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冰凉入眼, 蒋乔被冻得一激灵,“嗷”地叫唤了一声,闭上双眼手忙脚乱地去怀中掏帕子。
永宣帝看到蒋乔一张俏面瞬间皱成了一团, 当下就没忍住笑了起来,又看蒋乔狼狈的模样不忍心, 亲自用自己的袖子为蒋乔擦面。
蒋乔感到面上一阵柔软的触感, 温暖的触感将冰凉融化, 再睁眼时就看到永宣帝笑着看向自己,打趣道:“爱妃也不小心些, 还将朕的龙袍给弄湿了。”
蒋乔看着永宣帝金黄的龙袍袖口泅湿的一小片深色水迹,不觉有些心虚:那可都是用上好的锦缎和金线绣成的,可以说是寸金寸布呢。
“那嫔妾请皇上吃糖炒栗子?”蒋乔用双手支颐,眨巴着眼睛,用调皮中透着小心翼翼地语气问永宣帝。
永宣帝当即就弹了蒋乔脑门一下,挑了挑眉说道:“爱妃可真是会做人情,请朕吃朕自己的东西?”
蒋乔捂着脑门, 软软地望向永宣帝, 抿嘴哼道:“皇上答应给嫔妾的, 那自然就成了嫔妾的——而且,皇上怎么知道嫔妾说的是今日的糖炒栗子呢?”
永宣帝轻笑道:“那好, 朕可记下了你的糖炒栗子,可要在元旦前送给朕,不许拖到明年去。”
蒋乔将手放下,欢喜答应:这可是永宣帝亲自给她送机会来了呀。能多见一次永宣帝,就能多刷刷好感。
蒋乔已经发现了,这种言语行动中暗藏着情意,兼之不经意地打直球告白,是最容易刷永宣帝好感的模式了。
永宣帝看见蒋乔毫不犹豫地满口答应下来,眉眼之间的欢喜愈加浓烈,就在心中不由自主地感慨道:在这后宫之中,能因为可以给朕送糖炒栗子就这样纯然高兴的妃嫔,恐怕只有蒋乔一个了。
这般对朕情深意重、一片真心,朕虽然不能给予回应,但可以对蒋乔多多照顾一二。
就在永宣帝自我感动的时候,何长喜送上了蒋乔点名要的糖炒栗子。
刚出锅的糖炒栗子是热烫烫的,在寒冷的室外升腾起一片又薄又甜的热气,叫人一闻就忍不住咽一口口水。
永宣帝是皇帝,自然不可能亲自动手剥板栗壳的。蒋乔趁此机会,截住了要上来服侍的何长喜,微微笑道:“何公公就不必伺候了,我亲自剥给皇上吃。”
永宣帝想起蒋乔手上的伤,皱眉道:“板栗壳颇硬,爱妃就交给宫人们弄吧,免得赏了手可怎么好?”
“皇上放心,嫔妾不会弄伤手的。”蒋乔将盛糖炒栗子的大碗搬到自己的面前,向永宣帝甜甜一笑:“嫔妾想亲自剥给皇上吃呢。”
说完这句话,蒋乔的眼睛里就涌起秋水一样的期待,一抹绯红偷偷爬上细嫩的面颊,然后像雾氛一般,胧住了蒋乔的面容。
如此含情羞涩的女儿家情态,叫永宣帝心中一动,不由得想起了蒋乔先前笑着看他用长寿面的情形。
望着蒋乔满是爱意和期待的眼眸,永宣帝不忍拒绝,只好点头道:“那好吧,朕就尝一尝爱妃亲自剥的板栗——只一点,若是手疼了,就要即刻停下。”
蒋乔点头应是,随后就在起身,去往内殿寻水浣手了——毕竟病从口入,蒋乔还是很注重卫生问题的。
何长喜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直到蒋乔逶迤的浅绿色裙角消失在拐角处,才小心翼翼地上前汇报道:“禀皇上,禧嫔带了茶点,在殿外求见皇上呢。”
永宣帝含笑的表情瞬间消失,何长喜就是一哆嗦,在心中暗暗责怪禧嫔:怎么偏生就挑皇上兴致正高的时间来!先前自己没眼色,叫明容华在殿外等了一会,已经叫皇上不悦了。如今又在皇上高兴时说了禧嫔一事,恐怕皇上会对自己不满。
但鉴于禧嫔近日得宠,且是许太后的人,何长喜也就不敢不报。
果然,永宣帝听完何长喜的话,嘴角就毫不客气地挂了下来:“何长喜,朕看你在御前做事那么多年,连一点长进都没有!”
何长喜赶紧跪下叩头,口中道:“奴才糊涂!皇上此时正在忙着呢,怎么会有空见禧嫔呢。”
听到何长喜这样说,永宣帝的面色就缓和了一些:“既然知道朕很忙,那就告诉她回去吧。”
何长喜连连点头,随即就以一种滑稽的姿势跑向殿门口。永宣帝看着何长喜故作滑稽的模样,摇了摇头,心情略微便好了一点。
蒋乔在殿内用温热的水浣手,一边选了茉莉味道的胰子细细地清洗双手,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殿外传来的焦急女声。
禧嫔?蒋乔认出了女声的主人,面色平静不已。
前一个月,蒋乔看着禧嫔和柔昭仪等人争奇斗艳、没有参加争宠,就是作了这个打算:在永宣帝看来,一个月内常常点了侍寝的妃嫔,哪有旁的妃嫔来的新鲜呢?趁着永宣帝对禧嫔等人有一些腻味,蒋乔打算上进一些。
这样想着,蒋乔举起洗好的双手,由着宫女将其擦拭干净,随后就带着满手的茉莉花香回到了永宣帝的身边。
何长喜走过拐角,就收起了滑稽的走路姿势,一甩拂尘,就又是威严十足的建章宫总管宦官了。
禧嫔虽然得宠,但位份不高,又因为是许太后的人才获了荣宠,何长喜就没必要小心地赔着笑脸了。
“禧嫔,奴才去回禀过皇上了。皇上如今正忙着呢,没有空见您。”何长喜对着禧嫔和气说道。
禧嫔满以为自己会被永宣帝召见,没想到竟然会被拒绝,温婉的面上就露出几分难看来:“皇上没空?可在我之前,分明明容华也来见了皇上,皇上怎么就有”说到最后,禧嫔一个住嘴,将剩下埋怨永宣帝的话给吞了下去。
何长喜就是一笑:“禧嫔想岔了,皇上正在里头批改奏折呢,明容华则是在为皇上侍墨。”
看着禧嫔面上犹有不甘的神色,何长喜看向了禧嫔手中的食盒,说道:“奴才不敢欺骗禧嫔,皇上此时的确是没有空见您呢——不若奴才将禧嫔您带来的茶点送去给皇上?皇上见到这个,必然能感知您的心意呢?”
禧嫔犹豫片刻,虽然心里酸妒蒋乔得以面见永宣帝,但为了保持自己在永宣帝面前温顺柔婉的形象,就将食盒递给何长喜:“那辛苦公公了,这里头都是皇上喜欢吃的。”
何长喜接过食盒,看着禧嫔不情愿地转身离去,笑得颇为神秘:禧嫔以为永宣帝喜欢吃的,那基本都是永宣帝不爱吃的。
小福子在一旁听着何长喜和禧嫔的对话,又看何长喜接过禧嫔手中的食盒,难得有些懵懵懂懂地问道:“师父,您真要将这食盒代替禧嫔送过去么?”就只看着皇上方才的态度,就知道拿过去肯定捞不了好啊。
“送什么送!你师父我是嫌命长么?”何长喜敲了敲小福子的脑壳,拎起手中沉甸甸的食盒,趁着转身的时候将食盒塞给小福子:“遇到这种情况,咱们不能不收下东西,否则主子们很可能不那么容易打发走。但是这东西又不能送到皇上面前去——那就只好便宜了咱们。这样处理,又打发走了妃嫔主子,又不会叫皇上不高兴。”
而且,皇上那有明容华亲手剥的糖炒栗子呢,哪里会在意禧嫔送来的点心呢。何长喜在自己心里面补充道。
小福子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师父聪明,徒弟知道了。”随后,就提着食盒,向后头自己住的院子一溜小跑而去,临跑前还回头小声道:“师父,徒弟将里头最好的拿出来孝敬你。”
何长喜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又忙不迭地进去服侍永宣帝了。
那头蒋乔浣好了手,回到了回廊下边,准备给永宣帝剥板栗。
此时糖炒板栗从烫手变成了暖人的温顺,棕色的表面裹着一层晶亮甜美的糖汁,抓在手上有些黏乎乎的,但并不是讨人厌的粘腻,是一种勾动旁人味蕾和欢喜的触感。
蒋乔按捺下心头想要吮吸指尖上糖汁的冲动,耐心地剥了一个栗子,然后递到永宣帝的嘴边:“皇上,嫔妾剥好啦。”
永宣帝含笑垂眸看去:蒋乔细白的指尖翘起,将深棕色的栗子肉托起,而栗子肉之下,隐隐可见糖色的汁水。叫人只是看着,就感觉食指大动。
而因着蒋乔方才用了茉莉味的胰子洗手,此刻糖炒栗子的甜香之中,就带上了几分茉莉清香,恰到好处地缓解了过多的甜蜜。
出乎蒋乔的意料,永宣帝没有用准备好的碗勺接过剥好的栗子,而是直接前倾身子,用嘴巴咬过这颗栗子。
这是个很亲昵的动作,叫何长喜看了都赶紧低下头来。
永宣帝含了一缕笑意,一边细细品尝最终甜软的板栗,一边心情愉悦地看着似乎愣住的蒋乔。
“爱妃亲手剥的板栗,当真是甜美无比。”永宣帝压低了嗓音,低笑着对蒋乔说了一句。
蒋乔就回过神来,低下头去做害羞的模样:“皇上就会取笑嫔妾,难道嫔妾会什么法术不成?”
永宣帝微微一笑,看着蒋乔连耳垂都染上绯红的耳朵,轻声道:“君无戏言,朕怎么会对爱妃说谎呢?”
蒋乔适时抬起头来,满眼都是笑意与幸福:“那皇上觉得嫔妾亲手剥的板栗香甜,那下回皇上吃糖炒栗子的时候,嫔妾也给皇上亲手剥,怎么样?”说完,又给永宣帝剥了一个栗子。
“好,朕答应爱妃。”永宣帝品味着嘴里的绵软香甜,颔首道:“等下回下雪的时候,朕就再邀爱妃来赏雪——不过,爱妃下回可是要自己带板栗来了。”
“嫔妾知道的。”蒋乔一双弯弯的眉眼晃动,又转头去赏雪,手上还不忘为永宣帝剥板栗。
永宣帝享受着板栗,望着蒋乔认真的眉眼,忽然说道:“你哥哥今日给朕上了折子。”
嗯?今日此行居然还有意外收获?蒋乔微微瞪大了眼睛,有些好奇和疑惑地看向永宣帝,等待着永宣帝的下文。
事关朝政,虽然永宣帝主动提起,可见是无关紧要的折子,但蒋乔可不敢开口去问,恐怕被有心人扣上“干涉朝政”的大帽子。
“你哥哥今年的评级已经出来了,是特优。”永宣帝转头看着蒋乔:“朕原本打算将他即刻调回京城,入职翰林院。但是你的哥哥上了折子,说是请旨留在洪县,等一切的水沟漕运、堤坝工程完成之后,亲眼看到百姓的生活安定下来,再行调离。”
“你哥哥和你的父亲都是一心为民、踏实务实的好臣子。”永宣帝点了点头,满脸的赞许和欣赏之色。
蒋乔没有发表任何言论,只是抿嘴一笑,再将一颗香喷喷的板栗递上。
永宣帝也不再说话,舒服地靠在交椅上,看着这场初雪变得细密起来。直到这碗糖炒栗子被剥完,整个廊下都只有寒风吹着水花的呼呼声,以及炭盆烧得正旺的爆裂声。
永宣帝微微含着一缕笑容,心中是难得的平静和安宁。
蒋乔觑着永宣帝不在意,就一口吞了最后一个糖炒栗子,随后就起身道:“皇上,时候不早了,嫔妾应当回去了。”
永宣帝好似从一场美梦中惊醒,看了看高墙尽头的天色,果然已经暗下去不少,就带了一点不舍道:“爱妃洗完手再去吧,下雪天路滑,吩咐底下的宫人小心一些。等过了今日,朕有空就去看爱妃。”
“是,嫔妾知道了。”蒋乔见今日永宣帝的好感刷的差不多了,就直接行礼告退。蒋乔虽然心里欢欣雀跃不带半分犹豫,但动作表情都显得依依不舍。
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永宣帝的视线范围,蒋乔的脚步立刻就轻快起来,洗完手之后就登上了自己的轿辇。
“锦瑟,回去派人去大膳房那里要一些糖炒栗子来,记得送一些给常妹妹和薛姐姐。”蒋乔卸下面上的深情面具,对着锦瑟吩咐道。
谁叫永宣帝喜欢吃她亲手剥的板栗呢,为了刷好感,蒋乔那几个时辰都没有吃上几颗,只好回来就立刻吩咐下去,晚上再补全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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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蒋乔走后,何长喜看着永宣帝逐渐下降的心情,不敢再耽搁,赶紧问道:“皇上,今晚上”
“自然是去慈安宫。”永宣帝冷淡道:“好容易许太后想见朕,朕怎么好推辞呢?”也顺便告诉许太后要大封六宫的事情。
横竖端妃的病是一时养不好的,中高位妃嫔(正四品以上)又没有许太后的人。许太后不愿意宫权落入柔昭仪手中,也想着顺势拉拢人脉。一番权衡利弊之后,许太后会同意多增加几个主位来分权的。
“对了,你派人去一趟沉春阁。”永宣帝就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着何长喜说道:“去告诉明容华,下回请朕吃糖炒栗子,不用她亲自下厨房,叫李师傅做好就可以。”
李师傅是御膳房的一名厨子,最擅长的就是各式各样的甜味食物。今天下午这一道糖炒栗子,就是出自李师傅之手。
永宣帝此言,是特意恩许蒋乔可以用御膳房的厨子了。
见何长喜应下之后,永宣帝就顺手叫何长喜去传膳,连带着将今晚不翻牌子的消息给递出去。
因着下午吃了不少糖炒栗子,永宣帝用了一点晚膳之后,就启程前往慈安宫。
慈安宫内,陈嬷嬷正笑容满面地捧着个手炉,在为许太后暖手:“今日太后娘娘兴致好,竟然亲自出去接雪呢。”
许太后面上有些疲乏之色,但是是愉悦过后的疲惫:“人紧张久了,就是要好生放松一下,否则就会很容易病倒了。”大战在即,许太后将重要的事情已经布置妥当,又遇到了极为好看的初雪,不由地出去放松了一下。
正说着,外头就传来了永宣帝到来的通传声。
永宣帝大步走进了内殿,向许太后行礼道:“儿臣见过母后,给母后请安。”等获得允准起身之后,永宣帝看着许太后有些泛红的手,笑道:“初雪难得,难怪母后也出去赏玩了一番。”
许太后笑笑,示意陈嬷嬷给永宣帝上茶,随后说道:“哀家来找皇帝,是为着年节封赏妃嫔的事情。”
永宣帝见许太后先自己提出,也并未有惊讶的情绪:既然想着拉拢人手,那自然是作为提议人更容易拉拢。
“儿臣也想为了此事来找母后商议。”永宣帝抿了一口茶说道:“既然母后主动提起,儿臣想先听一听母后的意见。”
“自从行请节祭祖之后,严氏、蒋采女、怜贵嫔、沈选侍和前几日的苏氏就纷纷自作孽,没了。”许太后叹息道:“这一届如今剩下的新人也没有几个了,哀家就想着一齐都划进晋封名单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