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长林道:“他俩正拜天地呢,没空理你。”
战青峦的笑凝在脸上,道:“你真是肃王府里的一条好狗。”
战长林道:“你也是晋王的一条好狗。”
战青峦的脸庞阴鸷下来,手按上腰间的刀。
十万敌军埋伏在孤城外,战长林不管,那一夜,他必须杀死战青峦。
最后一剑是径直朝着战青峦右胸捅进去的,闻讯而来的敌军蹄声浩荡,像洪流一样席卷着他,他不管,把战青峦摁倒在雪地里,疯也似的用剑捅着他心口,一下,两下,三下……
居松关下达的军令从后方响起,战石溪策马奔来,强行把他拉回城中。
十万敌军很快攻破断壁残垣,箭雨如网,烽火烛天,两万苍龙军浴血鏖战,敌军来十万,便杀他十万,三天三夜后,最后一名敌将倒在血泊中。
战长林回头。
狼烟弥漫,居松关倒在尸海里,一身烧痕,奄奄一息,战石溪紧紧地抱着他,已死在他身畔。
四周哀嚎声压抑,有人断了手,有人没了腿,有人被烧烂了脸,有人瞎掉了双眼、伸着手胡乱爬行……
战长林跨过尸海,跪倒在居松关面前。
居松关撑着一口气看着他,留给他的最后一句军令是:
“带他们回家。”
二十万苍龙军奋战雪岭,阵亡十九万八千人,歼灭敌军十万人,剩余二千人。
他们没有辜负皇恩,没有愧对百姓,没有死在同胞的陷阱里,没有倒在敌军的刀枪下。
他们活下来了,可是他们还回得去吗?
战长林抬头望向西边的落日,那是第一次,他在大战以后想流泪,想痛哭。
建武二十九年冬,大雪遮天蔽日,战长林找齐肃王等人的尸首,对身后与敌军换了甲胄的二千人道:“等我。”
大雪纷飞,狼烟漫天,战长林运着肃王等人的尸首回到长安,太极殿上高坐着的,果然已是晋王。
五具尸首里,肃王、战青峦、战平谷、战石溪都是本人,只有居松关的尸首被做了假。
晋王的耳目像鹰一样把肃王府盯着,还有一拨人远赴雪岭,另一拨人绞尽脑汁,开始给他编织罪名。
前头的宁王府、永王府都已倒下,罪名是“谋逆”,阖府数百口人全部伏诛,一点血脉不留。
下一个,就是肃王府。
他跪在冷冰冰的灵堂里,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跪多久,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走的话,该往哪里走,该走一条怎样的路,那条路能走多远,如果走不远,居云岫是否还是会受到牵连?
当天夜里,他把耳朵贴在居云岫的孕肚上,最后一次听完胎动后,试探着说:“岫岫,我们和离吧。”
居云岫以为他疯了。
那是他们大婚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争吵”,一场近乎没有声音的“争吵”,她一再问他为何如此,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红着眼睛不敢讲话,不知该从哪里讲起,不知讲完以后,等待他们的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撑到第五日时,有人躲过府外的耳目来告诉他:少帅快不行了。
和离书在他们的婚房里放了五日,她没有签,第六日,他无法再等。
喝醉以后,他在灵堂里扔了休书,然后剃了头发,走的时候,没敢回头。
身后是全府人歇斯底里的谩骂,他听不到,他走在雪地里,清醒而绝望地想:我跟岫岫这辈子完了。
他又侥幸而自大地以为:或许……岫岫会懂我。
他一边想,一边走,走到真的再也不能回头的时候,才敢在心里问自己:倘若这一劫,岫岫挺不过呢?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多少有丈夫相伴的妇人也丧命在了那道鬼门关外,倘若岫岫挺不过……
他含着泪,想:我一定会去陪她的。
居松关重伤垂危,奚昱等人被困在神医谷外,他只身赶去,破迷阵,越刀山,闯鬼门,抵达谷内后,在云老屋外磕头半夜,终于感化神医。
兴德元年,春,新皇大赦天下,唯一幸存下来的肃王府从此默无声息,与此同时,居云岫在正月初九夜里产子的消息传入谷内。
奚昱等人热泪盈眶,只有他默默走离人群,没敢听那些欢声笑语。
花开时,他走下神医谷,一边当着放浪形骸的野和尚,一边躲开朝廷耳目,秘密组建太岁阁,把改头换面后的二千苍龙军藏进阁里。
三个月后,居松关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获悉王府一事,他风风火火前去探望,被居松关狠狠地掴了一巴掌。
他生生地挨下,没还手,没还嘴,等居松关骂他铸成大错时,才说:“没办法,只能将错就错了。”
那似乎是他在第一次在居松关面前露出逆鳞,是散漫的、淡漠的、冷冰冰的,不再像以前那样温顺、热烈。
居松关愣了一愣,用近乎陌生的眼神看他。
战长林不等他问苍龙军,径自道:“兄弟们回不去,先换个身份活着,假以时日,再图大计。”
他说罢,不想再停留,转身便走,居松关愕然地盯着他的背影:“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脚步缓缓收住,回头:“杀晋王,夺皇位,报仇。”
雪岭里的那一场大火,他忘不掉。抛下居云岫时的那一场大雪,他也忘不掉。他在这世上本来是无亲无故、无家无族的,肃王给了他亲人、战友,居云岫给了他对这世间一切的眷念与期盼,他本来可以有一个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家,但这一切,全被毁了。
这笔账,是杀掉叛徒战青峦就可以算清的吗?
不可能,所有相关的人,他都要他们血债血偿。
第25章 . 计划 “不可让赵霁受伤。”……
烛灯摇曳, 眼前光影浮动,战长林从回忆中抽离,看着居松关沉睡的脸庞, 收回了手。
奚昱守候在后, 垂落眼眸。
战长林道:“云老怎么说?”
奚昱道:“元气大损, 兼旧疾复发, 这一次,或许要睡上许久。”
战长林闭了闭眼。
居松关这一遭, 他难辞其咎,但是……
“他到底为什么默许岫岫嫁给赵霁?还刻意命人瞒着我?”
战长林怎么也想不通这一点,上次回来,就想着要问,然而那时居松关已倒下。这次来,也想着一问究竟,偏情况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恶劣。
“少帅并没有默许, 只是郡主跟赵霁的这桩婚事定得太快,那时少帅也在忙着攻城, 获悉婚讯时, 已是木已成舟。至于瞒着公子, 着实是害怕影响大局、耽误南下的缘故。”
战长林隐忍道:“那他为何不派人阻止此事?”
他知晓消息时,居云岫已携家带口离开长安,进入蒲州,如果他不知晓呢?一直被蒙在鼓里呢?那居云岫是不是真的会跟赵霁结为连理,在洛阳同榻眠, 做夫妻?
战长林闭着双目,下颌绷得极紧,谋害苍龙军的罪魁祸首是晋王, 辅佐晋王登上皇位的是赵霁,要说雪岭一役没有他赵霁的手笔,战长林是不信的。
而他居松关作为苍龙军的少帅,居云岫的兄长,怎么可以对她嫁给赵霁一事无动于衷,还想方设法制止他前去阻挠呢?
战长林越想越胆寒,道:“你老实说,他是不是想将计就计,利用岫岫控制洛阳?”
奚昱皱眉道:“公子怎能如此想少帅?”
战长林不语。
洛阳是晋王的新都,是赵霁的老巢,是大齐仅次于长安的铜墙铁壁。他们能从平阳一路杀至长安,靠的是顺时而动,一鼓作气,但气运是有限的,战长林很清楚,他们的这股气运只到长安。
晋王在关键时刻义无反顾放弃旧都,就是要把一切赌注压在洛阳,赵霁不会是甘心遗臭万年的主儿,蛰伏洛阳后,必定筹谋北伐,届时双方正式拉开战线,没有个三年五载休想决出胜负,除非,他们能把心腹推入洛阳,推到赵霁身边。
比如,此刻的居云岫……
不知道为什么,战长林总感觉这像是居松关会想出来的计策。
“他最好别这么想。”战长林闭着眼睛道。
这一年多来,他们一直瞒着身份在跟朝廷作战,他每回上战场,必要做一番伪装,为的就是避免被朝廷识破身份,连累到肃王府里的居云岫。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再严密的伪装也有被识破的可能,何况苍龙军总有一日是要重见天日的,如果居云岫真的嫁到了洛阳,到真相大白时,她将会面临怎样的处境?
居云岫是他最后的底线,他决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再把她至于危崖,哪怕目的是复仇。
奚昱看他脸色冷然,心知触其逆鳞,道:“郡主是公子挚爱,也是少帅自小捧在手心的珍宝,无论如何,少帅都绝不会以郡主做饵,这一点,公子大可放心。”
战长林眼神稍霁,奚昱恭谨道:“前殿积压了许多军务,亟待公子处理,公子连夜赶回,想必已十分疲惫,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战长林的确很疲惫,不止疲惫,他还有一种道不明的、无法彻底消解的恐慌,这恐慌令他头疼。
他用力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最后看一眼居松关后,走出了万春殿。
居松关这次攻下长安用了十日,比战长林预想中多出了五日。
晋王迁都洛阳,只留了十万禁军驻守旧都,剩余军队全屯在蒲州境内,以形成抵抗叛军的第一道防线。至于守城主将——正三品归德大将军也并不是什么难缠的人物,堂堂苍龙军少帅对上他,应该游刃有余,不费吹灰之力,可是这一仗,却把居松关打得再次倒下了。
三年前,居松关的伤势有多重,战长林清楚,如果不是云老医治及时,就凭他那样恐怖的伤情,便是神仙下凡也无济于事。
起事以来,为确保居松关无恙,战长林一直忙在前线,仗一场接一场地打,就是希望他能多休养些。
偏偏这一回……
奚昱昨夜的话再次响在耳畔,战长林掩住脸孔,撑在桌案上沉沉一叹。
殿内传来脚步声,一名甲胄在身的年轻将领从外走来,手里握着一份军册,向战长林行礼道:“副帅。”
桌案上还堆着一大摞没有批阅的奏报,战长林闷声道:“别催我,我会批完的。”
年轻将领哑然,少顷后道:“将士们入城已有六日,先前许诺的赏赐却一直没有发放,再拖下去,恐会动摇军心,副帅不如先把这份赏赐名单批复了吧?”
战长林脸孔从双手里抬出来。
他今日穿了戎装,头盔戴上后,光头就瞧不见了,眼神也随之变得犀利:“短他两日赏赐就要动摇军心,这帮人真是造反造上瘾了?”
嘴上虽然如此叨叨,手却向年轻将领摊开,后者忙把军册呈上去。
战长林一边翻,一边皱眉:“这东西奚昱就不会自己批?”
奚昱打小跟居松关一起读书、习武,自从军起,就一直是居松关的副将。雪岭出事后,不分昼夜照顾在居松关身边的人也是他,照理说,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懂居松关的心意。
年轻将领道:“赏赐名单是奚将军拟定的,但是否可行,还需要副帅过目。”
战长林心道:真是跟居松关一样样的,爱守规矩爱得要死。
军册一页页地翻过,战长林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停了下来。
“江蕤,杀敌三千,破永宁门,斩都尉二人,副将一人。”战长林轻声重复,问道,“这是攻皇城的时候?”
年轻将领应是。
战长林一笑:“这哥们还真有点能耐啊。”
年轻将领从他口吻里听出一点骄傲之意,不明所以,只见他拿起羊毫,大笔一挥:“再赏珠宝一箱,由副帅特别赏赐。”
年轻将领:“……”
他想起来了,这个江蕤,乃是前些时日从奉云县来的一个起义军头领,当时手下就五百来人,他们本来无意收容,后来破例,是因江蕤打赢了当时讽刺他的都尉,赢后,又亮出了太岁阁里的信物。
赢了他们的人才把信物亮出来,这样硬气的人,是不多见。
看样子,是副帅亲自引荐来的。
军册批阅完后,年轻将领告辞,战长林坐在大殿里,继续跟一桌的案牍较劲。
傍晚时,堆积成山的军务终于被解决完,战长林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便想休息片刻,晌午时来过的那名年轻将领又走进来了。
这一次,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信筒,是刚从信鸽脚上解下来的。
“副帅,阁内密信。”
年轻将领把信筒呈上,战长林坐直身,打开来,看完信笺上的文字后,因疲惫而混浊的眼睛里又焕发精光。
太岁阁送来的是赵霁的行程,他人已到奉云城外了。
从洛阳到蒲州奉云县,照一天行车八十里算,总共是六日路程,往返则是十二日,考虑到居云岫带着恪儿,赵霁返回洛阳的速度应该会比来时慢一些,那么他滞留在洛阳城外的时间,应该还有十日左右。
战长林闭上眼睛,在脑海里默想这十日赵霁将会途径的地方,再次睁开眼时,周身已盈了杀气。
“取我面具来。”战长林吩咐道。
“武安侯”军中有三人平日里是不以真容示人的,其中除被大火毁容的“武安侯”和太岁阁副阁主奚昱外,剩余那人便是太岁阁阁主——军中副帅了。
跟奚昱的一样,战长林的面具只遮挡上半张脸,伪装完后,他走出大殿。
奚昱在万春殿里照看居松关,听闻战长林到来,起身到外间相迎。
战长林一身戎装,气场显然强过昨夜,甫一进门,便问居松关今日如何。
奚昱如实道:“早上时,眼睫动了一会儿,眼下刚喂完药,应该是睡着了。”
战长林点头,想进去探望一下,转念想到时间紧迫,便收住脚步,向奚昱道:“城中军务我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这段时间你守着城,重点是严肃军纪,休养生息,我去办件事,办完就回。”
奚昱掀眼:“公子要去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