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是大三时,他谈了一位女友。
他觉得自己应当是喜欢她的。毕竟他一直以来的审美即是圆圆的脸,黑色的长头发,有一双善良而水汪汪的眼睛。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那女孩是个二代移民,已经忘了怎么说中国话。但他的印象里,或者说是想象里,他喜欢的,应该是个说起普通话脆生生的、叽里咕噜往外冒个不停的,鬼马精灵的少女。
他们谈了八个月。他中途只短暂地回过一次澳大利亚。前后不过两个礼拜。
再回来学校,却发现那位女友已和另一名男伴同居,并沦落为一名瘾君子。
对方却仍然向他借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背抵着出租屋的房门,手中烟雾缭绕,一边因毒/瘾发作不住发抖,鼻涕流个不停,又微笑着说Jackson,给我钱,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的是吗?
他说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那女孩却突然哭了。掩面而泣,流着眼泪说因为你只享受我的陪伴而已。每当我想要吻你,你的眼神看着我,都好像是看向一堆垃圾。
是“Rubbish”。
是“脏东西”。
你不爱任何人。
那女孩最后哭泣着说,你不接受任何人。但我爱你……我无法忍受这一点。
而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看着她哭到崩溃,那位新男伴在旁吹着口哨看热闹,揶揄的目光在他和她之间流转。
他却从始至终未曾说过半句话。
只最后甩下五百美元,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算起来,他唯一为这个女孩做过的事,大概只有下楼时,顺手拨通了附近警署的电话。那女孩和男伴很快便被逮捕,被送去戒/毒。自此之后,亦在他的人生中彻底消散无踪。
这样的人太多了。
他漠然地,注视着太多人在他的人生中“路过”。
正是因为不在乎,所以不管对方选择来还是走,才始终都能平静甚至微笑地应对。也是因为不在乎,所以当周邵提出要他回国接受周家的产业,而岳凭舟又恰好提到,有一位女士需要他去见一见——或者说是,相个亲的时候,他根本想都没想,就点头同意了。
如果只是见一见人就可以避免其他麻烦,那见就好了。
如果周邵非要拿个清单出来让他念、去为难一下那个无辜的女孩,但正好又能敷衍岳凭舟“乱系红线”的行为,那念就好了。
他照旧扮演着阳光灿烂的角色。
和艾卿,本来早该结束在那天相亲的第一面。但却还是一点一点,阴差阳错,剪不断理还乱地熟悉起来。
或许,起初是因看她难以忍受地离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在自己面前撒谎跑路,觉得有趣。
后来是因为察觉出她和唐进余微妙的关系所以继续。
那再后来呢?
大概是因为那一夜,从谢宝儿店中出来,送艾卿回学校的深夜,他从岳凭舟嘴里听到了唐进余和聂向晚的“过去”。正思忖间,电话那头,又随口提了一嘴:
“不过话说,你和那个相亲的姑娘聊得怎么样啊?”岳凭舟话里带笑,“我可是欠了人家阿姨一个大人情,让你跟她相亲,可是要‘还债’的,小周啊,你可得给我多上点心——”
“人情?”
他却听得云里雾里:“你欠谁人情?”
岳凭舟登时笑了。
“不是吧,你还没认出来?小周啊小周,她就是丽姐家那个小侄女啊。拿玉米喂鸽子那小女孩。你忘了?”
“……”
“当年把你接走,我不说了吗,怕周邵那个傻*搞事,没提前打招呼。结果害丽姐被周邵给开了,差点失业饿死。后来绕一大圈又见了面,聊着天,正好她说她那个小侄女还是单身,我想,当年我不还把小姑娘认成你的‘小女朋友’了吗?算起来还有点缘分。所以才介绍你们见一见。”
他怔住。
车窗外夜风打着转,将落叶吹得飘零。些许从缝隙间钻入车里,他忽然眨了眨眼,喉结滚动。
恍惚间,又想起许多年前。他和陌生的女孩坐在雪白长椅一侧。她扎着马尾,说话时,辫子会随着她的手舞足蹈一晃一晃,她说话像倒豆子,噼里啪啦往外倒了一堆,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只跟他说,说你要交朋友,说,“只会读书是不行的,就算知道飞机怎么飞,火车怎么开,不好好跟人相处的话,还是会过得不开心的”。她说妈妈告诉我们,做人要“真心换真心”。
最后,又说:“那我们下次见啊。”
……
对面并不知晓他的反应。电话里,岳凭舟仍在喋喋不休地问着什么。
他却没回答。亦没听清。
只忽的靠在座椅上,背紧贴着椅背,手紧贴着心。
如此这般,长长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
【是你。】
*
“小周?”
“小周,别走这么快,你等等……等等!你松手先。”
“我说我要回学校,你这到哪了你?”
“你到底哪根筋不对?那个,大哥,我叫你大哥行吧?我现在是个病人,还是个弱女子,你有点良心就别挑这个时候跟我耍小孩脾气行不行?”
“……周筠杰!”
艾卿上午挂水刚挂得死去活来。一路马不停蹄,又坐了整整五个小时的飞机,期间滴水未进。
身体本就虚弱得不行。
好不容易落地北京,原想着有周筠杰来接,能蹭个安心车回去也无妨。结果,机场那一抱也就算了,她还能理解他,也许是被她中间放了那“365天”的鸽子,心情不好。她也不可能为这事真的痛骂对方一顿。
也不过是一个“代表友谊”的、久别重逢的拥抱而已。
于是等到最后推开人,她还是好脾气,又强打精神地开口,向对方解释,并交代了两句在香港的经过。
眼见得周筠杰点头,这才安心上了车。因实在是太累,眼皮上下打架,没多会儿,便又头一歪,一觉睡了过去。
不想,等到被人推推肩膀唤醒、睡眼惺忪地下了车。她逐渐恢复意识,四下环顾一周,这才发现周筠杰压根没把她往公寓送。而是带她到了个之前全没见过的别墅区。
等她反应过来,已一路被他拽着,从车库跌跌撞撞往上,径直穿过一路客厅、直上二楼:
这偌大的别墅,欧式装潢,窗明几净。
家具用物一应俱全,且明显有生活过的痕迹。然而此时此刻,竟然除他们两人以外、一个“别人”都没见着。
加上又是夜深人静,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心里顿时警铃大作。抬头一看,眼见着对方是要把她往主卧带,登时心一狠,反向拽过他手,便低头一口咬去。
这一口用了大力气。
她笃定他会松手,又或者起码能唤回对方一点理智——虽然,她压根也搞不清楚人小周理智是怎么丧失的。但周筠杰竟一点反应也没有,任她咬了,眼神向下压,轻飘飘瞥了她一眼,便继续拉着她往前走。
那牙印很快渗出血来。
他脚步越发加快,艾卿跟得趔趄几步。无奈挣扎也挣不开他手。眼见得与房门越来越近,心底反而冷静下来。心说我倒看看你要干什么。空下的一只手,便又悄然握住外套兜里的手机。
而周筠杰一手推开主卧的门。
将艾卿拉进屋里,房门紧接着便被上锁。
他沉着脸拽她到床上。
床垫柔软,她身体往下陷,下意识要撑住手肘直起身子,又被人按住肩膀。
属于他的气息顷刻间便压下来。
几乎是鼻尖抵着鼻尖的距离,她能看清楚他眼底暗涌的情绪。
——很危险。
艾卿起码是个成年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行为代表什么。
当下脸色一变,危机感指数式增长,想也不想便扬声警告道:“周筠杰!”
第43章 你是唯一的启明星……
下一秒。
一耳刮子便呼上了他的脸。
“周筠杰, 疯了是不是?!”
艾卿柳眉倒竖。
当下曲腿便去顶他的脆弱处——无奈身体虚弱,这动作亦绵软无力,被他及时避开。眼看一招失手, 她仍不死心。索性又是一耳光招呼上去。
这次周筠杰躲得了下面、却来不及躲上面。
是以转眼间“啪啪”两声, 便又挨了她毫不留情的两巴掌。
……打醒没有?
艾卿紧咬牙关, 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却见他仍是闷声不吭, 一副不解释更不道歉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姿态,怒火烧心之下, 还待再来一掌。手刚伸出去,对面却已反应过来。
周筠杰半跪在她身前,两手抵按住她肩膀。
外套都没脱,两个人就保持着这样各自“衣着完整”地,一个怒目而视,一个眸光沉沉。
“你——”
艾卿此刻位置在下,可谓是先天弱势。
挣脱了两下没挣开, 不由怒极反笑,又呛道:“好啊, 姿势还挺熟练是吧?!你敢再、咳, 咳, 你敢再乱动试试?”
“……”
“好。你不说话。那也行,试试就试试。我反正也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但你想好没有,周筠杰,澳大利亚的牢饭和中国的牢饭,哪个更适合你?”
“……”
无奈, 任她如何言语相激。
周筠杰都只是默然,全程一语不发。
因低着脑袋的缘故,甚至他额发概都乖顺地垂落下来。从艾卿的视角望去, 他本就瘦得明显的下颌线,此刻因咬牙的动作而愈发显眼。到最后,这隐忍不发的模样,倒十足像是憋着什么愤怒在跟她赌气了。
真是苍了个天。
到底谁委屈谁啊?
艾卿满头长发铺陈在床,处在一个手被压腿也被压的暧昧姿势。不知为何,却丝毫没有暧昧的心情。
心中只道好极了,这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之前也就抱抱,现在可好,还冲着违/法/犯/罪道路直奔而去了是不是?
“我最后再数三声——1!”
她撑着病体,依旧掷地有声。
周筠杰却仍是不点头也不摇头。当没听见。手指压着她肩膀。
如此僵持着。
直等她给足机会、耗尽耐心,足足拖延时间数到“2.85”了。
他忽才将双手由按变握,五指收拢,握住她的肩膀。
又瓮声瓮气地、低声质问道:“他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什么叫‘他可以我不可以’?
艾卿本来一口气都到嗓子眼,预备开骂了。
忽听到如此无厘头的一句,简直如一头冷水当头浇下来,当场怔住。回过神来,额角青筋忍不住突突直跳,即刻仰高脖子,就想拿下巴抽他一顿才好。
“尼玛,周筠杰,”她数不清这是最近这段时间以来第几次说脏话,已然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急火攻心之下,只扬声怒骂道,“我警告你,有些东西看不懂就别瞎看,乱看什么国内言情小说!他不可以你也不可以,谁都不能跟我睡觉——你现在马上给我爬起来!”
“你不爬是不是?”
“我真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周筠杰,你有病吧?我真无语了,你少看点偶像剧吧,这里是China,是中国,是法治社会。你小心我报警把你抓进去,我说话你是听不懂是不是?行那我再说一次,我在养和,是嫌VIP病房太贵所以才走,不是嫌弃你;至于之后那事,的的确确是被个人撞了,撞到轻微脑震荡所以才——”
“所以才住在唐进余家里。”
“……我/靠。”
唐进余不是说没人知道那房子是他的吗?
怎么连周筠杰消息都这么灵通了?
艾卿心中一紧。
难得被周筠杰说得哽住,就这么一迟疑,对话主动权却亦瞬间被转移。
他问她:“我给你安排嫌贵,但是他让你住,你就住了?”
如没猜错,他大概指的就是今天上午那场乌龙了。
艾卿反应过来,却更加无语:“我那是食物中毒了,有别的选择吗?还有,我有什么必要现在在这里,用这种姿势给你解释我到底为什么答应住院啊?我需要跟你全部汇报吗周筠杰?你是我什么人?我跟你解释是情分,不是本分。”
“你答应过我会回来。”
“所以我现在是鬼吗?”
这翻来覆去的一问一答间。
她已经几乎被折腾得没脾气了。语气也由愤怒爆棚变作无奈失笑。
心中只不由感叹着,现在想想,她遇到的人似乎都是奇葩。
譬如现在,如果是普通的“偶像剧男主角”,应该要不已经木已成舟,要不已经“以吻封缄”了吧?然而周筠杰,他实在是有贼心也没贼胆。在她眼里,闹成这种状况,实在也不过就是小孩子找个发泄怒火的由头而已。
然而她也只比他大了两岁啊?
她叹了口气,索性由头说起:“大哥,我叫你大哥行吧?第一,我和唐进余是前任男女朋友,根本不存在什么他可以你不可以的问题,准确来说,是该可以的都可以过了,但现在谁都不可以——你现在要可以也行,那明天等着去局/子里蹲着吧;”
“第二,我在香港的一切行程,都合理合情合法,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总之我花的是学校的钱,做的是我做研究要干的事,就连摔成脑震荡在那养病,每天对着电脑的工作时间也不少于十个小时。我对得起我的工作。是你,你把我想成什么人?在那里和前男友整天厮混?”
“第三,吃成食物中毒进医院也不是我的本意。但你要庆幸我现在食物中毒还没好全,没什么力气,不然你不死也要脱层皮。说真的,我在那个病房里也就吊了两瓶水,如果这你都要觉得我愿意占别人的便宜、不愿意占你的说不过去,那你折成现金找个慈善基金会捐了吧。反正我要是能选,我死都不会选住两天十八万的杀猪房。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