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无暇分心,也没有认真去听,便毫不留恋地抽身走了。
一直到坐上出租车后座,接起二姨电话,她仍有一种还在做梦般的感觉。
艾卿:“……他说他十七岁出来打工,做房产推销。最大的爱好是去少年宫蹭主持人班的免费体验课。”
二姨:“放屁呢他!他十九岁明明就在哥伦比亚大学念法律!正儿八经的高材生,你跟我说他做中介?”
艾卿又说:“他说他妈妈管得严,这次相亲给他列了整整三十六个问题,两页清单,要跟我一一核对,个个不落。”
“放屁!”
她二姨一边搓麻将,继续在电话那头破口大骂:“我还不知道你什么脾气?你能处理好婆媳关系?我求爷爷告奶奶给你找的相亲对象,学历高,家世好,没爹没妈,车祸早亡,就一个有钱老舅,长居澳大利亚,他哪来的妈?路边上捡的啊?是不是看贾玲儿春晚小品,找清洁工假扮的?”
嗯……
艾卿打开车窗,抬头看天。
心想今天的风儿,真真甚是喧嚣,嘴上便又温和敷衍道:“前几天鬼节刚过,他可能烧纸问的他妈妈吧……可能吧……他妈托梦给他列的清单……”
二姨:“……滚。”
第2章 这世上的孽缘通常都……
“要说起我和唐进余的事儿,那可真就是很长很长,蛮长蛮长的事故,不是,故事了——”
“那要不别说了得了。”
“……好吧。”
刚举起的奶茶半秒后就放下。
出租屋里,艾卿和江淼人手一份小龙虾海盗拌饭,你一言我一语地瞎扯淡。
从离奇的相亲故事讲到神奇的前任,又从神奇的前任绕回这操蛋的生活。那只叫“江北北”的金吉拉窝在床上,专心致志舔它的毛和爪子,只有时不时江淼回头去撸它脑袋,这厮才会示威似的“喵噜”一声,以示它那不容忽视的——主人威严。
好吧它才是主子。
江淼见状翻了个白眼,忍不住说这什么世道,我家猫跟皇帝接见肱股之臣似的听咱俩上奏呢。
一个说尼玛现在高校学生怎么做到如此面不红心不跳水课她已毫无授课动力;
一个说天哪现在大厂的生存环境简直不是人能过要不是为了挣口饭吃谁想做。
昔日的同门,如今皆是社畜,谁也别说谁。尤其眼下还是两只单身狗。
配合上今天艾卿悲惨且戏剧化十足的相亲经历,又顿生一种苍茫四顾无亲人的悲怆错觉。
情绪这不就到了。
“总之。”
艾卿扒了口饭。当下对着江淼指天发誓:“我算是长教训了,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再去相亲!我宁愿孤独终老,我死外头死养老院里我不要人管,我也打死不去跟男人相亲——”
手机铃声响起。
江淼发誓,她同样这辈子都没见过变得这么快的脸。艾卿脸上的表情从震怒到迟疑到下意识地咧开笑脸同时满眼忧愁,只花了前后不到五秒钟。
她随即接起电话。
“喂妈啊?找我什么事?”
“哦哦你说今天那个吗,聊得、就还一般吧,他说话有点不着调的呀。二姨说还要去问问介绍人……”
“我哪有不配合啊?拜托,我今天不是拍了照片发群里,我好生打扮精心准备了好吧?”
“啥?明天?”
“明天不行啊,明天周一我有早八的大课——吃午饭?妈,我们学校你不是不知道吧,疫情之后就要刷脸进了,入校还要报备申请,我总不可能去人家保卫处打申请说这我相亲对象,麻烦让进去一下吧?”
“妈、诶,妈!”
电话挂断。
艾卿瞬间撂下手机,作抱头苦恼状。
江淼旁观一场绘声绘色的逼婚大戏,这时也忍不住,凑过去瞄了一眼。
见得最近通话记录上明晃晃的“芈月”二字,不由顿了一顿:“你咋把你妈备注设成这样了?上次不还是什么,老佛爷什么的。”
“你Out了宝,毕竟距离你上次无加班无组会无腾讯会议线上批/斗会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咱俩已经做了半个月的网友了,”而艾卿沉痛回答,“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我迷上了王者荣耀,实不相瞒,还是上课的时候捉到一个经济学院的学生在玩,结果回家我无聊也玩上了。”
“这跟芈月有什么关系?我只看过孙俪的《芈月传》。”
“不是吧你——”
艾卿的脑袋从臂弯中抬起,露出一个“滑天下之大稽”的表情。
“你家腾讯大厂的游戏你不玩?你对得起马化腾小时候抡群送你的Q币吗?”她指着手机屏幕上那备注,“芈月是王者里的一个英雄,好吧跟历史上的芈月还有孙俪的《芈月传》关系不大,总之就是一个贼能抓、我躲塔里她都越塔杀我、可以在野区追得我吱哇乱叫的角色。跟我妈差不多。”
“……”
“所以说人还是不能造口孽,我妈果然来抓我了,”艾卿长叹一声。随手捞起旁边的塑料盒盖,将还吃剩一半的拌饭原样盖住,这才伸个懒腰,又无精打采地瘫在面前聊作餐桌的小茶几上,脸被玻璃桌面挤得变形,“她要我明天再跟那个周筠杰吃顿饭。说是已经从我二姨那拿了周筠杰的电话,跟人家约好了,还聊得挺愉快——就差没叫我明天直接和他一起还房贷了那状态。”
真别说。
江淼心想老佛爷,不是,芈月,还真就这么风风火火一人。但看死党满脸写着生无可恋,仍是不由心有恻隐,又用才撸过猫头的手拍了拍艾卿肩膀,“可那个周筠杰不也一直扯谎骗你呢吗?他估计不想相亲,怎么这就又答应了?”
“可能我二姨对他有救命之恩吧,不然我也想不到为什么。”
江淼道:“亲爱的,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想想,至少是在你们学校吃饭,这回可碰不见那个什么、什么唐进余了吧?再尴尬也不会尴尬过今天了。”
“你别给我立Flag,求求了。”
“怎么会?我又不是天桥底下算命的。”
江淼锲而不舍:“亲爱的,何况难道一个才刚认识一天的相亲对象,对你的震慑感已经超过了你那阴魂不散的装逼怪前男友了?安啦安啦,那个什么周筠杰,我看他最多也就是打打嘴炮——”
“不。”
艾卿幽幽抬头,“我怕的不是周筠杰,也不是唐进余。我怕的是你。”
“?”
“因为真他娘的又被你说中了。”
艾卿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唐进余在我校对面、号称‘二流一本一流二本’的T大毕业。”
“……”
“说出来你可能更不信,他今年作为优秀校友回校参加建校七十周年纪念典礼,那张大脸在他们学校门口电子屏放了已经快半个月了。更可怕的是我每次在我们学校停车场都抢不到电瓶车充电口,每次都得跑他们学校那边鬼鬼祟祟地蹭。毕竟有钱人大学没什么人开电瓶车。”
“……难怪你最近上班都很痛苦……呵呵,哈哈……”
“最最让你不相信但是不能不相信的事还在后面。”
艾卿阴森的笑了笑:“纪念典礼就在明天。你最好祈祷我不要那么倒霉,不然,”她牙关颤抖,状如年世兰撞墙前,“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呃啊——江北北!”
*
这世上的孽缘通常都不讲道理。
比如艾卿和唐进余,也比如江淼和江北北。
江淼捡到江北北那年硕士刚毕业,没读博士,毕竟在她看来一流本科到硕士就变二流,博士岂不更惨?当初苟延残喘留在学校两年,怕毕业即失业,结果最后还是要面对一年比一年汹涌的就业大军。后来好不容易挤进大厂,在四环外合租到一房子,楼下又总有一只野猫徘徊,喂了两次火腿肠就跟着不走。
她的小日子过得愈发艰难。
后来艾卿经常恶意揣测:江北北作为一只漂亮且纯种的金吉拉,竟然会沦落到流浪街头的下场,估计就是因为脾气太差管不听,才被扫地出门。江淼也对此深感认同。
然后两个人一起被江北北凶得满屋跑。
艾卿不堪其扰,又爱又恨,于是私下里给江北北取了个诨名,叫“网通鲁智深”。并一本正经地给江淼解释,当年自己年少轻狂,大学时在一流大学沉迷二流网游,里头大致以南北为界划分电信区网通区,同时补充:“以我的经验,名字前面带电信或网通的都蛮狂的,比如江北北。”
江淼又对此深感认同。
然后两个人又一次被江北北凶得满屋跑。
当然,艾卿还稍微好一点,毕竟她并不长住在这,多半时候住在学校教师宿舍。
唯独有那么一次,是某天师门聚餐喝醉了酒,江淼把她带回家睡。她一进门,看见一如往常窝在床上舔毛的江北北,却突然“嗷呜”一声发了酒疯,扑上前去就把猫拼命抱着,怎么喊也不撒手。
一边抱还一边喊:“唐进余——你这个天杀的装逼怪——装逼遭雷劈——怎么劈不死你——”
江淼:“……”
“有朝一日刀在手,杀尽天下装逼狗!”
江淼:“……”
“逆徒给我受死!”
江淼:“……”
江北北:“……”
最后。
此事以艾卿打完五针狂犬疫苗并买了五袋“渴望”牌猫粮上贡给“网通区鲁智深”收场。
但与此同时,江淼没有说的是,当天晚上,她还眼睁睁目睹了艾卿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架势,大马金刀地一脚踏上马桶,豪气干云地从包里倒出手机,熟练地在电话号码盘上按了十一个数字。
电话拨通。
她就站在卫生间门口,江北北在脚下。无奈视角使然,也只能从洗手台上的镜子观察艾卿的表情,刚要伸手搀扶,便见艾卿本人相当诡异地——眉头一皱,沉默了一下。
然后对着听筒那头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祝你儿童节快乐。”
呃。
是的。聚会当天好死不死就是六一儿童节,大概是师兄师姐们的恶趣味。
她没听见听筒那头的回答,只看见艾卿的额角很快爆出明显的青筋,嘴角也跟着抽了两下,接着冷不丁冒出句:“你怎么不说你现在在跟省长吃饭?有人会在六一儿童节这天组这么严肃的局?!笑话——”
江淼心说亲爱的你就刚从咱们师门局回来,咱老师好歹也是长江学者学院泰斗,师门吃个饭撒点汤都能淋到位副教授。
无奈话还没说出口,又听见艾卿冷笑一声:“我想你?我是想你,我想念你家楼下的狗,想念你家出门右拐三条街的沙县小吃,再过两条马路就能吃到的灌汤包,别说那个卖灌汤包的男的还挺帅……哦没什么,我就电话告诉你一下,老子终于面试成功,留了北京高校准备大展拳脚,没回家。”
“哦,那祝你几天后三十岁生日快乐。”
“老男人还要什么生日礼物?”
“有病吧三十岁了喝旺仔牛奶?”
“笑死谁了笑死我了,我笑到隔壁保安来我家敲门喊我闭嘴……谁喝酒了?我旁边没人。”
江淼:宝,其实我是人的。
话音未落。
江北北突然“喵呜”一声跳上这醉汉脚背。艾卿反应不及,下意识地一抖,低头看它龇牙咧嘴,手里一个没抓稳,手机便就势摔在地上——连瓷砖都没铺好的水泥地,屏幕瞬间如蛛网般开裂。她只得收住后话,弯腰去捡。
却不知身体哪根筋突然抽了一下。
猛地脚底一软,几乎天旋地转,死死扶住马桶盖才稳住身形。下一秒,却依旧打着酒嗝委顿在地,傻兮兮地披散着头发,茫然四顾。缓了好半天,听见江北北又在那锲而不舍地“喵喵”叫挑衅,才又想起去捡手机——
“我来吧我来吧。”
江淼唯恐她继续发疯,急忙抢在前头把手机捡起,心疼地看了眼屏幕。
瞧见手机上那没备注的一串陌生手机号码,却也忍不住心有惴惴。
半晌,复才小心翼翼地贴近听筒,“喂?”
“喂。”
电话那头传来好听的男声。
之所以说好听,而非一贯的什么嘶哑低沉性感如磁带等等,是因为对方的声音的确听不出来年纪。甚至带了点陌生却动听的吴侬软语的腔调。经历过变声期,所以比纯粹的少年音稍沉一些,却依旧听不出成年人的世故稳重。是好听的。
所以,这又是哪位?
江淼有点懵,主要因为她和艾卿的交情主要来源于研究生那两年,彼时也不太清楚电话那头人的底细。只得就坡下驴,简单解释了当下的处境,又代替艾卿给对方就带来的困扰云云道了个歉。
刚想再八卦两句,却听电话那头传来另一个略显深沉的男声:“进余,我还在找你,你躲这干嘛?”
“接个电话。”
“接个电话这么久?快,走跟我过去,去给谢局长敬个酒,之后跟他打交道的机会还多着……你怎么还不挂电话?”
江淼这才反应过来。
不等对方先说收线,便飞快道:“呃,不好意思那就不打扰你了,等艾卿酒醒了我跟她说一声,让她请你吃个饭,今天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她以前也不这样,今天是真喝多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我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