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她,小花心头不自觉浮现一抹阴影。
这件事过去了了吗?
对小花而言,还言之过早。
算了,先不想。
只听招弟还在说话:“你在大脑袋过的不错。”竟还有一间专属她的小房间。
小花微笑。
“他们对你很好。”
小花笑容扩大。
招弟终于说:“他们人都不赖。”
小花有点得意:“我早跟你说过,你不信。”
现在信了。因为她亲眼所见。
他们救下她们,收留她们,细心照顾,却顾及她们自尊。又给予真正的支持,让她们心安。这些表面粗犷的人实则心思细腻,考虑周全。这一点,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下次我还能和你一起去店里吗?”招弟问。
“当然。”小花笑。这时才想起一事,“哎,你头发忘记剪了。”
“哪里顾得上。”
“下次去剪吧。”
招弟却把辫子一甩:“不剪了。”
“为什么啊。”
招弟抽抽鼻子:“那个谁,今天嘲笑我来着。”
“谁啊。”小花疑惑。
“就是那红头发,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那个。”
是二狗。
“他怎么嘲笑你了?”看样子招弟很有点生气。
原来下午招弟在厨房倒水时,二狗刚好从外面回来,他一进厨房,就将招弟长长的辫子一拉,嘴里道:“哟,这哪家的村姑啊。”就是这句话大大得罪她。大脑袋的人帮了她是一回事,这二狗嘲笑她又是一回事。她当时心里就不高兴了。你笑我留长辫子是村姑,我还嫌你一头红毛不伦不类呢。
“他认为我土气,我偏就这么打扮。看他能把我怎样。”想不到怯弱的招弟也会有这执拗和赌气的一面。
小花不禁笑道:“那你爸爸那里怎么办?”
招弟回答:“哎,到时候再说吧。拖一天算一天。说不定那收头发的从此不来了呢。”
小花深有同感。是的,到时候再说吧,拖一天算一天。
丹丹第二天开始正常上课。大坝上发生的事只有她们这些当事人知晓。最后那样收场,金花她们自然不会对外宣扬,小花和招弟更不会,所以没有人知道她们之间发生过较量。表面上一切如常,她们依旧聚在一起,但明显不再似之前那般肆意快活。尤其是丹丹,谁都看得出来她的笑容十分勉强。
无人注意时,她狠狠瞪向小花,像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拔了她的皮。
小花垂下眸光,装作没有看见。她知道这一次她气的够呛,绝对不会放过她……
还是招弟那句,哎,到时候再说吧。
下一次招弟果真跟小花一同前往大脑袋。
她看起来胆小怯弱,但于人际交往上却并不羞涩,去后不多时,就与他们熟络起来。她帮小花打扫过卫生后,便在大厅里兴致勃勃观看他们做头发。
她见小花正埋头温习功课,不禁过去说道:“这么吵,你能看进去吗?”
小花点点头。
招弟说:“厉害厉害。我可不行。”
二狗不知何时凑上来,望一眼小花的课本,摇头晃脑念道:“幼兆淑女,君子好逑。”
小花笑一笑,没理会,继续做题。
招弟看看二狗,嘴唇动了动,最后没做声。
二狗瞧瞧她:“喂,这位小妹妹,你想说什么。”
招弟摇摇头:“没什么。”
她走开。
一小妹过来问她:“招弟,要不要洗个头?正好我闲着,过来让我练练手。”
招弟开心应允。
她从来自己洗头,在理发店里由专业人士洗发,还是第一次。
小妹将她带到洗头去,躺下,过一会儿笑道:“放松。”
招弟自觉已经放的很松,可是小妹还在叫:“脖子不要使劲。”
她声音有点大,附近几人都听见,侧目而视。
招弟脸皮发热,努力让脖子软化,却事与愿违,小妹叫道:“哎哎哎,怎么越来越使劲。”小妹笑起来:“第一次洗头吗?”
招弟耳朵都发红了,这时那二狗却走过来,看一眼,嘻嘻笑道:“乡巴佬哦。”
招弟一下子坐起来,气呼呼看着他。
二狗吓了一吓:“干嘛?”
招弟重重吐出两个字:“文盲!”
二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
“是窈窕淑女,不是幼兆淑女。是君子好(第四声)逑,不是君子好(第三声)逑。八个字你念错三个,不是文盲是什么?一个文盲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乡巴佬。”
想不到招弟竟然如此伶牙俐齿,又口齿清晰,落地有声,周围人纷纷望向二狗,嘻嘻直笑。
二狗呆住。
他不正经惯了,没有下不来台的感觉。只是眼前这张红扑扑的面孔上一双充满愤怒的眼睛让他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小妹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大哥莫说二哥了。快躺下,小心水流到脖子里去。”
招弟重新躺下。二狗摸摸后脑勺,讪讪走开。
过去低声对小花说:“你这个同学,还挺凶的嘛。”
小花笑一笑:“不是人人都像我这样好欺负。”
二狗又组起牌局。
小花做了会儿功课,桌子上突然落下一道阴影,抬头一看,是流氓走过来。
他看着她的课本:“今天不是数学?”
小花回答:“嗯,历史。”
流氓扬一扬眉毛:“历史用得着这么认真。随便背一背不就好了?”
她发现他很喜欢扬眉毛。质疑或者骄傲的时候,浓眉就那么一挑。
小花不和他讨论学习方法的问题,她另外有事。犹豫一下,开口说:“下周放假我得回家。不能过来这边了。”
流氓已坐到她身旁的椅子上,闻言抬头看她:“你还要回去?”
他黑黑的眉毛又一挑。
如果可以,小花会大力摇摇头。但她目前没有这样的选择。这周发生那么多事,她必须得回去。既然不能逃避,就只有面对。
流氓没有再说什么。他捧起小说,继续看起来。
不过,小花发现,他这一次不够投入。总不时抬起头望向别处,有时还看她一眼。
莫非这次小说借的不对味口?
看看封皮,是粉色的呀。
他看了一阵,便丢开它,回楼上去了。
小花和招弟返校离开时,都没再见到他。
日子一晃而过,假期来临。
小花回到家中。
第27章 离开
小花爬过高山,远远看见那栋楼房,全身不自觉紧绷。
丹丹一定早早告发,乌云这次会如何对付自己?小花知道即将面临一场暴风雨。
她做好心理准备。无论乌云如何打骂,丹丹如何报复,她一定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可是一切与她想象中大相径庭。
家中风平浪静。
跟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对于小花的归来,田守山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之外,再无任何反应。
乌云依旧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不等她吃完饭,就指派好小花的活计。
丹丹对她怒目而视,后来则将她当做透明人。
小花不能不疑惑。难道丹丹并未将事件告诉乌云?
她不认为丹丹有这份好心和大度。
以丹丹性格,不大肆渲染夸大小花恶性已属奇迹,又怎么可能忍气吞声不做通报?
可是一天过去,直到夜晚躺到床上,确实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
第二天,第三天亦如此。
小花渐渐忐忑不安,越来越不安。
如果乌云对她声严厉色,痛罚她一顿,反而叫她安心。可现在这种情况,就如暴风雨前的宁静,太静了,静的让人有些害怕。
为消弭这不安,小花比往日更勤快,更主动。甚至晚上为乌云倒好洗脚水。
丹丹嗤笑一声。
小花只当没有听见。
明天就要返校。
难道此事就此揭过?
小花怀着一丝丝侥幸。
这一晚睡的不踏实。
床头的风扇坏了,屋里闷热不已,凉席像火席。
小花翻来覆去。
窗外月光皎皎,她朦朦胧胧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站于乌云面前,伸出一只粗糙手掌,手心朝上,五指微微蜷曲,成一乞讨的姿势。
那么卑微,那么虔诚。
可是乌云面孔冷漠,毫无怜惜,她张嘴说:“你还想读书?从今天起,不用再想了。”
小花的手掌突然发抖,带动她的嗓音也跟着发颤:“让我读完高中。”
乌云冷冷一笑:“然后呢,莫非还想上大学?你不是那块料,即便是,也到此为止。”
小花怎肯罢休,不管不顾伸出手紧紧抓住乌云衣袖,低低哀求:“妈。”
乌云却大力拍开她手掌:“呵,担待不起。”她指着她道:“从今天起,哪里都不许去,好好在家帮忙。
读书的事想也不要再想。”
怎么能不想她辛辛苦苦百般隐忍终于读到今天,眼见只剩最后一年,怎么可以功亏一篑?
可是乌云凶神恶煞,不容分说,丢过来一只箩筐,“去,干活。否则不要吃饭。”
小花无奈,只好背起箩筐走向田间。
绿绿的藤叶繁茂昌盛,铺满整个田野。她割了又割,拔了又扒,可它们似永远取之不尽一样,总拔不完。
她想离开,那些藤蔓却缠住她的脚踝,让她动弹不得。她拼命挣扎,再一抬头,却发现不知不觉困在田间已好几年。
不知怎么回了家。
屋子中央端坐一嘴角有痣的女人。乌云跟她相谈甚欢。
那女人看见小花,就冲她一笑。
小花疑惑不解,紧接着那女人背后却转出一个男人。虎背熊腰,满身汗味,裂开一嘴黄牙,自上而下打量她,然后走过来,命令道:“走了。”
小花大惊。走?走到哪里去?
男人说:“你妈把你卖给我做老婆了。”
果然,那女人递给乌云厚厚一叠钞票。乌云眉开眼笑,吐一口唾沫,哗哗点数。
丹丹穿着花裙,冲她得意的笑。
小花大叫:“爸爸,救我。”
田守山神情漠然:“嫁给有钱人,你不感谢你妈?”
那男人力大无穷,拖着她出门。他的手像一道铁链,仿佛要将她拖进深渊。
小花猛的一挣,醒过来。
她心悸不已,呼呼只喘,出了一身的汗。
月光淡了。她知道已是后半夜。老人们说,后半夜的梦做不得准。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一夜剩下的钟头里小花睁眼到天亮。
第二天小花早早起床,趁太阳还未升起,打回一篮沾着露水的藤叶。
然后做饭。
今天返校,她想早一点去学校。留在这里,总觉得不安。
可是丹丹却一反常态,悠哉悠哉,一点不急于出发。
小花左等右等,鼓起勇气,先到油坊里说一声:“爸爸,我……去学校了。”
昨天天气预报过几日接连有雨,田守山正清理机器,一旁的炒籽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听到小花讲话,他没有看她,只说:“去问你妈。”
小花从不曾期望他主动一次给她生活费,她默默退出油坊。
乌云坐在电视房里,正用一根缝衣针剔牙。
小花上前,开口:“妈,这个月……生活费……”
乌云垂着眼皮,“什么生活费?”
小花一呆,背上突然冒出一层汗:“学校的……生活费……”
此时乌云终于剔除牙缝里的一条青菜渣,舌尖一卷,呸的一声吐到地上:“学校?什么学校。从今天起,你不用去学校了。”
小花脑袋里轰的一声。
噩梦成真。
丹丹出现在她母亲身旁,得意洋洋望着她。
与梦中的情景如出一辙。
毋用多想,这几日的风平浪静,只为这一刻等在这里。
小花喉咙干涩,咽一口唾沫:“高中只剩下一年了。妈……”
乌云一笑:“是,只剩一年了。你看看周围还有几个女孩子能读到这一步。你该知足了。你爸爸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从前。油坊和地里都需要人手。从今天起,你在家好好帮忙。”
那个梦境浮到眼前。
从此以后,她将围绕田地与灶台旋转,一转好几年,转过一个女孩子最美好的时光,然后由乌云待价而沽,为她挑一彩礼丰厚的男人嫁过去,从此陷入另一个漩涡,围绕另一只灶台另一边土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想想就发抖。
小花手心里都是汗:“我……会多……帮忙。让我……高中上完,好吗?”
“上完高中,还有大学。万一你到时又瞎猫碰死老鼠,撞考上大学,那是不是还得供你上大学?”
小花低着头,良久抬头,“不……上大学。考不上。”
乌云接口:“所以读不读完又有什么区别。”
丹丹在一旁嗤一声,声音异常刺耳。
小花不觉忍不住问:“那……丹丹呢?”
她也会辍学吗?
谁知这一句话点起火苗。
不,其实无论她问不问这一句,乌云也会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