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长林断然道:“让天下人流离失所的不是你我,是他晋王!”
居云岫反问道:“可你我今日所为,又与昔日晋王有何分别?”
战长林目光森冷,腮帮紧咬。
居云岫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你与哥哥用兵至此,虽然屡战屡胜,成功入主长安,却也无力再进军洛阳。赵霁为晋王拟定北伐大计,欲与叛军正式宣战,届时两军倾其所有,天下必然动荡不休。此一战,无论胜败,伤亡皆大齐士卒,受苦皆天下百姓,纵然你我报成大仇,苍龙军也未必会含笑九泉。”
战长林闭紧双眼。
“从弃都那日起,晋王便已元气大伤,我入洛阳后,会借赵霁之力再给他最后一击。若今日赵霁死,他日自会有下一个替晋王鞍前马后的赵霁,兵贵神速,更贵在知己知彼,这个道理,你懂的。”
战长林站在风中,痛声道:“你这是与虎谋皮。”
居云岫承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除此以外,你我别无他路。”
战长林回头。
居云岫跪在神龛前,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也透着万山无阻的坚定,战长林问道:“做此决定的,究竟是他,还是你?”
居云岫道:“没有分别。”
战长林寒心道:“我不信他会同意。”
风声肃肃,居云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醒他:“‘将错就错’,这句话,是你告诉他的。”
疾风卷涌,战长林仿佛置身惊涛骇浪,他转开头,望着漫天飘舞的落叶,眼眶瞬间涨红。
居云岫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只听到了他离开的脚步声。
大抵是因城门兵变,今日一直没有百姓来庙中祭拜。
王府众人在林里驻扎下来后,日头慢慢爬上树梢,恪儿把小黑狗绑在庙外的一棵樟树下,坐在树荫里喂小黑狗吃早饭,一边喂,一边朝树林里看。
林深处,战长林屈膝而坐,侧靠着树干,目光垂在草地上,似在发呆。
恪儿摸了摸小黑狗的头,想了想后,走到庙里找居云岫。
“我可以去找战长林玩吗?”
上回居云岫强调过,在王府以外的地方不能擅自乱跑,恪儿一直记得的。
琦夜跟在恪儿身后,没想到他是特意进来问这个,眉头一蹙。
居云岫仍跪在蒲团上祈福,闻言,想起战长林走前的反应,道:“他现在应该不想跟你玩。”
恪儿不解道:“为什么?”
战长林明明一直很喜欢跟他玩的。
居云岫道:“他心情不太好。”
恪儿爽快道:“那我去哄他呀。”
居云岫眼眸微动。
恪儿站在神龛前,脑袋微歪,眼睛黑亮亮的,像个玉雪可爱的小仙童。
居云岫沉吟片刻,道:“去吧。”
恪儿展颜,得这应允后,便笑嘻嘻地走了。
琦夜脸上郁色更明显,转身跟上,居云岫忽然叫住她,叮嘱道:“在旁边看着就行了。”
琦夜一怔,知道居云岫这是要特意给他父子二人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心中不忿,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来。
“是。”
恪儿把小黑狗从樟树下解绑,牵到战长林跟前。
战长林盯着脚边的那堆草,没动。
恪儿眨眨大眼睛,学着小黑狗喊道:“汪!”
战长林微微一震,终于抬起了眼。
恪儿抿嘴笑。
春光从树叶间漏下来,照着他有点腼腆、又有点灿烂的笑脸,战长林心头一动,下意识朝他身后看,只看到了守在林外的琦夜,没看到居云岫。
想到刚才的不欢而散,战长林眼底的光又黯淡下来。
“我们玩一玩。”
恪儿拉着小黑狗,召回他的注意力。
小黑狗嗅到熟悉的气味,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战长林屈起的腿,战长林摸着它的头,问恪儿:“你来找我,你娘可知道?”
恪儿乖乖道:“知道的,阿娘叫我来哄你的。”
战长林摸狗的手一滞。
恪儿蹲下来,也开始摸狗头。
战长林目光怔忪,想明白居云岫的意图后,心中更添一分悲凉。
她是叫恪儿来提醒他,他已没有在她面前说不的资格的吗?
“战长林,你看。”恪儿捏着小黑狗的两只耳朵提起来,耙耳朵成了竖耳朵,一条狗顿时精神得像匹狼一样。
战长林用力挤出一笑,问他:“想玩什么?”
恪儿想到上回骑在他脖子上逗狗的情形,凑到他耳边,满怀期待地说了。
战长林道:“好。”
日上三竿,欢笑声似盘旋林间的喜鹊,喳喳不休,居云岫跪在庙堂里,眉目深垂。
扶风想着战长林今日的状况,忧心道:“郡主,这时候让长林公子去救赵霁,会不会太……”
他想说太狠心,却还是没敢直接说出口。
战长林三年前的所作所为固然可憎,但这三年,他真的是为肃王府付出了所有。
两年前,他们收到居松关写来的密信时,他第一反应就是联络战长林,可是居云岫坚决不愿。
他们瞒了他足足两年,这两年里,他数次九死一生,能撑到现在,无外乎就是想着真相大白后能重回王府,一家三口团圆,他哪里会想到,两年后,等着他的真相会是这样的?
倾尽所有,换来一场骗局,这打击要是落在寻常人头上,只怕早已崩溃,他眼下虽然瞧着尚可,但又怎知内心没有千疮百孔,再要他孤身犯险,入城去救一个恨了三年的仇人,这……不是雪上加霜,伤上撒盐么?
扶风黯然一叹。
居云岫道:“你叹什么?”
扶风一怔,忙道:“没有,卑职只是……”
“只是心疼?”
居云岫一语道破他内心所思。
扶风哑然。
居云岫闭着眼,道:“赵霁必须救,苍龙军、太岁阁必不可暴露一丝行踪,能做到此事的人,只有他。”
扶风羞愧,颔首道:“是卑职愚钝了。”
居云岫眼睫微动,凝视着地砖上的光箔,不再言语。
青烟袅袅,三炷香在香炉里燃烧殆尽,最后一撮烟灰落下时,庙外忽然传来马嘶声。
扶风蹙眉,走到门口一看,只见一道熟悉的人影策马离去。
“郡主。”扶风回头道,“长林公子走了。”
第36章 . 认清 “对不起。”
战长林骑着马一径朝白泉寺而去, 抵达时,寺里死气沉沉,仿佛一切生机也都葬送在了昨夜的大火里。
战长林走到大雄殿后的方丈室, 推门而入, 住持不在屋中, 他就近坐在榻前等候, 等到夜幕四垂时,终于等来住持。
“不戒?!”
住持刚在前殿主持完寺中要事, 回来看到战长林,吃了一惊。
昨夜战长林从天王殿里救出完慧能与佛像后,受了极重的伤,可他偏不肯留下来包扎,换上一身干净的僧袍后,立刻就走了。
住持始终记挂着他,这厢看他席地而坐, 一脸憔悴,不免更加心疼, 上前喊他起来入座。
窗外天已擦黑, 住持点燃油灯, 坐下后,把战长林看了又看。
“你这是……”
“我跟她谈了。”
战长林黯然开口,住持一怔后,长长一叹。
这两日,战长林一直歇在他房中, 打入寺那夜起,便同他讲了重逢居云岫一事。
住持是知道战长林过往的,虽然不知他当年离开王府的真正内情, 但也能猜到或有苦衷,只是这世上之错,岂是有苦可言便能挽回?遑论古往今来,又有哪面破镜是能真正重圆的?
住持叹罢,已从他黯淡神色猜出结果,竖掌道:“阿弥陀佛,既已覆水难收,不如早日放下执念,皈依我佛。”
战长林不吭声。
住持语重心长,倏而“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倏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此这般念了一通后,恳切道:“不戒,你可能懂?”
战长林如实道:“我不懂。”
今日在河岸,他跟居云岫第一次开诚布公,居云岫说他不信她,不爱她,不该以“保护”为由弃她而去,不该对她隐瞒真相,可是,难道爱一个人,就要眼睁睁看着她身陷险境,明知前路有杀身之祸,也仍要带她同行吗?
三年前他走时,没敢想自己能活下来,雪岭有二千人等着他,神医谷有居松关等着他,王府以外,还有那么多的暗坑、冷箭等着他,他只要稍稍走错一步,所有人都将万劫不复。
他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走的,走时,自以为留给居云岫的是一条更安全的路,可是今天,这条路被彻底地否决了。
否决的理由不是居松关所说的糊涂,也不是世人所说的懦弱。
是居云岫斩钉截铁、一针见血的自私、自大。
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他不爱她。
战长林颓败地捂住脸庞。
他今日在这里想了一下午,直至此刻,还是难以从居云岫的这些指控里挣脱出来,他试图说服自己他并没有她所说的那样糟糕,试图再给自己找一些能够增加底气的证据,试图去反驳些什么、推翻些什么……可是思来想去以后,他满脑子里只剩下居云岫平静而决绝的声音。
——恪儿因为早产,后来险些夭折,现在身体也算不上强健。
——你的妻因你的自私、自大万念俱灰,致使你们的孩子无辜受累。
——你本该与她并肩进退,你本该对她深信不疑。
——你从不曾将她视作一生知己,你从不曾问她愿不愿意。
所以,三年前,其实并不是雪岭一役压垮居云岫,不是王府一难压垮居云岫,而是他那个自以为是的抉择压垮了居云岫。
所以,三年前,其实并不是命运或晋王让他们无路可走,而是他的慌乱、胆怯让居云岫走到了穷途。
所以,三年前,冠以“保护”与“爱”之名抛妻弃子的他,才是真正令居云岫遍体鳞伤的元凶。
他本来可以和她并肩进退的,可是他没有。
他本来可以信任她,依赖她,告诉她所有的真相,可是他也没有。
是他把他们母子送到了鬼门关,是他把本来已濒临绝境的居云岫彻底推下了悬崖,是他害得他们的孩子险些不能降临人世。
是他……亲手把自己的家给毁了。
是……这样吗?
战长林双手发抖,筑在心里的最后一道堤岸近乎崩塌。
住持叹道:“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不戒,一切因果由自生,你纵然不懂,纵然不愿,纵然再有苦言,如今也只能自食此果啊。”
战长林心如刀绞。
住持劝道:“不戒,放下吧。”
放下吗?
他从十二岁起爱上居云岫,十六岁开始死皮赖脸地缠上她,二十岁如愿娶她为妻,二十一岁与她有了恪儿……
离开后的这三年,他日日夜夜盼望能够重回王府,盼望一家团聚,他可以为这一愿去杀人,放火,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以做叛臣贼子,做白眼狼,可以被他们兄妹二人骗被他二人耍。
可是,他怎么能放下?
他怎么可能放得下?
住持再劝道:“不舍智而近愚,不抛迷而求悟,不戒,众生皆苦,唯有佛祖才替你赎清这一切罪孽,听老衲一言,莫再执迷不悟了。”
禅房沉寂,住持一手竖掌诵经,一手敲打木鱼。
梵音缭绕双耳,战长林长出一气,良久后,脸从掌心里抬出来。
烛光昏昏,他一双眼睛漆黑。
“不劳佛祖,我自己赎。”
他起身走向门口。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既然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孽,他种下的果。
那,他吃就是了。
夜幕沉沉,关公庙外飘着诱人的烤肉香,恪儿坐在烤架前,吃完嘴里的最后一口肉后,彻底对眼前的美食失去了兴趣。
居云岫坐在对面树荫里喝酒,没有留意到他的低落,恪儿心事重重,也不知道该问谁,便直接道:“战长林怎么还不回来?”
侍从们闻言一凛,相觑一眼,不敢做声,居云岫恍如不闻,仍在顾自饮酒。
恪儿得不到回应,只能把一切归咎于当事人,生气道:“战长林骗人。”
今日他跟战长林一起在树林里玩耍,本来是极开心的,可玩到兴头上时,战长林突然就停了下来,看着树角嗷嗷叫着的小黑狗沉默,他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可从那以后就不再笑,等玩耍完,留下一句“我去去就回”后,便离开树林上马走了。
琦夜也常常跟他说“去去就回”,可是她总是能很快就回来,哪有像战长林这样久的“去去就回”的?
恪儿不高兴地嘟起嘴,心里第一次对战长林产生了怨气。
璨月把烤架上的鱼翻了个面,想到战长林后背的伤,不知他是不是因此不告而别,正思索,一匹快马返回关公庙,众人闻声看去,是战长林回来了。
恪儿垮着的小脸一展,想到刚刚的怨气,又忙把脸板回来。
战长林下马后,头一个迎上来的是扶风,先前他突然离开,令扶风的心悬了整整一下午,生怕他是因赵霁一事负气而走,这厢看他回来,心才算彻底落下,上前替他牵了马,唤道:“公子。”
战长林看他一眼,似乎还有点没适应这个久违的称呼。
扶风道:“郡主在等你。”
战长林展眼向前看,烧烤架摆在林间,火光烨烨,居云岫坐在树荫里,把玩着手里的酒盏,没有看他一眼。
战长林抿唇,把马鞭交给扶风,向林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