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靖不由多看战长林一眼,笑着道:“那照不戒兄看,这第一刀该怎么割才算解恨?”
战长林知道这句话是在试探,扯唇笑,也看他:“谁知道,指不定先阉最好。”
胡靖一愣,底下众人听得这句,哄堂大笑。
“这赵霁家里可养着六个美妾,眼下还要娶长乐郡主入门,这要是一刀阉下去,那苦的可是七个美娇娘哦!”
有人跟着起哄:“前六个倒也罢了,算是享过了福,可长乐郡主连个热被窝都还没躺过,这要真把赵霁阉了,那不得守一辈子活寡?”
“守活寡有什么要紧,哥几个要心疼,到时候一块替他赵霁热被窝呀!”
“……”
戏谑而淫荡的笑声响彻席间,战长林也笑,笑着倒满了一大碗酒。
喝完酒,战长林目光落在胡靖腰间,道:“胡老大这把刀瞧着不错,可否先借来摸摸?”
赵霁被关押于屋舍内,隔着门窗,听到一阵阵似远又近的起哄声,他靠着墙壁席地而坐,忍着伤痛与饥饿,开始推测外面的情形。
便在这时,屋外的喧嚣突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刹而逝的兵戈声。
再然后,万籁俱寂。
赵霁疑惑地蹙起眉头,想到什么后,霍然掀起眼皮,精神一振。
夜风肃杀,整座府邸从黑夜里惊醒过来,凛凛兵戈声包围四周,间杂一些慌乱的惊叫与粗暴的恐吓。
赵霁定神分辨,从嘈杂的声音里听出了一句:“慢着,老大在他们手上!”
沸腾的府邸很快又肃静下来,随后是离这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赵霁心如擂鼓,直直地盯着屏风外,“嘭”一声,上着广锁的两扇门被人从外踢开。
一人头戴斗笠,身形高大,拿着一把尚在滴血的刀阔步走来,赵霁心头猛跳,只觉这个身影给人的感觉分外熟悉,不及深究,面前屏风被来人一刀撂翻。
赵霁下意识缩了下脖子,待想定睛再看此人是谁时,眼前突然一黑。
第38章 . 倒下 “不必找了。”
一束焰火绽亮夜空, 城外十里处,埋伏于林间的三万援兵眼底一亮。
扶风策马赶至一辆马车前,向里面的人道:“郡主, 长林公子得手了!”
车中人下令:“攻城。”
灯火摇曳, 一具具尸体倒在血泊里, 江蕤扛着昏迷的赵霁, 携着剩余的二十多个兄弟们跟在战长林身后。
战长林拖着半死不活的胡靖穿过长廊,及至前庭, 府衙大门已被闻讯而来的叛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就连四周围墙上也爬满了弓弩手。
战长林只能驻足。
阴云低压,夜风卷着满庭枯叶在半空里簌动,战长林一双眼睛杀气未散,静了片刻后,提着胡靖抖了一下:“叫他们让开。”
胡靖满嘴是血,双膝软绵绵地跪在地上, 几乎全靠战长林拎着才不至于瘫倒,被战长林一抖后, 他腹部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喉咙里不禁“嗝”了一声。
“大哥!”
众叛军见此情形, 哪里还忍受得住,一人不等胡靖开口,愤然向江蕤骂道:“姓江的!我家大哥待你不薄,又是助你擒获赵霁,又是帮你解救人质, 你竟如此恩将仇报!”
江蕤身后一个弟兄朗声反诘道:“去你奶奶的恩将仇报!我大哥说要杀赵霁,你们杀了吗?!打着起义的旗号跟朝廷做买卖,还想把火烧佛门的罪名嫁祸到我大哥头上, 算个狗屁的恩情!”
“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就你们这帮唯利是图的地痞土匪,杀了也是替天行道!”
“你他娘放屁!”
两边人怒发冲冠,越吵越不可开交,战长林刚刚在酒席上放开来打了一场,后背伤势恶化明显,此刻忍着伤痛,越听越头痛欲裂,心烦地提起胡靖。
一个叛军眼尖骂道:“臭和尚!你再敢动我大哥一下,信不信老子将你碎尸万段!”
战长林掀眼,那人对上他阴森目光,猛又一凛,江蕤身后一人笑骂:“他娘的,真是个夯货!”
话音甫毕,一匹快马突然从城门方向疾驰而来。
“急报!急报!城外十里有警情!”
众人闻声一震,叛军更是脸色大变,不及反应,城门又传来警钟声,紧跟着一支火箭冲上夜幕。
有人悚然道:“不好,有人攻城!”
叛军哗然大乱,江蕤心中一喜,厉声喝道:“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众叛军本已人心惶惶,再听这一声喝令,自然乱了阵脚,便在这时,奄奄一息的胡靖突然抬起了头。
众叛军定睛看去。
夜光如霜,胡靖跪在血泊里,吐着血阴狠一笑,道:“给老子……杀了他们!”
胡靖一声遗言交代完毕,咬舌自戕。
“大哥——”
战长林迅速掐住胡靖腮帮,然而为时已晚。
庭中氛围顿时大变,本来已手足无措、心生逃意的叛军悲恨交集,一瞬间定在原地,再次看向战长林一行时,已然目眦尽裂,杀气腾腾。
战长林扔开废掉的胡靖,心知这一战是避不开了,对身后的江蕤道:“把赵霁送到城外树林长乐郡主手里,算你将功折罪,送不到,我亲自来取你人头。”
江蕤听他话中之意竟是要自己先走,悬心道:“那副帅你……”
“滚。”
战长林冷声。
江蕤眉头深蹙,狠下心掉头而去,与此同时,叛军怒喝“放箭”,在围墙四周埋伏多时的一排排冷箭应声齐发。
江蕤穿过箭雨,向着府衙后门逃去,聚集在正门的叛军想要追杀,被战长林凭一己之力阻拦在前庭里。
“再放——”
又是一波冷箭应声而下,随后是一群叛军蜂拥而来,战长林陷于刀光箭雨里,反杀时,一支冷箭擦着他左手手腕掠过,霎时袖袍破裂,一条串着玉珠的红绳无声而断,坠落血泊。
十里外,林风肃肃,一片片压低的黑云紧紧遮掩着明月,居云岫从马车上下来,走到树林前。
奉云城的三万援军已抵达茂县城门下,此刻正在攻城,从树林朝山下望去,依稀可见熊熊烽火。
居云岫袖手而立,因无月光照耀,脸色更晦暗不明。
自从战长林入城后,居云岫身上那股冷气就一直没消散过,扶风知道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始终是担忧那人的,遂安慰道:“以胡靖的兵力,根本无法抵挡援军攻城,长林公子应该很快就能回来,郡主不必忧心。”
居云岫抿唇不动,少顷,敛回目光:“回不来,这副帅不当也罢。”
扶风哑然。
今日细谈入城一事时,战长林跟居云岫的观点起了些冲突,照居云岫先前的想法,江蕤是必须要除掉的,可战长林却坚持查清再定,装束方面,两人最终也没有完全达成一致,居云岫希望战长林恢复刺杀赵霁当日的装束,战长林却称反正都要露脸,刻意装扮反而更引人怀疑。
两人各执己见,最后颇似不欢而散,居云岫现在提起他,多少还是有点介怀,既是不满,也是不放心。
扶风理解,不再多说什么。
两人等在林前,半个时辰后,一阵蹄声从山下奔来,居云岫循声侧目,只见婆娑树影后,一人策马而来,近后一看,却并不是战长林。
倒像是……
居云岫蹙眉。
“吁”一声,骏马蹬起前蹄,来人翻身下马,隔着两丈向居云岫行礼道:“卑职江蕤,奉副帅之命,携赵霁前来叩见郡主!”
听到“江蕤”这一声大名,林前二人俱是一肃,少顷后,居云岫语气冷然:“他人呢?”
江蕤喘着气:“赵霁已昏迷不醒,眼下就在卑职的马背上。”
居云岫沉默,扶风忙道:“郡主问的是你家副帅!”
江蕤一怔,想到战长林,声音更添悲恨:“副帅为护我突围,眼下多半还被困在茂县县衙内……”
扶风脸色一变,看向居云岫。
此刻阴云渐散,疏疏月光从天幕倾洒下来,居云岫的脸庞更冷如凝霜。
江蕤能在这时赶到,那茂县城门多半已被援军攻破,城门破了,战长林却迟迟不见踪影……居云岫转头望向城门方向,不知为何,心里突然蔓延开一种难以遏制的恐慌。
“你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居云岫一边说,一边朝马车的方向走,顺便吩咐扶风:“派人把赵霁送回白泉寺养伤,如果他醒后问起,就说是我送他过去的。”
扶风领命。
等扶风安排完一切,返回马车前后,居云岫下令道:“入城。”
扶风一惊:“现在?”
居云岫一默后,斩截道:“对,现在。”
苍天微明,号角声穿云而上,三万援军成功剿灭叛军,拿下茂县城门。
居云岫的马车顺利进入茂县,一径向县衙驶去,沿途尸首卧街,兵器零散,车轮碾过的地面上随处可见斑驳血迹。
居云岫撑着车窗,看着这些景象,压抑在心底的恐慌感越发强烈。
不多时,马车在县衙大门前停下,居云岫下车,不及入内,便见大门外的石基上横卧着三具尸体,其中一具的头部已跟身体分离。
居云岫猝不及防,后退着闪开目光。
扶风忙道:“请郡主回车里等候,卑职入内查探便可。”
扶风说罢,阔步赶入县衙内,居云岫站在原地,闭上眼睛深吸一气后,睁开眼走入县衙。
天光熹微,衙门前庭的情况更是惨不忍睹,一支支冷箭射在庭中树木上、屋檐上、门窗上、以及堆叠在地的尸首上……
居云岫深深呼吸,目光环过庭院,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战长林的人影。
苍苍夜色压着四周,战长林一身是血,弯下腰拽开一具尸体,低头搜寻无果后,又走到下一堆尸体前。
扶风站在他身后,先是震惊于他身上的伤,后是费解于他此刻的行为,揪心道:“长林公子……你在找什么?”
战长林恍如不闻,只是扒着面前的尸体,一点旮旯也不放地搜寻过去。
扶风越发心惊:“长林公子,你……”
居云岫不知何时走了下来,扶风惊怔。
庭中一派狼藉,居云岫站在战长林身后,裙琚拖在脏污的血泊里,珠履踩在残缺的尸体边,天还没有亮,战长林肩上、手臂上、腿上、后背上的伤口却已经清楚得根本无法忽视。
居云岫本来已放下的一颗心再次悬至喉头。
“你,在干什么?”
战长林听到这个声音,身躯一震。
“没干什么,找点东西而已。”
战长林没有回头,答完后,继续在尸体堆里翻找。
居云岫无法理解,吩咐扶风:“带他去找程大夫。”
扶风硬着头皮上前去拉战长林,战长林拂袖甩开,转头看过来时,一双眼眸竟是猩红的。
扶风愕然。
战长林疲惫地道:“我说了,找点东西而已。”
说罢,他扭回头继续跟那一堆尸体较劲,居云岫忍无可忍,上前抓住他手腕。
战长林再次拂开,看到是她,停下动作。
居云岫也停下了拽他的动作。
宽大的袖袍滑落在他手肘处,袒露在外的一截小臂绷着蜿蜒的青筋,节骨突出的手腕上破着一道刚被擦开的血痕。
居云岫缓缓松开手,看着他空无一物的手腕,突然明白,他要找的是什么了。
战长林发红的眼眶里泪意涌动,抽回手,这一次找得更卖力。
居云岫愣在原地,良久,低声道:“不必找了。”
战长林充耳不闻,居云岫噙泪道:“那些东西我都烧了,这一个,你留着也没有意义,不必再找了。”
战长林垢着血的一双手僵住,半晌后,“哦”一声,道:“那我这个就更不能丢了。”
居云岫眼里泪光一瞬间盈于睫羽。
战长林搬开面前的一具尸体,刚开始找得很缓慢,很仔细,到后面越来越急,越来越快,越来越粗暴,整个人竟如同疯魔一般。
居云岫眼圈通红,再次抓住他:“我说不要再——”
战长林突然直直地向前倾倒下去。
居云岫大惊,攥紧他外袍,“唰”一声,本就破烂不堪的僧袍被从后扒下。
“郡主!”
扶风抢步赶来,居云岫抱住战长林,被他压倒在血泊里,抬头时,看到他袒露出来的后背。
那后背上,除今日所受的外伤外,赫然还有一大片狰狞的烧痕。
居云岫全身一僵,想到前天夜里的那场大火,悬于眼圈的泪水夺眶。
第39章 . 昏迷 “你会难过吗?”
天光透过窗柩, 忙乱的屋舍里人影碌碌,地板上、床帐上全是斑驳的血,水盆里泡着一条又一条浸着血污的棉布。
“快, 快给他按着……”
程大夫一边指挥, 一边替战长林清理下一处伤口, 转头拿铍针时, 紧跟着吩咐侍女给另外两把镊子、剪子消毒。
烛火烧过一把把砭镰,不多时, “呲”一声,皮肉被烧红的刀锋烙压的声音传入耳里,守在床边的侍女锁着脖子不敢细看,程大夫额汗濛濛,低着头,一点点地剔除伤口里的脓血。
“快换水来!”
“压着,别撒手, 快快按住他!”
“再换盆水!”
“取布条来!”
“……”
日头逐渐被阴云遮蔽,屋里的光也被压着, 透着一股喘不来气的窒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