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六子的叫唤声,还有众人的哄笑声。
“哎,想接走新娘子,哪有那么容易,先喝下这几杯再说。”
这是林家表姐,嫁了两年了,人挺泼辣。
显然,几杯酒难不倒二流子们,不到一分钟就解决了。
“我要问一下宋九尧,我妹子要是跟你生气了,你咋办?”
宋九尧:“我没见过二晚生气。”
“要是她这会儿生气了,不跟你走,你咋办?”
“二晚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说,她是咋样的人?”
“她啊,”他顿了下,“顶天立地,巾帼不让须眉。”
众人皆笑,二流子们更是热闹非凡。
“二晚不是那样的人,她是好爹。”
“下刀子她都能走。”
林晚云紧紧攥着手心,听听这话,为了一个山头,宋九尧给她戴多高的帽子。
林家表姐又闹了几句,林老大过来催了一声,让她们别耽误了好时辰。
于是,新娘子的闺房被打开了。
宋九尧提脚往里走。
新娘子盖着红盖头,端坐在床头,她的堂姐林白云就站在一旁。
她身段匀称,腰身苗条,往上起伏一份丰润,肩背圆而带一丝轻削,身上那一条大红色旗袍,精致的同色盘扣,藕色条装饰边缘,腰身到前胸是盘延而上的手推绣花,远看秀美,走近了,金丝线和银丝线相互纠缠,实在抓人眼。
宋九尧心下一笑。
盖了红盖头的林二晚温婉盈秀,当真是一位大美人。
他伸出手,“二晚,咱们出去和妈,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说几句话。”
静置数秒,红盖头的穗子摆动几下,纤细指尖轻轻搭在他掌心。
宋九尧指头一拢,顺势把她带了起来。
人群自动让出了一条道。
“二晚!”
“别嚎!”
“再不叫就不能叫了,往后得叫嫂子。”
林晚云视线范围不过两脚之内,只能任由宋九尧带着。
很快,他站定了脚,松开她。
没一会儿,一杯淡茶送到她手里。
“妈,我敬您一杯茶,您辛苦。”
“哎,不辛苦。”
林晚云在红盖头下轻抿了一口。
宋九尧依次给大哥大嫂,二哥二嫂敬了茶。
“妈,大哥大嫂,二哥二嫂,我要带二晚走了,你们有什么话要嘱咐我的,我好好听着。”
林老大深深吸一口气,语气低沉,“今天是你们大婚的日子,我很高兴,可惜咱爸见不着,咱爸最疼她这个小闺女,有啥好吃的都惦记着留给她,他死的时候,二晚才十岁,抱着哭得死去活来……”
林晚云就是在这一刻破防了,汹涌潮水往上冲,压都压不住,转瞬冒出了眼底。
她的爸爸也特别爱她,他死的时候,她犹如天塌了,哭得死去活来。
“二晚,拜别祖宗的时候,让咱爸保佑你们,记住了?”
泪水滑落,几滴砸到地上,在脚下慢慢晕开了圈。
她带着浓重鼻音,应了一声,“嗯。”
今日她在这里结婚,拜别林氏祖宗的时候,不知道她爸爸能不能感受得到。
锣鼓鞭炮阵阵,林晚云由林老二带着,脚下走过浓烟,到了那辆小车前。
宋九尧给她开了门,“二晚……”
林晚云愣住了,红盖头一转,“嗯?”
宋九尧一个气声,“没事儿,进去吧。”
他本来想让她和林老二道声别,没想到林老二溜得比谁都快,好似送的不是他妹子,而是一个不相关的人。
车子慢悠悠往前开,鞭炮声越来越远,最后,耳根子总算清净了。
阿平负责开婚车,回过头看了一眼,“尧哥,喝过喜酒,今晚咱们上歌舞厅热闹热闹?”
片刻,宋九尧答:“哪天不能热闹,你非得要今天。”
阿平会过意来,嘿嘿笑,“上回老猴结婚,咱们不是在歌舞厅给他热闹了一回么,送客走也不过五六点,日头都没落下,再热闹两三个钟头,耽误不了啥事。”
宋九尧撇个嘴,不置一词。
是不耽误事,林二晚未必愿意在他家里听他姐说那些家长里短的事儿。
没有回应,阿平又忍不住往后瞟了一眼,“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你大婚了,跟我这种赤条条光棍不一样,咱们得先问过新嫂子的意思,是不是?”
宋九尧往边上看了一眼,“那是。”
新娘子靠着车后座,路子不停,红盖头晃荡着。
静默,只有汽车开动的响声。
阿平憋不住了,“嫂子不愿意就算了。”
他有些不痛快,新嫂子的头衔才挂上去,林二晚就开始孤傲不搭理人了。
又是一阵静默。
宋九尧腮帮子动了动,转过头,“林二晚,问你话呢?”
……
他眉心微跳,“林晚云。”
还是没有回应。
宋九尧伸出手,指头夹着红盖头,轻轻往上一拉。
这一下,他嘴角绷不住抖了下。
林二晚歪着脑袋,卷翘的眼睫耷在下眼皮,一动不动。
她睡着了,这种激动人心的时候,她睡着了!
阿平也觉得不对,“尧哥,她怎么了?”
宋九尧咽一下喉,“她睡着了。”
阿平:“……真行!我还没见过大婚睡着的。”
宋九尧略微舔一下嘴。
他也没见过,刚才那眼泪也才滴了没多久,怕是还没干呢,这就能呼呼大睡上了。
阿平:“叫她起来,就结一回婚,怎么就睡着了。”
他也不叫新嫂子了,往后叫了一声:“林二晚!”
宋九尧把目光转到车窗外,“不管她。”
过了一会儿,阿平突然噗嗤一声,大概是觉得不应该,他笑着说:“尧哥,你也眯一会儿,别累坏了,影响今晚洞房。”
宋九尧不搭理他。
林晚云迷迷糊糊听见阿平在叫她,但是她实在太困,车子晃悠又实在太好睡,她就懒得搭理他,继续睡自己的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有人在叫她。
她从熟睡中醒来,下意识掀开红盖头,正撞上宋九尧微眯的眼,倏忽一顿。
他面色微凉,“睡够了?都等你呢。”
林晚云小脸一热,手一落,红盖头掩盖住了那点羞赧,“我昨晚没睡好……”
这一回,她知道宋九尧火了,因为从她下车,他就没有再拉她的手,甚至喝交杯酒,他也是走过场的姿态,她才碰到嘴,他就已经一饮而尽。
不过是一段短短的路程,他便从殷勤的新郎官变回了原来的宋九尧。
送走客人,就剩自家人还阿平几个了。
“尧哥,上歌舞厅吗?”
宋九尧:“上,等我冲冲,臭一天了。”
阿平:“行,把二晚也叫上。”
宋九尧不过点一个头,算是默认了。
林晚云这会儿已经掀了红盖头,坐在婚房的大床上,她听到阿平的话,却没听到宋九尧的回应。
但是她想去,宋九尧修葺婚房,不知道何时建了一个卫生间,挖了下水道通到后院,用起来很方便,她感觉自己又捡了一个大便宜,为这,她也要陪他们去玩。
可大姐二姐三姐都还在家里,她一个新媳妇,要跟他们出去玩,只能让宋九尧替她开口。
宋九尧带着一身凉气走回屋子,当着她的面,打开衣柜,拿出一件暗蓝色短袖。
林晚云站到他身后,“宋九尧,你们要出歌舞厅了?”
宋九尧稍稍偏个头,漏了丁点余光给她,“嗯。”
“我想跟你们去。”
他轻轻一个嗤声,“你去做什么,在家补眠多好。”
林晚云滞了下,“我睡够了。”
这下好了,睡那一觉落下了把柄,也不知道他打算用多久。
宋九尧套上衣服,转过身,压着眼默默看她两三秒,“想去就去,谁绑你的腿了。”
林晚云展露笑脸,“那我跟着你走,大姐她们问起来,你就说带我去玩儿,行吗?”
他不置可否,把衣柜门反手关上,迈开步子往外走。
林晚云在身后跟着他。
果然,才走到堂屋,大姐宋清英问:“上哪儿去啊?”
宋九尧:“上歌舞厅。”
宋清英眉头微皱,“平时去我不拦你,这会儿二爷爷那边什么情况,你还去歌舞厅唱歌喝酒,叫人看见了,能好看?”
宋九尧嘴角一扯,“我是去开门做买卖,又不是专程为了唱歌喝酒,谁爱谁就说,没钱的时候怎么没人管咱们。”
宋清英看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新媳妇,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理论这些,便嘱咐道:“开了门早些回来,二晚累了一天了。”
二爷爷虽是她爸的亲叔叔,两家来往并不多,当初家里遭难,她爸被抓,后来她妈也死了,那边和她爸平辈的四个兄弟,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现在熬过来了,宋九尧也不愿意搭理他们。
林晚云:“知道了,大姐。”
到了歌舞厅,酒菜都摆上了。
赵贤也在,端着酒杯朝新婚夫妇走过来。
“老弟,弟妹,新婚快乐。”
碰了杯,赵贤一饮而尽,带着满嘴酒气,扯嘴笑问:“你俩跟我们透个底儿,啥时候好上的,没一个看出来。”
宋九尧眼尾一扫,林晚云已经垂下了眼睫。
他低笑了笑,“家里张罗的,说林家村有个姑娘,年纪跟我合适,还有正经工作,我爸我姐他们都觉得挺好,让我去看看,我到了一看,就是她,都到家了,她也拿了我的礼,我拉不下脸不吃一顿她家那一顿中午饭。”
赵贤呸了声,“二晚,他给你送了什么礼?”
林晚云:“……雪花膏。”
“雪花膏?雪花膏我也有很多啊,谁知道你喜欢雪花膏,我要是知道……”
赵贤看宋九尧一眼,又看向林晚云,“算了,弟妹,你俩好好过日子吧。”
婚宴上,林晚云没怎么喝酒,到了歌舞厅,二流子们,一个接一个过来敬酒,她推卸不掉,喝了一杯,总不能不喝另一杯。
最后,宋九尧发话:“随意就行了。”
几个人互相挤眉弄眼,别坏了尧哥的好事,“随意,随意。”
就算是随意,林晚云也是不胜酒力,最后被宋九尧架上了挎斗。
家里静悄悄的,或许是为了不打扰新婚夫妇,大姐到二姐家去住了。
林晚云眯着眼看大红色的床单被子,还有堆放在一旁的被子,她带过来的嫁妆,全是一溜的大红色,鸳鸯,牡丹,白鹤。
她张开双臂,使劲推开那堆大红色,嘴里嘟囔:“好丑啊,牛翠芬选的被子太丑了!”
宋九尧:“……牛翠芬是谁?”
她体力不支,横倒在床,“牛翠芬你不知道吗?她是林晚云的妈呀。”
宋九尧提嘴,“你妈叫牛翠芬?”
“我妈不叫牛翠芬,她是另外一个妈。”
宋九尧觉得好笑,喝了酒她不闹,倒是胡说八道上了。
“你有几个妈?”
她睁开眼,伸出两个手指头,“两个。”
“两个妈,几个爸?”
林晚云混沌的心忽地涌上一股悲戚,实在压制不住,她抬手盖上脸,闻了闻,“我好臭,我还没洗澡呢。”
宋九尧胸腔起伏,这倒还记得清楚。
他到院子里,点上煤球烧水,返身往回头。
“林二晚,起来。”
她还是原先的姿势,纹丝不动。
宋九尧弓下腰背,伸手抓上她的腕子,往上一抬。
他眉宇微动,“林晚云,怎么了?”
林晚云满脸的泪水,眼睫毛湿漉漉的,粘连在一块。
她嘴角在颤,脸颊也在抖,“我,我想我爸爸了……”
第25章 小心开车,早点睡觉。……
天还没亮, 林晚云从睡梦中醒来,缓缓张开眼睛。
院子里亮着灯,有人在说话, 大姐二姐好像都过来了, 父子俩也在外面。
她又阖上眼, 迷迷糊糊想,结个婚真麻烦,喜宴都结束了,深更半夜的还折腾, 难不成还有流程没走完?
心口一跳, 她猛地起个半身,瞪着眼珠子发了一会儿愣, 往胸口摸了一把。
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开始往回想,宋九尧给她装了水, 她去洗澡回来, 他就去洗,然后……
然后, 没了,床太舒服, 她一趴下就睡着了, 一睁眼到了现在。
难不成看见她睡着,宋九尧又生气, 洞房花烛夜也不过了?
林晚云总觉得不至于, 他要这么小心眼, 以后就守活寡一辈子吧。
她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中看不中用,宋九尧说过他有些毛病,听着像是玩笑话, 但谁也不敢确认,他是不是真的那方面有毛病。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马上趴下装睡。
“你带着咱爸先去,等天亮了,我天亮就过去,让老二在家等二晚,我把孝衣放你车上了。”
宋九尧应了一声,打开门走进去,拿上车钥匙又返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