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焰火——林格啾
时间:2021-12-15 09:56:45

  艾卿说完,把筷子递给他。
  实在有点不太习惯他病恹恹的样子,又索性找了个借口起身,从那厨房里找了把水果刀,拿了个盘,开始给他削苹果,嘴上却仍不忘咕咕哝哝叮嘱着:“看你那天脸色差得好像刚放出来一样。喝点汤吧,乌鸡补血的。”
  她背对着他。
  蹲在茶几旁,一个接一个地削苹果,仿佛故意拖延时间不想对话似的,又耐心地切成块,插上牙签。
  而他也没再说话。只是低头吃饭。
  汤喝到胃里是暖和的。然而他还病着,嘴里根本尝不出什么味道,只是机械地,一口一口就着饭往下咽,才吃几口已经有点想吐,但他仍是忍住,继续夹菜,又用汤水把饭泡软,一点一点,努力往胃里塞。身体有抵触的反胃感。
  “不好吃吗?”
  艾卿忽然回头看。
  “怎么都没听见你说……话?”
  他闻言一愣。
  有些呆呆地抬头——因吃饭便不戴眼镜,这会儿看着人,莫名倒总有些眯着眼放电的即视感。
  似乎反应半天才明白她指的什么,又摇头笑笑,说:“很好吃啊。你的手艺,一直是好到没边。”
  “没在阴阳怪气我吧?”
  “是真话。”
  虽然这一顿饭,光是把所有食盒清空,已花了他快一个钟头就是了。
  艾卿看他又低着头,乖乖一口一个,吃着牙签串好的苹果,忽然有种——好吧,类似喂猪的错觉。一时忍不住笑,又坐回去,说:“你最近瘦了很多吧。”
  “有吗?”
  “你说有吗。
  她瞥了一眼窗台上快摞成山的文件,吐槽他:“干得比驴多,吃得比鸟少。唐进余,你这样身体怎么可能撑得住。平时多吃点吧。”
  他点点头。
  她又问:“家里的事,真的解决好了吗?”
  “差不多。他们现在还住在北京,等过阵子风头过了再回上海。”
  他没有细说,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她也不好细问。
  只眼见得他已吃得差不多,干脆又勤勤恳恳做到底,收了食盒擦擦桌子。看一眼墙上挂钟时间,又道:“那行吧。我也是听方圆说你病了,所以过来看看。等会儿晚点你爸妈也该来了吧?那我先——”
  “艾卿。”
  “嗯?”
  “你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艾卿正把不锈钢餐盒往保温袋里收,闻言手上动作一顿,嘴角抽抽,又狐疑地抬头看他。
  “别说我答不答应你。唐进余,你是不是忘了,”她冲病床边的吊瓶努努嘴,“你现在可是个病人,你能到处跑?”
  “拔掉就行了。这里的人不会拦,有事姜越会处理。”
  “我又没说我会答应。”
  “答应吧。”
  他却只是笑了笑。
  “艾卿,去过之后,我的病就该好了。”
  他说:“难得你能来一次,我……很开心。”
  *
  说实话,艾卿对于唐进余是个半大疯子这件事,早些年已经认知得颇为深刻。
  然而时过境迁,这位事业有成、风头正劲的唐总竟还公然带着她留张纸条“出逃医院”,任由手机屏幕上未接来电一个接着一个,她坐在副驾驶座,侧头瞄了眼可怜的、被迫承载了过多压力的手机,仍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鬼使神差啊鬼使神差。
  她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何况对方是个病人。哪怕带着病,还坚持吃完了她的两菜一汤,她不忍心对他摇头说不。
  三令五申说了八点前一定要回学校后,终于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做了帮凶——
  “……”
  “唐进余。”
  但这也并不代表。
  她走进熟悉的公寓房间,摁亮壁灯,环顾四周。半晌,又惊又怒地回头瞪他:“疯了吧?有事没事带我来这干嘛?”
  本来都快忘了的。Ding ding
  当年唐进余经济窘迫,租了这间两室一厅的小公寓作工作室。
  白天的时候,客厅给他们当“工作间”,晚上他们偶尔会熬通宵,但艾卿周末来这边小住的时候,气氛却一定是安静的。唯恐吵了她睡觉。
  有时她半夜起夜,看到客厅里人都走得差不多,只有唐进余一个人仍捧着电脑噼里啪啦敲代码,就揉揉眼睛坐到他旁边去,没过会儿,就哈欠连天。唐进余一只手还舍不得离开键盘,右手却伸过来揉她头发,说艾卿公主阁下,半夜不睡不怕有眼袋吗?
  她瞪他说我那叫卧蚕。唐进余便又笑,刚还揉她头发的手,又来拉她脸颊三两肉,说快去睡觉。早上吃什么啊?
  她说油条就有油条,爱喝豆浆就有热腾腾的豆浆。
  有时周末到他这赶工写论文,唐进余难得得闲,psp连上电视玩超级赛车,她在旁边熬一整夜,他也静音玩陪她一整夜。
  有时候她忍不住问他,唐进余,你前世是不是猫头鹰啊?他说不是啊。顿了顿,又说,我最多是公主您窗外的夜莺。一语出,她捧腹大笑,两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早上五点就下楼去买煎饼果子,她问他公主会吃煎饼果子吗?他说,你就算吃臭豆腐也是尊贵的艾卿公主。结果被过路人赏了好几个“看他俩怎么这么奇怪啊”的眼神。两个人蹲在路边傻呵呵笑。
  一晃竟已是数年了。
  楼下的煎饼果子摊,刚才看,已经不在。据说早不让摆了。
  不过这里的家具倒都还是旧时的样子。似乎有人定期来打扫,房间里一尘不染,地板亦光洁。
  客厅里那电视屏幕依旧是格格不入的大。最适合玩游戏连主机。
  卧室窗台放着她某年过生日送给他的礼物,折满了一整瓶的纸星星。
  【拆开来每一颗都有字哦。哪天要是吵架,你拆一颗看看,看到你就应该原谅我吧?——毕竟我对你这么好,唐进余,是吧?^^】
  【还有这个存钱罐,喏,听我的,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往里面扔一个硬币,把不开心存起来。等到哪天已经沉甸甸了,你把它像这样——一摇,听到了什么?——不是钱的声音!= =,你再听啦。……是不开心在里面跳舞,然后变开心的声音——我很有创意吧?这个存钱罐可是我专门找人做的猪仔仔哦。你好好保存。】
  ……
  这里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但还留着昔日主人的痕迹。
  她一个个房间看了遍,最终默然无声地走回来,抬眼看他,又问一遍:“带我来这干嘛?”
  而他答非所问:“想玩宝可梦吗?”
  他的PSP就放在电视旁的三开柜里。位置从没变过。
  “我是问你……”
  “这屋子我买了很多年了,但除了家政嫂,很少有人过来。不知道电视还能用吗。应该没受潮吧。”
  “……”
  他自顾自地摆弄着电视,调试画面,脸色仍是苍白的。
  而艾卿终于感受到那种不同寻常的气氛,似乎意味着某种决心的落定。她站在那,就在旁边,看他忙前忙后,最后像过去一样,盘腿坐在地毯上,手里举着手柄向她示意。仍然是怔怔的。
  “唐进余,”她问他,“你怎么了?”
  他只是微笑,笑得很淡,不说话,向她晃了晃手柄。
  她坐下了。
  他们于是还像很多年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时那样,肩靠着肩,看电视里机灵古怪的神奇宝贝战斗,他专心致志地玩,只是不再孩子气地争辩谁比较厉害,哪个技能又该先用。过一会儿,游戏换成超级赛车,再过一会儿,换成三国无双。他挑的都是她能参与进来的游戏。
  玩到傍晚将至,他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未接来电依然不绝。他又问她:“我们下楼去买点菜,做饭吧?”
  她的心莫名往下沉。
  却还是勉强笑了下,说:“什么叫我们?你会买吗你就乱提建议。”
  “会的。”
  “那你做饭。”
  “好啊。”
  他笑。眼皮过渡到眼尾的狭长因这笑意而叠起,他的眼睛变成一弯月,起身,又弯腰拉过她手,说走吧,怕你不记得地方了,我带路。
  这里位置距离市中心已很远,购物往往不用去什么沃尔玛或××商城,楼下就有附近居民爱去的小型菜市场。过去他们常常来这里,不过那时是艾卿走在前面挑,唐进余负责在后面提,今天却换了位置——当然,东西还是给唐进余提的。他选了一尾新鲜的鲫鱼,买了配料,说是回去给她炖汤。
  但说归说,看他在厨房里忙活一个多钟头,最后真的端出来色香味俱全的三菜一汤,连米饭也蒸得软硬适中时,艾卿还是有点惊讶。
  “你家,”她说,“已经挤兑你到不给你请阿姨了吗?”
  “偷学来的。他们不乐意教我,我就自己试着做点。”
  “学这个干嘛?”
  “……”
  他又是那个笑笑却不说话的表情。
  脸上的表情却生动起来,一个劲给她夹菜,一会儿说试试这个红烧肉,一会儿说再喝口汤,摆在桌上的手机虽开了静音,屏幕仍然不时亮起。艾卿瞥了眼,没来得及看清楚来电人,他又面不改色地把它反盖,继续给她盛汤。
  “多喝点吧,好喝吗?”
  “……是不错。”
  “我猜也是^^”
  “就是比我差一点。”
  “……我,也觉得是^^”
  他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艾卿不明所以,只能如他所愿地多吃再多吃,最后吃得忍不住摸肚皮,他这才放过他,又收了碗筷去洗。
  厨房里水声不断,她开了电视看,新闻正在放的却好死不死,正是唐父疑似出轨、公司召开新闻发布会的重播视频,忙趁着里头水声不断、匆匆转了台。七点半,刚好可以看点没营养的肥皂剧。
  八点,就该走了。
  唐进余好似是算准了时间洗碗似的,洗完了,出来正好八点。他抬头看了眼钟,忽然地,又向她摇了摇手机示意。说未接电话几百条,等会儿还得处理一下。今天可能不能送你回家了,我找个司机过来送你。
  她说不用不用,这个点还可以坐地铁。
  他说那我……送你到楼下吧。
  艾卿思考片刻,没拒绝。
  说不清为什么没拒绝,送到楼下又变成送到街口,送到街口,又变成送到地铁站口。他说不急,不急,她心想既然不急为什么不送我回去?想完才惊觉自己语气不对,又强压下,仍是微笑。
  路总是要走到头的。
  地铁站近在眼前,向下是长长的电梯,她站在那,说就到这吧,这里离通州不远,我估计半个小时就到了。
  他点点头。
  “注意安全,到家给——到家早点休息。”
  她抿着嘴唇,没说话。
  真到转身要走时。
  最后一次,却仍是问他:“你到底怎么了?”
  “……”
  “没有什么话要告诉——”
  “有的。”
  “嗯?”
  这次怎么干脆起来了。
  她脸上在笑。
  心却忽然在这坦白里变得难受。好像自己去撕开结痂的伤口,那种痛感在撕扯她原以为很坚固的决心。但她仍是笑,以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应对。
  “哦……”
  她歪歪头,看向他,说:“所以?那你说呗。”
  *
  他于是就说了。
  说我以后可能不呆在北京了,应该不回来了。
  说方圆对外泄露了《剑侠》的策划案,还有天莱那个“全息计划”的投资细节,对天莱造成了不小打击,林林总总算下来,至少造成七千万的资金流失,他最近一直在忙这件事。
  “不过不致命,”他又补充,“钱是能赚回来的。不是问题。但我以后,也许再也不会用身边人了。”
  “……”
  “艾卿,我的生活,其实远比很多人都简单。你知道的,朋友是那几个,知心的是那几个,圈子很简单,爱的人也很简单。”
  夏夜有风。
  他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一瞬间,却好像很远了。
  她仰头看他,她却没有看她,看向很远的地方。
  “我以前想过好多。想有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其实房子不必很大,但要有个很大的电视,可以看电影也可以连上打游戏。周末的晚上,我们可以黑了灯看恐怖片,吓怕了就去吃夜宵,你喝醉了我背你回家,听你说醉话,你上学,我去接你,路上给你买灌汤包,我就远远看着你走进去校门,你回头,我就冲你挥手,目送其实,原来是个很让人觉得幸福的事。至少我觉得那一刻,是挺幸福的。”
  “你不知道,其实你活得像……真的像我最向往的样子。我想让你可以一直那样活下去,你回来了,会给我讲今天学了什么,上了什么课,交了什么朋友,我一边听,听完也告诉你今天碰到什么傻/逼,喝酒喝得想吐,好的坏的都可以说……有时候我照顾你,有时候你也照顾我,就算宿醉也不怕,你会给我熬醒酒汤。我醒来,站在厨房外边看着你,不是烫了手就是拿错碗,也挺好的。我又觉得,我好像是个有家的人了。那个小房子就是我们的家。”
  “我以前总觉得,人出生在哪个家庭也许是不能选择的,但是人生是可以选择的。我会赚很多钱,比很多人都成功,没有人会看不起我们,我以为这样就够了。现在想想,实在是我太天真了。也许我能控制我自己,但是我不能控制别人。他们说不动我,就会来说你,而我呢?我能做什么?我没可能杀了他们吧。没可能对他们生老病死无动于衷。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我只是一次又一次用我的希望来说服所有人,我想你相信我,但是艾卿,我慢慢发现,其实,这么做的我,和我父母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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