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临凛不想面对这个现实, 这也是他大晚上狂躁的原因之一。他憎恶听到所有关于周攻玉的消息,自小母亲处处拿他跟周攻玉比,比不过便严厉训斥。周攻玉就是他此生避之不及的噩梦。如今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会回想起过去。这个人仿佛一座大山压在他面前, 连面对都是一种折磨。
屋子里陷入一片沉寂, 只听得见周临凛的粗气声。
许久, 他才冷静下来:“母亲说的是, 不管是真人还只是赝品, 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周余氏刚要欣慰地笑起来,就听周临凛又开口。
“既然母亲有了决断,此事就母亲你去处置吧。”他在一年前已经亲手杀死周临川, 他不需要再去杀一次,这件事应该让别人去做, “人在晋州一带,你派人去查。”
周余氏看他瑟缩逃避的模样,心里仿佛梗了一块大石头。
周临凛对周攻玉的心结,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为什么会形成这个局面,她有着不可推脱的责任。周余氏从来不用觉得自己拿周临川督促儿子上进有何不对,她只是觉得不甘。凭什么昭阳生的儿子不用教导督促就能成才, 自己的孩子却越长越窝囊。
可是她如今却无法像往日那般动辄训斥, 周临凛成为周家继承人以后心境发生巨大的转变。往日不会反抗的人,如今只要不顺他的心便会暴怒不止,连她的话也听不进去。
深叹一口气,她只能站起身:“这桩事我去处置,但你也莫乱了分寸。周临川是死是活还没有定数,不过是有些看不惯二房的人,在背地里搞小动作罢了。”
她宽慰儿子也是宽慰自己:“任何人都不会威胁到你,你安心。”
说完这一句, 她深深看了一眼背对着她的周临凛,转身离开。
周临凛等着脚步声远去才一脸难堪地转过头来。
夜幕深沉,四下里除了虫鸣声,一片静谧。想到自己仅仅只是听说周临川还活着就如此恐惧,他就有一种深切的自厌。心中仿佛憋了一口气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周临凛一袖子将桌面上仅剩的茶盏打到地上,听到瓷器应声而碎,他心里才好似畅快一些。
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县城食肆的生意也逐步迈入正轨。
西风食肆自打承认东家对学子诸多推崇,俨然成了新的学子们聚集谈天的另一个根据地。二楼考东南的一个厢房长期被学子们包下来,几乎每日下午都会有学生来此吃酒谈文章。其实不仅学子们喜欢来,那日隆安先生来尝过安琳琅亲手做的菜以后,以他为首的书院先生们也喜欢来聚。
隆安先生对食肆大堂悬挂的画作是真心实意的喜爱,不止一次地请求跟周攻玉见面。可惜时机不凑巧,两人每回都不能得以见面。这般,与周攻玉见面渐渐成了他来食肆的一个理由。隆安先生几乎是三四日来一趟,那些巴结他,企图送孩子拜入他名下的人家,一个个都来西风食肆碰运气。
有了这群书生和先生的推崇,让西风食肆在武安县的食肆酒楼中声名大噪。
名声是个好东西,有了好名声,连菜色卖的贵都会理所当然。
经过一夜的纠结,安琳琅最终还是选择先将香肠的作坊给办起来。自从跟中原的商队达成合作,香肠的订单就没有断过,虽然没有去中原地区的商铺实地考察过,但这样的需求量至少说明了香肠的吃香。安琳琅有心让香肠作为将来生意盘子里面的主打的一项,自然是越早立起来越好。
说起来方家老两口回镇子上已经呆了好一段时日了,原本说好的臊子面摊生意交给五娘,他们到县城再开一家臊子面馆。结果方婆子舍不下好不容易做起来的生意,臊子面生意就还是他们夫妻两在做。
“还得让人过来一趟。”
既然杜宇能够操持食肆的庶务,让他再接手作坊的筹办也不是一桩难事。
要做吃食生意起家,真要盘活这里头的事情还很多。安琳琅原本的打算是先从食肆做起,食肆将招牌的菜色打出名声,然后再将店铺里特色菜的食谱以抽成的方式让别家酒楼食肆来加盟。
食谱可以以加盟的方式售出,但可以在主要食材上做技术垄断。
这便类似于酸菜鱼里面用的酸菜。将来的烧烤生意做起来,烧烤配料会单独售卖。以及川菜体系做起来,辣椒的市场垄断。奶茶普遍以后奶茶的配方,火锅生意做起来以后的火锅底料……种种,种种,都是安琳琅拓开商业版图里浓墨重彩的一笔。
民以食为天,吃食生意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不落伍的。
这个摊子铺得很大,将来是需要更多的人手支撑。目前来说,人手还是有些紧俏的。
安琳琅深吸一口气,默默按耐住自己的野心,沉下心来去思索眼前的问题。如今酸菜作坊那边是孙荣在操持,食肆食材的供应主要是李家的父子三人,他们联通了村子里的村民。让村民给作坊和食肆种菜,按高于瓦市的标准价格收,这也算是一条稳定的供货渠道。
香肠作坊排在后面,这个养猪也是一件不小的事儿。第一批猪还没养成,等后续结果。
事实上,将养猪下放到村子里,让村民给代为养殖。将来的辣椒土豆酸菜都可以让武原镇十里八乡的村子去种,做得好了,指不定会变成一桩利国利民的事儿。安琳琅没有什么大的家国情怀,但是在为自己增加财富的同时做一点惠及当地百姓的事情,她也是十分乐意的。
“杜宇,五娘,”周攻玉如今正在拔毒养病之中,许多事情安琳琅不忍心让他去忙,“抽个空你们去县城的瓦市瞧瞧。买一些能用的人回来。”
虽然不习惯衣来张口饭来伸手,但要做事,确实需要人手。
杜宇对处理这些庶务还是很有经验的,五娘虽在总在后厨忙活,其实当初在王府也是带过人的。当下便应了声:“掌柜的放心,奴婢省的。”
在晋州这块地界儿,买人跟买小猫小狗似的。有时候安琳琅听到价格都心惊,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比不上一匹马一头牛。不过也确实,买牛买马回来喂喂草便是。买人回来,还得衣食住行都得考虑。安琳琅正为这些是忙得头秃,某日早晨章谨彦笑眯眯地来找了她。
安琳琅有些诧异,章谨彦在食肆这些日子里日日跟着老爷子蹭吃蹭喝。虽然见得多,其实两人单独说话的机会并不多。谦谦君子突然来找她帮忙,如何能不诧异?
“只是想请安姑娘帮个忙。”
章谨彦生得一副清雅俊逸的面容,笑起来如夏花盛开,极为夺目:“我有一位朋友年前家中长辈遭到小人攻讦,秃缝劫难,家道中落。如今一家老小被打入天牢,家中二十来个忠仆被充入司教坊。好友不忍忠仆伺候主家一辈子却落不得好下场,特意托我收容。不过我章家太显眼,不好与罪臣勾结。自然不方便安置这些罪奴。不知可否请安姑娘出手买下?”
说着,他瞥了一眼安琳琅:“安姑娘放心,他们被充入司教坊。但最终还是会通过牙行卖出去,相应手续的都是没有问题的。姑娘若是出手买下,是有牙行落了官府印鉴的契书的。他们都是官家调教好的,干活儿做事一把好手。有些也管理过主家的产业,能力是值得肯定的。”
安琳琅倒不是怀疑这里面有诈,她只是觉得事情未免太凑巧。怎么她这边正准备买人,就有忠仆要卖?
“安置他们的银两也不需姑娘费心。”
安琳琅:“……倒也不用这么客气。”
她虽然爱钱,但却不是个占小便宜的。无功不受禄。章谨彦若是诚心请她帮忙那倒是可以考虑,若故意投其所好,安琳琅多多少少有点怀疑他的居心。
“章家老爷子桃李满天下,五湖四海都有至交好友。章家若是需要安置什么人,也轮不到琳琅来操心。”不知何时拄着拐杖出来的周攻玉站在走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说话的两人,“食肆里缺人,让周影去操持就是。瓦市那边不好找,让他去省城的大牙行找些有用的人回来也行。”
周攻玉身体还没有恢复,怕衣裳粘黏,不利于伤口恢复。如今穿得是周家人带来的最丝滑的冰蝉丝。此时乌发如瀑披在肩上,安琳琅才发现这厮居然是个大波浪卷。
天知道清冷的长相配上一头妩媚的大波浪卷,兼之衣裳松垮地系在身上,这厮简直就像是从志怪小说里走出来的魔怪。安琳琅看他脸色苍白,额头不住地虚汗。赶紧起身去扶他。手还没搭过去,周攻玉已经扔了胳膊下面的拐杖靠过来:“你不在屋里歇息,跑出来干什么?”
那边石桌边坐着的章谨彦翘起的嘴角渐渐抿下去,他黝黑的双目静静地对上周攻玉的眼睛。
两人一个是优雅的睡凤眼,一个是多情的桃花眼。两人四目相接,眼中都是彼此才明白的刀光剑影。周攻玉垂下眼帘遮掩住眼中锐利的锋芒,病娇娇的靠着安琳琅:“屋里闷,我身上疼……”
“怎么又疼了?”安琳琅早上才给他抹过药,“早上看伤口都愈合了。”
“不知道。”
他语气虚弱地道:“可能只是表皮愈合,内里破损还没好透。”
……这倒也是。一般的伤口全部好透至少得七八天,周攻玉从浴桶里出来的时候跟脱了一层皮似的,恢复能力再强也得十天半个月。
“屋里闷就去书房坐一会儿,不是喜欢看书么?”
二楼的书房不知何时被塞满了书,各种少见的孤本都有。想到食肆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人,安琳琅也明白估计是周家那几个忠仆给不知不觉运过来的。
周攻玉做作地咳嗽了一声,声音低喃:“坐久了支撑不住,骨头疼……”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两人相携着走远。章谨彦看着周攻玉那做作的姿态,终于绷不住贵公子尔雅的姿态低低地咒骂了一句,冷了脸。
老爷子背着手从旁经过,心里偷笑:踢到铁板了吧?该!
日子一天天过去,香肠作坊的地址选好了。
因着猪崽子都养在乡下,为了就近生产节省运费,香肠作坊自然还是悬在武原镇。作坊那边暂时交给孙师傅手下的二徒弟。这二徒弟不如孙成有天赋,但也不似孙荣那么废。他多多少少有点做菜的本事,做食肆不行,但指教一个香肠作坊的女工灌香肠却是绰绰有余的。
说起来,当初的比试是真的值。食谱没丢,愣是让安琳琅白得了能干的师徒八人。孙师傅为人诚实又直率,倒是叫安琳琅捡了大便宜。如今关于吃食的活儿,他们稍微教一下上手就能干。
“招工的事情,可能还需要掌柜的亲自去过一下眼。”酸菜作坊那边用的是村里的女工。人不多,一共才三十几个女工,如今酸菜需求大了,又填了几个,满打满算三十七个。
武原镇下属地域是有十五个村子的,近一点的王家村,张家庄,李各村。远一点的还有曹河渡,杨家岭,吴家桥。再远一点的还有好几个村子。每个村子上百户人家,妇人占了一半不止。安琳琅的香肠作坊又要招女工的消息一传出去,方老汉家都被村里人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只不过他们围了几日,方家老夫妻俩人在镇子上,倒是没堵到人。有那知道内情的邻里晓得张桂花与方婆子的关系,干脆带人去李家村堵余才夫妻两。
且不说他们看到桂花大着肚子吃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就说余才生怕他们没规没矩的冲撞了桂花婶子,来一个人他打一个人,直打得这些人不敢上门。张家庄的张李氏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消息,想着走桂花这条路子跟方家老夫妻缓和关系,顺带让方婆子招了她家的媳妇儿去作坊里干活竟然下血本。一大早特意抓了一只鸡,带着几个儿子就大张旗鼓地去李家村找人。
张李氏欺负了桂花一辈子,哪怕到了这个份上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她自觉自己舍下一只鸡已经是给了桂花大脸面了,到门口叫唤的时候态度那叫一个理所应当。
还别说,张李氏对桂花的影响是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哪怕此时清楚这个人根本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桂花婶子在听到张李氏的声音之时,下意识地就脸发白腿发软浑身打摆子。
余才大叔自打她的肚子渐渐鼓起来以后,就生怕不长眼的人给桂花气受。如今羊都是放在院子不远处的山脚下养,他自己就在家门口不远处看着。这不一看到有人来,他那边立马别下树枝就冲过来。张李氏特意带的几个五大三粗的儿子加起来,打不过一个余才。
他们还没进屋呢,就在外面被余才给打得哇哇直叫。
张李氏气得眼泪都飚出来,站在院子外面就破口大骂:“张桂花你个丧良心的忤逆东西!你竟然指使你这二婚头的男人打你兄弟!怪不得菩萨都说你天煞孤星,养不住孩……”
她后头的‘子’还没说出来,就被余才一巴掌给扇得眼冒金星:“你再敢咒一句试试!老子打烂你的牙!”
余才可是李家村出了名的混不吝。发起怒来那是天皇老子来都没用。
李家村的人都吃过亏,一个个都怕了他。张李氏虽然早年也是李家村嫁出去的,娘家没人,她已经很多年没回来过。对余才这个人的熊玩意儿名声不清楚,这一下子可吃了大亏了。
一巴掌下去,牙掉了一地不说,耳朵都嗡嗡作响。她刚准备坐地上哭,那边余才捡起一根婴儿手臂粗的棍子眼看着就要挥下来。
那架势,打死人都不怕的。张李氏当下鸡都顾不上,连滚带爬地就跑了。
安琳琅还不晓得香肠作坊还没正式落成,给桂花婶子那边惹出来不少麻烦。她这边送走了安排好第一次拔毒治疗后续工作的邹无,就准备去镇上走一趟。
出发这一日,周攻玉特意把安琳琅叫过来,让那个‘周影’跟她一起走。
“县城附近徘徊的逃兵虽然肃清了,但也不一定就安稳。”
那个名为周影的男人长相不算特别出色,身量和形体却十分可观。黑色的劲装穿在他身上,一股蓬勃的男性荷尔蒙。不过这种美色估计只有安琳琅懂。周攻玉顺着安琳琅的眼神瞥向周影的身材,身材比脸绝。他的眼角不自觉地抽了抽,“你若不想周影跟着,让周战,周剑跟着你吧。”
“啊,啊?”安琳琅收回目光,“不用,就周影跟着吧。”
“不必,”周攻玉突然改口,态度那叫一个坚决,“就周战和周剑吧。周影我用惯了,你不在这几日,他在我身边更方便些。”
安琳琅好遗憾地‘哦’了一声,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却令周攻玉莫名的憋气。
周影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两人的神色变化,眼中闪过笑意。
主子出来这一趟,也算因祸得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