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瞬间汗涔涔抬头。
大概是最近都被她的低气压笼罩,在节目组见到亦好像陌生人一样、招呼都不打。
又总忘不了那天她在办公室里一声不吭、唯有肩膀颤抖,看起来在哭一样的背影。此刻倒被她这突如其来一笑,笑得有些手足无措。
而艾卿失笑摇头,没回答他。
只低头从包里掏出包手帕纸,拆出一张,又伸手给他擦了擦汗。纸巾一点一点被濡湿,他的眼神也从紧张到逐渐柔软下来。
“你总不能要我一下就心平气和,接受自己和……关系不那么好的人共事,某种程度上她还是我的领导,”她说,“所以我一定是有一点迁怒的。但我知道你是好心,这是我自己私人的事,不该拿来怪你。”
“我知道错了。”
“你连我和你那个Alice大姐姐为什么吵架都不知道,就知道我生闷气而已,你就知道错了?”
艾卿笑道:“那你觉得,当年我和Alice为什么吵架?谁对谁错?她能一笑泯恩仇我却做不到……是不是我太小心眼?这些你都没想过吧。说到底,你就只是想解决一下我生气这个问题,挽回一下我这个‘朋友’而已。如果是的话,说出来就行了,我接受。”
“你的意思是不生气了?”
“不知道。”
“……”
“但你如果继续问下去,我大概又会想起来吧。”
意思是现在已经忘了。
虽然艾卿并没有解释太多,但也好在周筠杰难得聪明一次。
于是短暂愣过之后,满头大汗亦笑了起来,重重“哦”了一声。
她转身去找自己的“美乐蒂”。
他又毫无芥蒂,跟屁虫似的跟上来,一会儿说听说《剑侠Online》出了新资料片,不知道她玩过没有?一会儿又说那家猫咖最近重新加装了不少温馨软装,老板上次没见到他们,最近热情邀约他再去玩,问她有没有时间。
至于艾卿,则不管问什么,一概摆手说没有——事实上也是真没有。本来为了课题进度她就很忙,再加上这个节目名为顾问、实则就是拉她来给自家导师打下手写讲稿,昨晚她甚至熬了个大通宵。现在别说玩了,她只想骑上自己的小电驴,回宿舍倒头就睡才好。
她只恨自己刚才一时心软。
“真的没时间吗?那过几天怎么样?”
周筠杰仿佛一下进入了小孩子和好后的黏糊期。也不怕打击,锲而不舍地跟在后头问:“那我们约周末好不好?周末我请你吃饭。”
“周末我要去国图查档案。”
“那也要吃饭的啊。正好国图离知春里也很近,我可以开车来接你^^。很快的。”
“……”
艾卿额角青筋跳了跳,“所以那家猫咖现在是要倒闭了吗?”
“啊?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你这么殷勤,我以为缺了我这个冤大头,他们的营业额会不好看。”
欺负华人华侨听不懂阴阳怪气罢了。
他们一路吵吵嚷嚷。
顶着大太阳,你一句我一句,最后整一瓶矿泉水都喝干,艾卿才总算找到了电瓶车堆里、自己格外扎眼的那辆“美乐蒂”——然而悲剧亦紧随其后。
不知是哪个急着充电的想要插队,竟然把她的充电插口给强占了。她算是一点电都没充进去,检查一看,果然,好家伙,电量剩下百分之二十。
大概是开到一半就得推着回通州的程度。
艾卿满头黑线,心道难道是上天都觉得她该蹭一轮别人的顺风车不成?
忽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两声颇刺耳的车载喇叭声。
周筠杰顿了顿,抬起头,显然比她还先一步注意到路边那格格不入的宝蓝色——循声望去时,那玛莎拉蒂也同样正好降下车窗,露出某个熟悉人影。
“皇……哦,那是……”
他挠了挠头。
一下竟不知道该在艾卿面前,喊人家作“吃面的大众脸学长”,还是“唐家的唐进余”。顿时有种介绍人老大难的感觉。
然而此刻的三方相对竟还不是最尴尬。
尴尬的是,副驾驶座上,很快又下来了一位衣着雍容、妆容精致的妇人:犹如年夜饭桌上,你和同辈的姐妹兄弟一桌,突然来了个管事的“大人”。这种格格不入的氛围不仅让周筠杰哽了一下——大概率是在想这位夫人在哪见过、如何称呼。也让旁边的艾卿瞬间变了脸色,不知不觉间,默默站直了身。
都不用她打招呼或出面表示什么。
唐母下了车,亦很快看到了她。
两个女人遥遥相望。一时间,实在很难形容唐母脸上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大概是先惊讶?而后下意识回头,最后颇为宽慰地看向她。一种大人怜惜苦命小孩的神情。紧接着,快步向这头走了过来。
停在了艾卿面前。
“……你男朋友?”
先是微笑抬头、看了周筠杰一眼,温和地颔首示意。她继而又看向艾卿。
迟疑片刻。
忽然,又如旧亲昵地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脸,说“孩子,你瘦了不少”。
“小卿,”唐母拉着她的手。似乎字斟句酌,又似乎不知从何说起。半晌,亦只轻声说了一句,“……好久没见了,怎么样,这几年……过得还好吧?”
第17章 “剑来!”……
“这几年过得还好吧?还在读书吗?”
“没, 已经毕业了,现在留校当了老师。”
“当大学老师?”唐母歪了歪头。视线看向正对面的Q大校门,半晌, 复才了然地一点头, 又微笑道, “那也蛮好的。当老师是蛮适合女孩子的。”
说话间, 轻拍了两下她手背,又抬头看向旁边的周筠杰。
似乎作势认真打量了半天, 仍是欲言又止。
两相对比之下,最后反倒是周筠杰先反应过来,开口喊她阿姨,又解释自己和艾卿目前还是朋友关系。气氛这才和洽起来。紧接着到他自我介绍,唐母听完,却忽的面露诧异。
又突然开门见山问:“周邵是你什么人?”
天底下姓周的虽多不胜数,然而周筠杰这个名字, 她却只听过那么一两回。
而且都还是在不那么愉快的场景下。
记忆也就不由自主地深了些,连带着拉住艾卿的右手也不知不觉加大了力气。艾卿有些莫名所以, 亦只得跟着瞄了周筠杰一眼。
“他是我小叔。”
好在, 被问的那个早已习以为常, 也没显出有多诧异。
当下笑容满面,敞亮且客气地回答:“我才刚回国。所以小叔说他很多朋友、都还没来得及介绍给我。阿姨,你也认识我小叔?”
什么认不认识的。
唐母闻言,笑容里多少掺了点尴尬的意味,但仍是笑, 说是啊,是认识的。
几人便不知再说什么。
两两搭配或许有话可说,三个人却总有种“隔墙有耳”的不适感。直至唐进余停好车, 快步走过来,这种气氛才稍稍有所缓解。
艾卿转过脸看他,用嘴型问他们来这干什么,而唐进余皱了皱眉——他这天一身休闲打扮,长袖衬衫混不吝地扎到手腕,手腕上红木珠子圈了三圈,与平日里那副西装革履的模样相比,难得多了几分久违的少年气。瞧着也不像是到这来谈什么公事。
正要开口解释。
“进余……还有阿姨!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差点就要让你们等了。”
身后却忽传来一道熟悉女声。
艾卿下意识扭头往回看,便见聂向晚手上扶着谢教授,一手撑着阳伞,两人正慢吞吞向这头走来。
她顿时一阵头皮发麻。
头先那种狭路相逢避之不及的感觉又找上门来。
然而不等她先说告辞,并不知晓中间恩怨旧情的谢教授,却隔着老远、已好心向她招手,“艾卿啊,小艾,”老人笑得眼角都是褶,“小周还是追上你了?他看你没拿伞,直接就下楼给你送了。我还怕他追不上。”
“是啊、是的。”
“你们年轻人还是体力好,”谢忠摆了摆手。视线在两人身上短暂一停,又笑着看向唐母,“对了乐婷,正好给你介绍一下:这边这位是艾小姐,Q大的博士,今年入职的青年教师A岗……听说她和进余以前认识?你应该也见过的。”
唐母:“……”
“筠杰就不用介绍了吧?周家的小孩儿,今年刚回国,在哥大念的新闻系硕士。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我们向晚这次的节目,还多亏有这么一批年轻人,前景有望啊——当然,也感谢你们都给面子,还麻烦你专门过来跑一趟,我这老脸也算是沾了光了、沾了光。”
“哪里的话,”唐母闻言,忙开口接茬,“我从香港嫁来都多少年了,读书时候的事,早都忘得差不多。还能接受邀请参加这种学术对谈,就算只是让我不露脸、单纯给点建议,也是我沾光才对。”
“你就是客气。我这一而再再而三地请,只怕你家唐公都得有意见了,说我净给你找事儿,耽误你家里养的那些花花草草,哈哈。”
“没有的事,”唐母笑着摇头。说话间,又挽过唐进余的手,“他哪有意见?我们家早都是进余说了算了。进余说了来,又有您老在,我当然是要给面子的。别说从上海到北京,就是从国外,那也得马上飞过来捧场。”
“是吗——?你这么一说,那我家向晚一定是很开心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
甭管场面话和真心话各占了几成,总归聊得乐在其中,根本不管旁边几个小的的死活。
是以唐进余越听脸越黑。
艾卿越听越想走。
只剩下一个周筠杰在状况外,听得津津有味。
眼见得话越多越难收场,最后,还是聂向晚几步上前,一手拉一个。
“好了好了,”她两边“各打三十大板”,瞧着像是忍俊不禁。梨涡一现,面上却是又羞又喜的神情,“外公,霍阿姨,咱们两家都多少年的老交情了,你们还在这客套呀?走了走了,去吃饭了。”
“好、听你的,”谢忠最是心疼她这个外孙女儿,当即欣然点头。又看向久不做声的艾卿和小周,“还有你们两位,这是不就叫择日不如撞日?上回是小艾你请我吃,这回也让我这个老人家做东——”
“不了、不了,不打扰。”
“……?”
“不好意思教授,”艾卿却想也不想,当即连连摇头,“我已经有约了。今天就不打扰几位了。”
“有什么约?”
“我……”
“你这孩子,就是见外。而且什么叫打扰?小周,你呢,你说说,今天给不给我老人家这个面子?”
谢忠不知是没察觉还是故意忽略,旁边诡异的沉默和唐母微妙的脸色。几乎是过分热烈地向艾卿表示欢迎。说到兴浓处,又连连向周筠杰打眼色。
几个人站在一起,各自心怀鬼胎。艾卿原本只是个旁观者,此刻却莫名其妙被推到风口浪尖,仅剩的一点耐心眼见就要告罄。听人又扯到面子不面子的来压她,终于忍不住、抬头瞪了唐进余一眼。
就一眼。
她已是压抑够了的反抗,自己也说不清这一眼是警告更多,还是哀求更多。唐进余亦看着她。然而还是一样,正要开口,谢忠与聂向晚又打起“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组合拳。
眼见得再说下去就要露馅,艾卿知道他脾气,唯恐他当面把过去全倒出来或拉着自己就走,以后还怎么和谢忠这个长辈打交道?又只能急忙开口说算了、算了。
算了。
她几乎就要认命。
心想什么饭不是吃?最多就是埋头吃饭装聋作哑罢了。
然而,沉默良久的周筠杰,却在这时突然开了口。上前半步,把她挡到了身后。
“可是我和艾卿,”他说,“我们俩之前已经和宝儿约好了。宝儿现在……这个点,她应该已经在等我们过去了吧?”
谢忠闻言一愣。
第一反应自然是看向艾卿——然而艾卿哪里又知道什么宝儿什么贝儿的?当然,也是一脸莫名其妙。唐进余的表情就更是微妙。
这么微妙着。
神秘着。
直到周筠杰拉着她上车,坐上那辆眼熟的、曾被光荣抄牌罚款的红色法拉利,看着她避之不及的几人在后视镜中光速远去,她才想起回头问他:“宝儿是谁?”
*
事实证明。
很快她就知道是谁了。
*
下午五点整。
周筠杰同艾卿一前一后进门。
名为“catcat”的猫咖一楼,谢宝儿背对着他们,正忙着哄一只缩在窗台边缘睡懒觉的大胖猫,好言好语让它赶紧下来。说是不然掉下来会骨折、妈妈担心你云云。
只可惜,不知说了几多好话,那猫仍高姿态地一动不动。
反倒是她最后耐心耗尽、暴跳如雷。又不知从哪搬来一把梯子,便直接本人上阵,在一众员工高呼“小心”的背景音和客人们“咔嚓”不停的快门声中,干脆利落地拎住后脖颈、把那猫拎了下来。
“喵……”
“还喵!不摔一次不知道疼是不是?忘了上次大白怎么摔的了?”
刚才还气派十足的白猫,瞬间如霜打的茄子,窝在她怀里病恹恹地撒娇。
谢宝儿也不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