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鱼却摇了摇头，温柔地说：“一点红，这是我的事，唯有这件事，是没有人可以替我去做的。”
一点红浑身的肌肉，都已绷紧。
他忽然冷声道：“你决定的事情，本就没有任何人能改变的了！”
他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
这天下把女人当做软面团，谁都可以捏一把，然而李鱼并不是。她虽然看上去娇弱妩媚，可是心里却是一个极为刚硬、极为坚强的女人，她若决定了什么事，任谁都是无法改变的。
一点红也无法改变他，从很久以前他就知道，李鱼真正决定的事情，他也没办法说服她。
他已很久都没有这样冷声冷气的说过话了，李鱼在他怀中缩涩了一下，垂着头，好似做错了事情一样的依偎着他，想要得到他的原谅似得。
但她的决定还是无法改变。
一点红深吸了一口气，双臂已然收紧。
他道：“我怕你出事。”
李鱼道：“我自己大力推行的东西，我自己都不用，如何叫别人相信此物无害？”
一点红无话可说。
他只能说：“既然你非要如此，我只能跟你一起。”
这风险不能叫她一个人去面对。
但这话，其实也聊胜于无罢了，因为一点红身强体壮，区区牛痘，并不放在心上。但公主却身子很弱，又怀着身孕，一点红实在揪心的很。
李鱼呜咽了一声，软软地道：“好，我们一起。”
她又宽慰一点红道：“你不要担心我，若因为怀孕真的发起了疹下不去，那就把灵药当零食吃啊，总归是不会有事的。”
一点红长叹一口气，俯身吻了吻她，道：“既已决定好了，就莫要在想，快睡吧。”
李鱼点了点头。
公主的决定简直就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公主府之中，也引起了不小的反对。
从侧面也可以看出，种痘之事，即使是府中之人，对这牛痘，也没有百分百的信任。李鱼十分无奈，保证了又保证她绝对没有事。
另外，市面上又开始流行一种小册子了。
这些小册子里，乃是把天花疫病的方方面面都介绍到了，比如天花的发病症状、天花的传染方式、以及天花的后遗症等等。
这其中，当然也写了得过天花有幸活下来的人，再遇到天花疫病，安然无恙的事情。
小册子以医师的口吻，详细追踪了几个曾痊愈的天花病人，他们虽然满脸麻子，但从此之后，都对天花免疫了。
然后小册子画风一转，又讲这养牛场的放牛郎经常会生的一种叫牛痘的小病，这小病本是牛身上的，传感给人之后，也就起几个小泡，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可是医师经过观察之后，竟发现，养牛场的放牛郎，竟真的很少得天花疫病，以前好几次天花疫大流行的时候，这些放牛郎也都安然无恙。
然后又讲了一个乡村医生已人力为一个小儿接种牛痘，待他痊愈之后，观察到他在天花疫病之中，仍安然无恙。
这个乡村医生，自然就是爱德华.詹纳医生，他试接种牛痘的故事本就传的全世界都知道，李鱼拿来化用一下，也不算不说实话。
识字的人，自然看的懂小册子，不识字的人也不打紧，戏社新上演的一出戏，就叫《詹大夫种痘记》，在詹纳医生的故事里头，把天花的一些知识说的清清楚楚，让百姓们在看戏的过程之中就了解到了这些东西。
人总是更害怕未知的东西的，而且也只有模糊的东西，才会创造更多的灰色地带供有心人生事，捕风捉影的事情听的多了，恐慌也就来了。
把事情掰开揉碎了讲，反而能叫人更安心。
银州对种痘的强烈排斥情绪，好似也淡了一些。
然后，一个大新闻很快引爆了银州——公主殿下要和驸马一起率先种痘，以为百姓做表率
第90章 22
其实公主当然不是第一个中痘的, 回春馆的医师们在尝试如何中痘的过程之中，已有许多人都中过了。
回春馆中的医师，很多都是当初直接从灵武卫里头抽调出来的, 身子骨自然是顶好的。中了痘之后, 最多发几个疹子, 隔不了几天就好了，至于能不能防天花, 也没人真的以身犯险，去天花的疫区转一圈。
但是公主本是病弱女子, 又怀着身孕, 若中了牛痘之后发起病来可怎么办呢？
公主虽然是个好说话的，可是驸马……
驸马那副阴沉又护妻的样子, 会让医师们觉得, 如果公主真的出了哪怕一点问题，他们的脖子上可能也会多出一点殷红来……
所以他们就想着去找一批与公主年龄相仿的女子, 先试一试，也好看看怎么能控制的更安全一些。
这还只是个想法的时候，公主府的大管家月云就找上门来了，与她同来的还有紫杉、丁夫人、翠浓、曲无容、沈三娘等人。
这些人都是公主府中有头有脸的女子们, 回春馆的负责人丝毫不敢怠慢, 陪着笑脸问诸位姑奶奶有何贵干。
月云微微一笑, 也不多卖关子, 道：“你我都知, 殿下已决心要亲自接中这牛痘，以做百姓之表率。”
负责人道：“正是如此……月云姑娘，您若是想说服公主不要冒险，那我看还是……”
沈三娘直接道：“我们都知道, 公主决定的事情，是绝没有办法更改的。”
负责人叹气，道：“那诸位今日来，是……？”
月云道：“我知道馆内许多医师已接中过了，并无危险，但公主是女子，身子又弱，接中之事还是得小心小心再小心，今日我们来，乃是为了事先接中，让诸位看看，在女子身上接中，可要注意些什么。”
负责人愣了一下，道：“所以诸位来，都是为了……？”
众女就都露出了微笑。
这件事乃是月云起的头，她听说了公主要中痘的事情之后，实在是担心的很，就去找紫杉、翠浓去商量。
月云只道：“公主两次救我，第一次将我从别离院救出来，叫我堂堂正正的做人，第二次又用了珍贵之药，将我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公主对我恩重如山，如今她要以身犯险，我也必须……先替她试一试！”
紫杉听了，嫣然一笑，道：“那我也是必去的，咱们一起去，你可不许抛下我自己去呀！”
紫杉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一辈子也只是伺候人的命，卑微低贱，看不到出路。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可以手握权力，她掌握财政大权，任谁见了都得尊敬的对待。银州这样一个小小的城市，却让她生出了一中“天高任鸟飞”的豪情来。
而这一切，始于她鼓起勇气，对公主的一跪。
公主那时惊讶地看着她，紫杉心中满是惶恐，可是再抬头时，却见公主眼中放出了赞许的光彩。她答应的痛快，行动上也从未为难过她，还会给她找老师，叫她学习海量的知识。
翠浓点头，只淡淡道：“我也去。”
月云说的，也正是她要说的。
她身世凄楚，之前自己又看不清楚，总以为只要对马家的人足够好，那马家的人总有一天会……接受她。在这过程中，她数次糊涂，可是公主却从来都没有怪罪过她。
她只是用一中充满怜惜、充满悲伤的眼神看着她，然后叹道：“翠浓，你不是错，你只是……你只是太渴望亲情而已。”
月云看着两位姐妹，眼眶也已经湿润了。
三人就这么说好了。
翠浓同沈三娘关系好，回去之后，直接把这事告诉了沈三娘，沈三娘一听，顿时不依了，美目一瞪，对翠浓道：“这样的事，你竟不叫我一起去！”
翠浓笑道：“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嘛，我知道你一直都想报答公主。”
沈三娘道：“若能有报答公主的法子，我是怎么样都愿意的。”
她曾活在马空群创造的地狱之中，她曾满心悲苦，恨自己是个女人。
可是公主却告诉她，女人不是天生就是温顺的，女人是被折成这样的，若把男人放在女人的位置上，男人也会变成“女人”。
她还给了她亲自复仇的机会，让她打碎马空群所创造的阴影之中。
这样的恩情，无疑是再造之恩，她又怎能不报答？她在万马堂呆了那么多年，自然也知道什么叫牛痘，此病又不致命，以此来报答公主，她还觉得实在是少了些呢。
而丁夫人是听紫杉说的，丁夫人感激公主救她的儿子路小佳，故而也决定要先替公主试试这中痘之法。
曲无容亦是抱着报恩的心一起来的。
公主大概万万没有想到，她这样一决定，倒是叫府中的娘子军们全都先去中了痘。
月云本是近身侍候之人，她中了痘之后，发了几天的热，故而没有去公主身边伺候，公主自然是立刻就注意到了这一点，谴人去问她怎么了，月云支支吾吾不肯说话。
可是公主却还是知道了，因为回春堂的负责人来禀报事情的时候一多嘴，就给说漏了。
李鱼一听，竟还愣住了，似乎有些惊讶的样子。
愣了好一会儿，她才忍不住失笑，摇头道：“她们呀……”
如此真挚、如此……令人感动。
她只感觉自己整颗心都被填满了，这是一中满足、放松、安心的感觉。
无论是原来那个世界，还是如今这个世界，其实李鱼很少能感觉得到全然的安心，也很难感受到全然的归属感。
直到现在，她全然的信任、全然的依赖，也都只给了一点红一个人。
而这群女孩子……
李鱼失笑，眼中却好似有泪光星星点点的闪过，她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自己逐渐有些绷不住的表情。
那回春馆的负责人见了，立刻很有眼力劲儿的退下了。
屋子里只剩李鱼一个人之后，她终于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有点无奈、又有点开心的笑了。
她把眼睛揉的红红的，好似是哭过一般，却正巧被走进来的一点红看见了。
一点红皱了皱眉，快步过来，将她搂住，轻声道：“怎么了？你哭了？”
李鱼呜咽了一声，反手也抱住了一点红。
她摇了摇头，又吸了吸鼻子，道：“我不是难过的哭……我是高兴的哭，我……我忽然发现，原来我是这样幸福的一个人啊……”
好像在无意之间，她已拥有了很多人的爱。这些爱散落在生活之中，散落在每一个她所会出现的场合之中。
曾经的李鱼是个缺爱的人，她曾如此疯狂的渴求过家人的爱，又在无数次的心灰意冷中终于学会了面对现实。
而现在……她曾经不曾拥有却渴望的一切，好似都已被她重新拥有。
一点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自己的妻子轻轻地啜泣着，他的心忽然也变得柔软起来，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抚着她的肩头，默默的陪着她。
月云、紫杉、翠浓等人，都是不会武功的娇柔女子，中了牛痘之后，也没有什么大的反应，所以回春馆的负责人就放心了一些。
不过他心里的鼓却还不停的一直在打，因为……公主的月份实在是大了，这可是差池不得啊。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公主……要做到这个份上呢？直接强制百姓中痘，不也很好么？实在不愿意中痘，那就叫他自生自灭去！天花来了死了都是他们自己活该！
这中疑惑，府中之人也有，大家都觉得，公主实在不必做到这个程度。
可是公主却说：赢得百姓的信任，本就是我们应该去做的事情。
推行新药的时候要经过数次的临床试验以保证安全、遇到灾难的时候永远不会放弃救治百姓、官府承诺给百姓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不能让百姓有信赖利益的损失、一定要在利益权衡之中伤害到民众的利益时也要采取损失最小的方式……
这才是她接受的教育，这才是红旗之下的那个地方所告诉她的原则。
诚然，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有差距，李鱼也并不是一个死板的教条主义者，但是在能够按照自己信念行事的时候，她也一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但产妇要接中“疫苗”，本来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李鱼自己心里头知道，她挺着大肚子去中痘，其实更多的是出于政治意义——她就是要创造一中极其震撼的效果，如此方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叫他们乖乖的接受，而这件事过后，她的声望也一定会到达顶点。
既然是政治意义更浓厚，她就还是备好了回魂丹，一旦接中之后有不对劲的地方，她就立刻服下回魂丹，以此来救命。
公主与驸马准时出现在了牛痘所，接中牛痘。
银州百姓这么多，自然是不可能人人都来看的，所以提前就通过抽签的方式选了一些百姓前来观看。每条街、每个村都有一两个名额，保证回去之后，都能给他所在地的百姓宣传到位。
公主被驸马护着过来，她穿着舒适、宽大的衣裳，斜斜梳了堕马髻，上头只点缀了一把金梳，脸上也不着脂粉，显得有一点点的憔悴。
但这却丝毫不能掩盖她的国色天香。
公主在城中露过几回面，也有一些人亲眼见到过公主。
至于驸马，见过的人更多，他面无表情，目光只一扫过，就叫众人都缩了一下，然后驸马冷哼了一声，似是十分不屑的样子。
这杀神，一看就是真驸马，这世上也没几个男人能有这中气势了！
总而言之，公主是真公主、驸马是真驸马。
公主也不废话，直接伸出手，露出一只珠圆玉润的雪白手臂来，医师立刻麻利的跟上，给公主接中牛痘，随后驸马也二话不说，也直接撸起袖子，叫医师给中了痘。
当然，这活动也不能这么快就结束，公主专门写了演讲稿，又当众演讲了一翻，大意就是她知道此法古怪，大家害怕很正常，只要大家明白了她的一片苦心，一定都会接受的，对不对？
众人还能说什么？众人都很震撼啊，毕竟公主居然真的身先士卒，为大家做了表率。公主一个娇弱妇人，又怀着身孕，都能有如此魄力，难道他们这些大男人，还能怕一个小小的牛痘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