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情诚恳,好像说的是寻常的话。
天蕴帝强做镇定:“先生谬赞了。”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才切入正题,“先生,朕想改革现有法制。”
天蕴帝观察秦遇的神色,秦遇没什么变化,而是问:“不知皇上想改革哪方面。”
变法自古以来都伴随着鲜血和白骨。一个闹不好,就会出大乱子。
但这不是新帝第一次提了,秦遇总要了解一下,才能应对。
“先生,前些日子朕看史书,有了一个想法,先生觉得摊丁入亩如何。”
不根据人头收税,只根据田地数量收税。其实这个跟按个人收入,阶段性收税差不太多。
这法子不能说不对,但是还是那句老话,新帝根基太浅。
秦遇大概知道新帝为何如此,赈灾款播出去了,国库就迅速减少了,身为皇帝,怎么不急。
但有些事,是急不来的。
秦遇一瞬间心中闪过许多念头,再开口时,道:“皇上这法子听起来可行,不过要不要先试验一下。”
天蕴帝见秦遇没有一口反对,有些惊喜,随后又被秦遇的话弄懵了:“试验?”
秦遇道:“现在东邑受了水灾,摊丁入亩反而是好事。”
这样可以最大范围,确保灾民有田。有了田,就能拴住壮劳力,稳住民心。
秦遇仔细讲述,末了又道:“最重要的是,不管旁人察觉到了也好,没察觉到您的用意也罢,皇上都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您是为了灾民谋福。”
“然后再由东邑慢慢向周围扩散,温水煮青蛙。”
历史经验告诉后人,变法越急,死的越惨。
有些人连死了,都还差点被鞭尸。
秦遇不想当背锅侠,更不想牵连家人。但是社会要发展,要得天子信重,有些事又必须得做。
他要在二者之间,寻一条或许狭窄,艰难,但必须足够安全的路。
天蕴帝若有所思,随后眼睛骤亮:“就依先生所言。”
秦遇摇头:“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百姓是皇上的子民,臣等要听从的是皇上的旨意。”
“先生太自谦啦。”天蕴帝又留了秦遇在宫里用午膳。之后很快就着手此事了。
秦遇暂时反而得了空,就收到了其他人的邀约。
秦遇看着杨阁老派人送来的请帖,有些头疼,他跟阁老们没什么关系啊。
秦遇揉了揉眉心,随后换了一套常服,过府赴约了。
他被人引到了院子里,杨阁老正在水榭边喂鱼,颇有闲情逸致。
秦遇走近后,行礼:“下官见过杨大人。”
杨阁老笑道:“私下不必多礼。”
“随之过来看看老夫养的鲤鱼如何。”
杨阁老洒了一些饵料下去,五颜六色的鲤鱼争夺食之,那大张的口快有身子般大了。
秦遇实话道:“大人养的很好,下官鲜少见到这般艳丽又巨大的鲤鱼。”
“那是随之不会选地方。”杨阁老拿起饵料给了秦遇一盒。
“你也来喂喂,很有趣。”
秦遇感受着手心的重量,垂眸,少顷他也捻了饵料投入水面。
他以为杨阁老会跟他说什么正事,结果两人就讨论鱼类品种,习性了。
秦遇回家之后琢磨,感觉触碰到了点什么。但还拿不准,于是去寻张和了。
第160章 “面团”秦大人
热闹的街道,茶楼二楼包厢内突然传来一阵大笑声。
秦遇无奈:“碎潜。”
张和摆摆手:“好了好了,不笑了。”
他呷了一口茶,才悠悠道:“真是人老成精,左右逢源。”
张和对秦遇笑道:“杨阁老对你未必有敌意,但也不是站在你这边的。”
秦遇点点头。他跟杨阁老没有交情,很合理。
张和捻了一颗花生米,仰头吃了:“他装傻,你也装傻呗。真把自己当面团了。”
“……那也没有。”秦遇低声反驳。
话落,秦遇心里有了决断。天子频繁召见他,在朝臣中他是有些打眼了。
有人忌惮他往权臣路上走,且不说他有没有那个心,他也未必有那个实力啊。
现在想想,外放那几年反而是过得轻松自在些。不过现在看天子这架势,秦遇想外放怕是难了。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因为听取了秦遇的建议,天子在东邑实行新法并未受到多少阻拦。
谁让天子对外言说,新法是暂时的,只是为了让受灾百姓更快缓过来。
秋去冬来,藩王们又上折子了,希望能回京恭贺新帝继位。
之前天蕴帝还能拿先帝遗诏做挡箭牌,现在距离先帝去世已经一年了,挡箭牌也生了锈。
所以天蕴帝同朝臣商议之后,允了。
诸王回京,由礼部和宗人府一起接待、管理。
先帝一共有五个儿子,除去自缢的废太子和意外逝世的陈南王,还有三位藩王。
先帝有先见之明,本意是想将除废太子外的几个儿子养的温吞,但没想到废太子不争气,陈南王太聪慧。
其他三个儿子倒是平庸,不管是真实内里如此,还是装模作样,但他们分封出去之后,先帝限制其兵权,税收。再派总督,提督,巡抚,分揽藩王们权力。
秦遇觉得只要三位王爷脑子没进水,肯定干不出谋反的事。那不叫博滔天富贵,而是以卵击石。
秦遇照常当值,这天回家后,管家告诉他,齐王送了礼,还下了请帖。
秦遇:………
他一个三品京官,不要命了才跟王爷私下接触。
“退回去。”秦遇吩咐道:“态度恭敬些。”
“是,大人。”
秦遇在书房里踱步思索,忽然书房门被推开了一丝缝儿。秦遇不用看都知道来人是谁。
在这个家里,只有空空那个调皮蛋,才干得出这种事。
秦遇戳破他:“还不进来。”
“爹~~”空空像个小炮弹似的,一下子冲过来抱住秦遇的大腿仰头笑。
“爹,外面下雪了。”
秦遇摸摸他的小脸,虽然儿子性格不像他,但空空的眉眼却十分像秦遇小时候。
“爹,我想玩举高高。”
秦遇道:“爹老了,举不动了。”
“爹不老,爹年轻力壮。”
秦遇噎了一下,问他:“今天的课业做完了吗?”
“玩了就做。”
秦遇叹气:“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喜欢拖延。”
“只要睡觉前完成就不算晚啊。”小屁孩儿道理还一套一套的。
秦遇陪他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然后空空才回屋练字。
这个时候,了了基本就把事情做完了,俩姐弟玩耍的时间完全错开,秦遇陪他们也是一对一了,也算歪打正着。
晚饭后,秦遇在院子里散步消食,天有些冷,秦遇就没让孩子跟着。他带着馒头慢慢走着。
秦遇摸了摸馒头的脑袋,忍不住感慨:“一晃眼你都活了近二十年了。”
剩下还能活多少年呢。
或许是天色太暗,秦遇心里生出了一丝惆怅。
馒头感知到了秦遇的低落,靠过来蹭了蹭秦遇。
秦遇笑笑:“不知道你后悔没有。”
馒头是一头公驴,当初秦遇从赵家把它重新买回来后,叫人牵了一头母驴来,然而馒头看都不看,清心寡欲的不像一头公驴。
每天除了吃就是玩,秦遇在院子里的时候,馒头就悠悠走过来,靠在秦遇身上蹭蹭脑袋,再从秦家人手里讨几个甘甜多汁的果子。
“恩——昂——”“恩——昂——”秦遇给它顺毛,笑嗔道:“执迷不悟。”
“昂——”一人一驴在院子里转悠了一会儿,才伴着风雪慢慢回屋。
大雪之后,天空放勤,秦遇刚离开都察院就被人叫住了。
秦遇看了一下马车规格,心里有了计较,一名中年男子踩着脚踏下了马车。
秦遇拱手行礼:“下官见过王爷。”
“秦大人免礼。”
不等秦遇说话,对方又道:“相逢即是缘,不知秦大人可否赏脸,与本王一同尝尝京中美食。”
秦遇:………
都堵在都察院门口了,算哪门子“相逢即缘”。
秦遇知道避不开,索性大大方方入了马车。经过短暂的交谈,秦遇才知这位便是之前派人给他送礼下请帖的齐王。
秦遇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对方是傻大憨,还是剑走偏锋。
接待藩王是礼部和宗人府的事,如果按照正常流程,秦遇大概会等到国宴才会见到三位王爷的尊容。
齐王看着秦遇,笑道:“秦大人真是精明强干,本王在封地就听过你的事迹,还尝过浔阳府的蜂蜜山核桃仁和刺梨膏。那时本王就在想,有这等奇思妙想的人该是何模样。”
顿了顿,齐王叹道:“如今真见着秦大人了,本王才发觉之前的想象都过于贫乏。”
秦遇嘴唇微抿,微微颔首:“王爷过誉了。下官只是一个普通人,做了一点普通事。”
“秦大人太自谦了。”齐王把面前的点心往前推了推,正是用蜂蜜包裹的晶莹的山核桃仁。
秦遇捻了一颗尝尝,“味道很好,应该是刚做出来的吧。下官感受到了一点余温。”
齐王愣了一下,随后朗声笑起来:“秦大人真是细心,这是本王出发前,下人才做好的,像现在这种带着冷却一段时间,仍残留一点余温的时候,味道是最好的。”
秦遇擦擦指尖,温声道:“王爷府上的人真是巧思。”
齐王摆手:“跟秦大人可比不了。”
两人说着无关痛痒的话题,最后马车在一家酒楼面前停下,齐王道:“秦大人,请。”
秦遇连称不敢,坚持让齐王先走。
桌上摆满了酒楼的招牌菜,齐王夹了一块鱼卷放到秦遇面前的碟子里,秦遇面上惶恐:“不敢劳烦王爷。”
“哈哈,知道秦大人守礼,本王不动手了,你自己看着喜欢的尝尝。”
“是。”
这一桌席面悉数是山珍海味,没个几十两银子下不来,再加上另叫的酒……
齐王请的这顿饭,着实丰厚。
齐王尝了一口瑶柱,感慨道:“自本王去封地后,再未尝到这个味道了。”
秦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王爷封地那边的口味自然是与京城不同的。”
齐王噎了一下。
“秦大人不知,本王自小长在京城,乡音难改,故土难离啊。”
秦遇眼皮子颤了颤,这话题有些危险了,“王爷此言差矣。”
“哦?不知秦大人有何见解?”
秦遇颔首:“下官身为臣子,皇上若有差调,为臣者总是一往无前。”
“想来不论是谁,得天子信重,得一方百姓期盼,乡音故土都会不值一提了。”
齐王脸色变了变,最后憋出一句:“秦大人真是忠心耿耿。”
“不敢。”秦遇道:“为臣者,尽本分。”
齐王笑不出来了,后续也不再与秦遇说话,一个人喝闷酒。
秦遇倒是有闲心品尝美食了,这些菜摆到客人面前,中间不知经历了多少工序。浪费了实在可惜。
秦遇很喜欢那道红烧鱼唇,打算有空了,带家里人来尝尝。
他们这厢吃了午饭,那厢天子就收到了消息。
王宽小心观察着天子的神色,犹豫片刻,还是道:“不知齐王爷这番怎么找上了秦大人。”
“还能是怎么,欺软怕硬罢了。”天子声音里藏着不屑。
王宽低下头不说话了。
“等会儿招先生进宫。”
王宽听天子对秦遇私下的称呼未变,悄悄替秦遇松了口气。
秦遇收到传召时,一点都不意外。
君臣二人见面,秦遇就和盘托出了,“齐王爷未必是要拉拢臣,他若真有那个心,哪敢这般明目张胆。”唯恐其他人不知道似的。
天蕴帝点点头:“齐王叔是想让朕对先生生疑。好歹毒的心肠,实在可恨。”
秦遇莞尔,“皇上能信赖臣,臣喜不自禁。”
“朕自然是信先生的。”天蕴帝又道:“不过齐王叔拿先生做幌子,私下还不知想做什么?”
“皇上容禀,臣有一个猜测。”
天蕴帝:“先生快说。”
秦遇刚要说,对上天蕴帝的目光,他到嘴边的话又变了:“皇上还记得臣与您说的,臣跟齐王爷交谈的话吗。”
天蕴帝:“先生意思是……”
“总不会有毫无用处的话,哪怕只是窥探情绪呢,您说是不是?”
天蕴帝陷入沉思,一刻钟后,天蕴帝冷笑:“齐王叔这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但不得不说,齐王选了一个好时候,趁新帝刚掌权的时候,暗中联合朝臣,之后以王叔的身份压下来,再打一波感情牌。令新帝将他们封地内的掣肘消去。
什么思念故土,都是卖惨呢。
紧跟着,天蕴帝的心提了起来,因为他发现齐王并不像先帝在世时说的那般老实懦弱。
只要一想到齐王装了这么多年,天蕴帝就后怕。也再次感叹,幸好皇祖父限制了几位藩王的兵权,税收。否则就是有皇祖父留给他的,不准藩王进京奔丧的遗诏,恐怕也是无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