿自己当肉垫,怕摔坏了她。
她有点相信周子寂是真的想对她好了。
但这点好,只够她对天师的仇恨不迁怒到周子寂。
应眠善后,把他送进医院之前稍微动用了些治疗的法术。没留下大伤,只剩些皮肉刮擦,上了药过几天就能好。
以这个人类的头脑,应该懂得要如何说明这场“意外”。
他没有抹除周子寂的记忆。亲眼看见了谢烬倒下,周子寂的反应也很值得观察。
是向家族坦言“谢烬已死”,乘势向妖族发动进攻?还是为他们这群妖怪隐瞒,站在和平中立的一方?作为未来将会掌管家族的天师,在看到周怀仁的符咒拥有如此超常的力量之后会如何行动?
应眠在他身上留了眼线监视。一旦他决定煽动联合会撕破和平的脸皮,在他做出实际行动之前,藏在他影子里的暗蝶就会将剧毒的口器刺入他皮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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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谢烬化形回来之前,奚言打定了主意在地下层守着,因此拜托卢真向学校请假。
被问到要请多久时,她顿了顿,语焉不详,“大概要……先请两周吧。”
“那也太久了吧!我们下个月都要期末考了。”
卢真担心道,“言言,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告诉我好不好。”
起初只是为了去录节目,旷一天课而已。忽然变成半个月都不回学校,怎么想都很不对劲。
“我没事。”她没法跟卢真说得太详细,“是有很重要的家人生病了,所以要请假一段时间,好好照顾他。”
“啊……这样吗。”卢真自动理解成卧病在床不久人世的长辈,无奈又理解地叹了口气。
那是见一面少一面,没办法了,“你别耽误回来期末考就好。不然下学期还要申请补考,很麻烦的。”
“嗯,我知道了。”
跟谢烬相比,补考无关紧要。
把自己关在地下的许多天里,奚言并没有停止学习。这甚至是她最用功的一段日子。她把书房搬到了冰棺旁,昼夜不休地沉浸在各种阵法原理中,连吃饭都要阿沅提醒一遍又一遍。
困乏时趴在桌边浅眠,被噩梦惊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身旁的妖灵。
浅金色的光芒一如既往微弱地闪烁着,没有什么变化。
她很久没有出过地下,不知道日夜更替到什么时辰,也不知道离那一幕过去了多少天。
可无论过去多少天都没有用。
那一幕会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成为终生无法抹除的阴影。
研习阵法是为了替谢烬维持护院的结界。除此之外,她还翻阅了许多天师一族的历史资料,学习对方的符文原理。
从前都不感兴趣,此时才知道是多么深奥的学问。但即使是以她粗浅的入门级理解,也不难想清楚,那条作恶的蛇妖也是因为被周怀仁改造的驱妖符操纵,才会失控吞吃了一整个旅行团,事情暴露后遭到联合会的追杀。
在节目别墅里时,从存钱罐中游出的小蛇分明没有恶意,对她吐出信子时,更像是对新朋友的好奇。
或许它也只是条不谙世事的野蛇,本性并不坏,只是恰好开了灵智,又恰好被恶人利用。
正如那日祁连山无辜殒命的万千生灵。
周怀仁才是该被追杀的那一个。
“你别这样……我害怕。”
阿沅围观她发愤图强好几天了,这会儿连跟她说话都怯生生的,生怕再刺激到她,“你吃不吃兔肉煲?爆米花呢?要不你休息会儿吧,我给你搬一张床过来?”
平时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渣,忽然不眠不休地用功起来。听说妖怪受了打击都会性情大变,说不定还会滋生心魔,阿沅生怕她一个想不开冲出去找周怀仁报仇,“先生还没醒……你可不能干傻事啊!”
“不用了。我不累。”
奚言头也不抬,“我不会想不开的,放心吧。在谢烬回来之前,我哪都不去。”
阿沅刚要松口气,又听见她旁若无人地说,“我会杀了他。或许要在很久以后,但无所谓。”
她的声音没什么波澜,却如同石沉大海般笃定。
“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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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师的符咒再厉害,命却只有一条。
人类的身体十分脆弱,一旦损坏严重就不可再生。只要她能找到近身的机会,豁出命去也要咬穿周怀仁的喉咙,连同他丑陋的灵魂一起撕咬成碎片。
就像谢烬曾经做过的那样。
她也能做到。
脑海中闪过尖锐的疼痛。奚言不愿再重复回想梦魇中的那一幕,短暂地放下书页,想要清空脑海中沉重的缓存。
可一闭上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心慌。
她不受控制地想,自己原本是可以帮上忙的。她也想能跟谢烬并肩作战。
可谢烬从始至终都不许她动手。
是不愿她的双手沾染无辜的鲜血,还是觉得她太弱小,放下她只会拖后腿?
奚言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又落在密密麻麻的字符上,拾起笔重新推演阵法。
阿沅在不远处看得忧心忡忡。书案后她的身形被高高摞起的古籍挡住了大半,即使看不清她的脸,也能想到那张脸上的表情都是灰沉沉的。
“就让她用功吧,不然还能怎么办。”许翩翩说,“能有件事打发时间也好,干等着不是更心焦?”
他当然也承认这话是对的,“我就是不习惯看她那样。”
连应眠都说了不用太担心。可她从那天回来以后,就再也没露出过笑脸,连话都少得要命。
某些时刻里,他几乎从她身上看到了谢烬的影子。沉默地埋头在书籍中,不理会时间的流逝,对外面发生了什么都漠不关心。
明明他跟许翩翩都在,她却好像孤独得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
从前谢烬那么爱看书,也是为了打发漫长岁月里看不到尽头的孤独。
“她喜欢谢烬啊。”许翩翩说,“关心则乱,像你这样迟钝的小妖怪是不会懂的。”
阿沅撇了撇嘴,“说得好像你很懂似的。”
他并不怎么了解许翩翩。这只蝴蝶在他来时就已经陪在谢烬的身边,偶尔会代为跑个腿什么的。除此之外,始终不知道她跟谢烬是什么关系,有怎样的渊源。
但这都不妨碍许翩翩是谢烬身边除他以外出现率最高的妖怪。事实上,在奚言来之前,他一度以为这院子的女主人是许翩翩。
蓝色蝴蝶在他头顶飞了几圈,百无聊赖地落在鲛珠上,墙上映出四片蝶翼美丽的影子。
不多时,她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忽地又飞下来,化成人形拉了拉头绳往外走。
“你去干嘛?”
她说,“应眠今天要来结阵,我去院子里等。”
这半个月以来为了安全,应眠会定时过来检查护院的结界是否完整。
他的结界也很牢固,但跟谢烬不是一个路数。奚言学习的结界承自谢烬,只是迫于年纪尚小,能操控的妖力有限。
如果要做出和谢烬同样的结界,只能维持半天就会被耗空。想延长结界存留的时间就得降低强度,可这样即使能长时间地维持也不够安全,暂时还要依靠应眠。
她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能力的弱小,却是第一次如此介意,甚至憎恨自己不够强大,不够护住这些谢烬在意的生灵。
“最近阵法学得突飞猛进,没少下功夫吧?”这天应眠走之前,特意叫住了她,“原本我是想着从明天开始,就把院子的结界渐渐交给你来控制的。”
奚言一怔,却接着又听见他说,“但今天见到你之后,我就不这么想了。”
“为什么?”她急急地反驳,“我已经学得很快了。我可以做到,先做一天,然后……”
“你不可以。”
应眠打断她的话,望着她的目光很沉静,“你应该什么都不做,现在就回去好好睡一觉。好好的小姑娘,熬夜熬得脸比纸还白,像什么样?”
奚言被噎了两句,很久没照过镜子,不清楚他说的是真是假,都不好反驳,只能倔强道,“我又不是人,不用每天睡觉。”
“那也得休息。”
应眠强行把她手里的书都没收,连同书案都开个传送阵一起丢回书房,“一天不学阵法也忘不了。休息一天,后天我来看着你布阵。要是还这个脸色,那就推迟到大后天。”
“……”
奚言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还是老妖怪有办法。
能劝动她休息已经很不容易了,要她离开地下层是不可能的。阿沅变回原形,久违地窝在她的大尾巴里,靠着极冰跟她一起打瞌睡。
寒气肆溢,她用毛绒绒的尾巴把身体裹起来保暖。起初还能跟小灰雀说几句话,没过多久就困得睁不开眼。
即使应眠没有强制叫停,她也已经濒临极限。
阿沅在她蓬软的尾巴里翻了个身,打着呵欠齐齐坠入梦乡。
地下层里,被禁锢的妖灵如常安静地闪动。不知从何时起,圆润通透的形状有了变化。
闪烁的浅金色光芒大了一圈,变长,变高,逐渐盖过冰棺散发的寒光。
奚言始终不敢睡得太熟,须臾间被一阵几不可闻的动静惊醒。
小灰雀兀自睡得香甜。她睁开眼睛,视线中似乎有模糊的身影从冰棺中走了出来,迟疑着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