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多年前他曾目睹的那样:十二岁的聂向晚,冷漠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父母厮打、痛骂彼此,颜面全失。却仿佛在看着一对陌生的夫妇那样,甚至不忘提醒他,不要站得太近——不好意思,今天让客人看笑话。
“我们才不一样。”
她说。
“还想合作的话,就给我,收回你刚刚说的话。”
*
无论什么时候。
聂向晚始终自认是有说出这种话的底气的。
原因无他:毕竟,能有几个人能真的像她和唐进余那样,自打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跟在对方身旁?
这仿佛已经成为了她身上一种无法完全戒除的习惯。
青梅竹马,少年相识,常年陪伴,对她来说,又怎么能是“我和你一样”?
他们明明和谁都不一样。
犹记得小时候,他们还都住在同一个大院里的那几年。唐家家底最厚,根基最深,家里的孩子当然亦顺理成章成为“统领群雄”的孩子王。
但是这样一个孩子王,却永远会不吭声地跟在她身边,如果有人胆敢欺负她,说她的坏话,唐进余——这个瘦胳膊瘦腿的高个儿男孩,就会扑上前去帮她打架。
被老师骂了也不怕。
被同学孤立也不怕。
甚至她偷偷把位置搬出去陪他,他还会说让她进去,他干的事和她无关。
……说到底,哪个女孩又能抗拒这样英雄救美的戏码?
在她心里,那么多年,他始终都是最好最好的男孩。
尽管所有人都说,她爷爷去得早,父亲一个新兵蛋子,退役回来也不过做了唐家普通的警卫员,还是蒙唐家人的照拂才能下海创业,又娶了谢家的女儿做媳妇儿——她本该是高攀了人家的。
然而,却好像连天都顺着她的意,慢慢地,越长越大,她和唐进余的身份也越来越好像掉了个个儿似的。
她是大小姐,唐进余就是她的警卫员。
她是公主,那唐进余就是永远保护她的骑士。
这算是理所应当吗?
她起初觉得有些惶恐,后来变成受宠若惊,再后来,被大人们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习惯。
但她依旧想不明白为什么,唐进余好像很少会主动和自己说话。
幼儿园的时候还好,反正都在一个班里,但等上了小学、初中,他们并不总能呆在一个班,她偶尔去唐进余班上找他,又或是每天一起等司机来接的时候,就发现唐进余,甚至连在和普通的同学打交道、或者和一帮粗鄙的男生混在一起,对比起来,说的话也永远比和她独处时多。
哪怕坐在同一辆车里,他也宁可看窗外,却不愿意跟她说一说在学校里的见闻,聊一聊今天学了什么。
她于是也只能沉默。
那时年纪小,天真浪漫爱幻想,还以为他是害羞。对她与众不同。可是他明明对别人慷慨,对别人笑得灿烂开朗,为什么偏偏就是不愿意对自己敞开心扉呢?
少女幻想从哪一刻开始逐渐变成猜疑,变成愤恨,到这个年纪,她已有点记不清了。
大概是第一次有人向她告白,她跑去篮球场告诉唐进余,眼见得他一脸懵地擦擦汗,反问她为什么要特意来告诉他,又头也不回地跑回去和他那群兄弟勾肩搭背的时候吧。
又或者是那次情人节她等他到深夜,却被他摆着手尴尬拒绝?
“聂向晚,我们最多最多,最多只会是朋友。”
“聂向晚,你不要拿我家人的想法来绑架我。”
“聂向晚,你可不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他开始疏远她。
当着唐家人的面,还会勉强笑笑做做样子,在学校里却压根不愿意理她。好像她是什么让他避之不及的牛鬼蛇神似的。
哪怕她成为所有人心里濒于完美、冰雪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女孩。
唐进余还是在拿那样的行为一次次地提醒她:你的努力没有任何作用,你只像一个滑稽的小丑。
所以,他们到底是怎么从心意相通的青梅竹马变成这样的?
她想不明白。根本找不到理由。却觉得失去了很重要很重要的某件东西。
怨恨和疼痛的感觉,于是逐渐地,一层一层慢慢累加。
父母离婚那年她才上初二,母亲和新欢远赴美国。
父亲彻夜买醉,甚至酗酒打她,清醒的时候又痛哭流涕向她道歉,最后实在是不忍心,也到底是无法控制自己,只能把她送走。
多可笑啊。
她小时候寄宿在唐家,长大了好不容易独立,又被送到谢家,哪里算得上什么光彩的经历?
不仅如此,好像连老天爷对她的偏爱也逐渐被收走了。就像很多事情,其实你不想还好,可只要有对比——尤其是和谢宝儿那样,真正如珍似宝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孩儿比,她终究还是有落差,终究还是愤愤不平。
原来,自己需要讨好长辈、伏小做低才能获得的一切,有人就是从不珍惜,就是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随手扔开。
就连唐进余也是。
她永远忘不了自己第一次情绪崩溃。
因为和谢宝儿没来由的大吵一架,觉得从此以后谢家的人都不会再喜欢她,于是她哭着打通唐进余的电话,哭到声嘶力竭,整整一个多钟头,最后还是无法宣泄,丢下手机选择跳江——却最终又被救上来那天。
她睁开眼,人已经在医院,四处看,果然,看见唐进余整个人湿淋淋地、狼狈地像落汤鸡一样站在人群外头。
护士指着他说你要感谢你朋友,如果他反应不够快稍微来迟一点、或者迟疑一下不跳下来救你,今天水漫成这样,你铁定被冲得不知哪去了。
是吗?
她虚弱得几乎讲不出话,却仍是笑,笑得眼睛眉毛都弯弯。最后哑着声音说不可能的,他绝对会一点不迟疑地跳下来救我的。
唐进余站得其实并不算远。
那句话,他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故意装作没听见,却终究没有看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任由水珠湿哒哒顺着他脸颊往下掉。好像在哭一样——但其实只是水嘛。
他的脑袋越来越低。
手背在身后,仿佛整个人都低下去,那么高的个子,好像一下就佝偻了下来。
很可怜吗?
但她忽然觉得,那个样子的他,才是小时候她常看见的他。他本就该是这样的。
桀骜不驯但依旧慈悲。
嘴硬心软,也很善良。
她喜欢的不是人群里的唐进余,而是跟在她身后,像影子一样的唐进余。
于是她向他伸手——病人的要求总是会被第一个满足的。护士们把他推到她面前来。她就那样紧紧握着他的冰冷的手,发着抖,说唐进余,你又救了我一次。
“……”
“唐进余,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
他看她的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她一直不曾试图回忆那一刻。
也其实并没有那么想读懂。
她只知道,哪怕是欠,哪怕是愧,该她的就是她的。一定得是她的。
然而,唐进余最终却还是逃了。
是的——“逃”。
以一种几乎义无反顾的姿态,他抛去了接近四十分的优势分,选了一个他的分数完全可以随便填的、在北京的学校,而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家人安排出国。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他做得太绝。
甚至宁可不回上海,不接电话,不收邮件,拒绝一切的联系。
等到她终于辗转回国,找到他,再见到他——那一面,也成为了她和艾卿的初相见。
……所以。
她想。
艾卿到底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这是她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唯一一个长时间困扰过她的问题。
毕竟美貌,才华,性格,单拎出来,每一件对方都比不上她。十几二十岁的艾卿,甚至闻不出香奈儿的香水,认不出LV的高定,吃西餐的时候偶尔还会下意识拿反刀叉的位置。她脸上勉强维持着微笑,却也忍不住无数次在心里感叹对方的愚钝和笨拙。
艾卿比不上她的。
所以她很快又想。真的比不上她,哪一点都不能和她比——唐进余最多最多,也不过是玩游戏玩得太入戏了,玩不了多久。
她应该和唐阿姨学习,忍受一下这种偶尔偏离轨迹的“意外”。
果然。
等到她完成学业,的确如大多数人所期望的那样,带着她美貌和事业的“筹码”回国,所有人也都好像站在了她这边。
她看见唐进余又像小时候一样,被唐叔叔一耳光掴得回不过神来;看见唐进余被拉去跪祠堂;所有人,她的亲戚也好,他的亲戚也罢,轮番来给他车轮战心理战;看见他眼眶红透了,一颗颗的眼泪往下流。她看得心痛啊。却只是哭着想着,你为什么不服软?
你小时候每一次都听话,服软,这一次为什么不服软?
唐进余,你凭什么要变?
你为什么不爱我。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生病了。
是不甘心,是不服输,是想不通。
可是,从前会想也不想就跳下去救她上来的唐进余,这次却求她,说你好好活着吧,当我求你,你不要拿命来要挟所有关心你的人。
哪怕那种咬牙切齿的表情恨得好像要杀了她,可是他依然说,你活着吧。
哪怕她活着就是对他最大的折磨,他还是对她说,活着吧。
可是该怎么办才好呢?
只要她活着,这份爱就不会结束。
她就是爱惨了他的性格啊。
她明明才是……最先来的啊。
那一刻。
巨大的委屈和无助感突然席卷她。她的脸埋在手心里,终于在他面前无法抑制地痛哭失声,她说唐进余,我为了你做了太多太多,这么多年,你对不起我。
“你永远对不起我。”
“你永远不可能幸福的。”
……
“你凭什么……对我好,却不愿意坚持到最后?”
“你不如一开始就根本不要理我!”
……
她字字泣血。
从咒骂到质问,最后是哀求。最后说算了,我都原谅你,我都原谅你,我们回去从前那时候,好不好?我都不怪你了,我们慢慢谈,会变好的好不好?
然而唐进余只是什么也不说。没有反驳,没有安慰,就那样无言的沉默着。一语不发。
直到她终于哭累了,哭得几乎厥过去,说你凭什么总是这样对我,唐进余,你总是这样,你还是看不起——!
你还是看不起……我。
*
她于愤怒中霍然抬头。
却在下一秒,又不知所措地怔住。
看着眼泪无声地从他长睫下滚落。
窗外夕阳残照,透过窗缝洒进屋里来,恍惚划下恶劣的明暗交界。
她被阳光刺得眼疼。
他却一动不动,只是跪在床边,跪在阴影里,颓然地坐着。
第29章 刹那烟花。
那么。
艾卿在这个故事中, 到底知情多少,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如果你此刻问她。
或许她能想起很多——不过,都是远在这个时间线后很久, 在唐进余这道围墙轰然坍塌后才发生的事了。
那些她所目睹且亲身经历的一切纠缠, 无法宣泄的愤懑, 在彼时的这一夜, 都还是遥远到不可及的想象。她并不知道这一夜发生了什么。
因此,故事在她这里, 其实却有了不同的侧面。
“喂——?”
“哦——”
是懒洋洋接起电话的声音。
“干嘛这么晚打电话给我?不是说阿姨生病了叫你回去吗……今天轮到你在医院陪床?……等等!唐进余,你该不会是又跟你爸吵架、半夜跑出去上网了吧!”
“今天?今天没什么事啊,早饭吃的食堂的酱肉包子,中午吃的中区二楼那黄焖鸡米饭——唉,说起来,那鸡肉好老,根本不好吃。晚上, 晚上就吃了点水果……天呐,现在想想我竟然有这么惊人的自制力, 我自己都被自己都感动了!”
恍惚还是二十岁刚冒出点头的年纪。
某个平平无奇的夜里, 艾卿被手机震动惊醒, 躲在宿舍楼道拐角的卫生间,和唐进余煲电话粥。
她说着说着,忽然又问他你是感冒了吗,为什么感觉说话声音有点哑了?
他讷讷两句。
过了好久,才低声说可能吧, 入冬了嘛,上海也早变冷了。
但即便如此。
他依旧会哑着嗓子,捡着好的告诉她, 说自己今天吃了什么,去了哪里,问她论文写得怎么样,等他从上海回来要不要去试试新餐厅,问她想要什么“伴手礼”。云云诸如此类,事无巨细。
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
隐隐约约间,却猜出来,或许他这次回家的经历并不算愉快,一时不知道该从哪安慰起。
只是莫名地。
倒又想起不久前和母亲电话里聊天,对面突然旁敲侧击问起,“那个上次让你过年都不回来的男朋友,现在谈得怎么样?”
【还、还行。】
【什么叫还行?】
【……】
【谈了也小几年了。要是觉得合适,该带回来给我和你爸看看了吧?】
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于是她嘴上还在说话,心思却不知飘到多远。
到最后说着说着,也忘了自己说到哪里,上一个话题又是什么,只突然话音一转。
莫名其妙,从上海说到她的家乡。
某个并不为世人所熟知的中部小城。
“对了,考考你,我们家那边最出名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