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别跪来跪去的。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也不需要你说这种虚言。”陛下不耐烦道,“天地同寿,千年万年……朕寻仙问道、以求长生的时候,你们没少在背地里议论朕年迈昏聩了吧?”
霍光今日进门后,第一次吓出了一身冷汗,“臣不敢!”
陛下自年轻时就极为笃信鬼神之说,曾十分信重一名叫李少翁的方士,到了老年更是变本加厉,召鬼神,炼丹砂,入海求蓬莱,指山说封禅。
凡此种种,所求皆不过“长生”二字。
霍光对外当然不会评价此事,但心中不免不以为然。当年始皇帝也曾痴迷长生之道,还派了徐福去海上求仙丹,最终不还是病死沙丘?
可见长生不死,不过是凡人的痴梦。
不过心里想是一回事,被陛下当面点出来是另一回事,他一瞬间脑子里已闪过千百个念头,最后强自镇定地跪在原地。
好在陛下并没有继续发怒,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扶朕起来。”
霍光忙起身上前,扶住他一只胳膊。偶一抬头,触及陛下的面庞,却不由一愣。
不过一月未见,陛下竟像是又老了十岁,本来花白的头发全白了,满脸皱纹、沟壑纵横,看来探子关于陛下病情的种种密报所言非虚。
但他今日精神大概不错,望向自己的黑眸精光内敛,犹能从中看出旧日之威。
似乎猜到霍光心中所想,他自嘲道:“朕老了,已是风中残烛,转瞬即灭。子孟却还年富力壮。”
霍光不敢接话。
刘彻扶着霍光的手,慢慢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草木凋零、冷肃寒冬,“说起来,子孟你是景桓侯的异母弟弟,是吧?”
霍光道:“是。”
“什么时候来长安的?”
“回陛下,是元狩二年。大哥二征河西,后来便带臣一起回了长安。”
“是了,朕想起来了。是元狩二年。那一次,朕还亲自去了陇西,听闻景桓侯大捷的消息,喜不自胜,带着五千轻骑疾驰一日,在草原上犒赏了西征大军……”
元狩二年的西征,那是多久远的事了,距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
刘彻却仿佛透过枯败的庭院,又看到了当时的塞外草原、广阔天地。
好一会儿,他轻轻道:“她也是在那一次回来的。”
霍光心狠狠一颤。
是了,元狩二年的夏天,他除了被人稀里糊涂绑到沙漠里,然后重逢大哥,随大哥回长安,就此改变一生的命运。
更重要的是,在那一年夏天,他遇见了她。
刘彻道:“你可知,在你大哥走后,朕为何肯用你?”
“臣愚钝。是因为,陛下念及与大哥的旧情……”
“除了看在你大哥的面子上,还因为她。”
霍光一愣。
刘彻嘴角勾起,是个怀念往事的笑,“时年说过,你会彪炳史册。”
时年。
这个名字已经太久没有被提起了。
但和卫太子身为禁忌不同的是,没有人提起她,是因为知道这个名字的人,都不在了。
三十四年前,她在温泉宫的月夜消失。霍光至今都不明白那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她又到底是什么人,从何而来,去到了哪里。
好在后来的人生也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去困惑和苦恼。
大哥忽然病故,他一夜之间失去依靠,在偌大的长安城里多少次支撑不下去。
但他始终记得她最后跟他说的话,“你会成为一个像你大哥一样彪炳史册的大人物。不要被一时的挫折打倒。”
因为这句话,他才一直没有放弃。
三十年那样漫长,长到让一个莽撞冲动的少年,走到了如今位极人臣的地步。
霍光有些恍惚地想,这世上见过她的人,竟真的只剩下他和陛下了。
刘彻看着霍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沉默半晌,忽然道:“朕今日叫你来,是有两件事要吩咐你。”
霍光忙收回思绪,“臣恭听陛下垂训。”
刘彻却问:“在子孟看来,朕算是一位伟大的君主吗?”
“自然。陛下是千载未有之英明圣主!”
“哦,怎么个英明法?说来听听。”
霍光道:“陛下内定其政、外御其侮,不仅抵抗了匈奴的侵扰,将他们赶到遥远的北方,使漠南再无王庭。其后更是远征大宛,降服西域,收复南越,吞并朝鲜。我大汉疆域前所未有的辽阔,这些便是陛下的功业……”
“但同时,朕也冤死了太子;连年征战,又害得国库空虚,国家千疮百孔,百姓流离失所。这些也是朕的罪过。”刘彻摇摇头,“朕不是听不得真话的人。颁布《轮台诏》,便是认了这些错。”
《轮台诏》是刘彻于两年前下的诏书,在诏书里,他承认自己早年太过好大喜功,征伐太过,决意与民休息,将治国之策从“尚功”改为“守文”。
古来君王,从未有人如此郑重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只可惜,一切来得太迟了。
刘彻道:“朕犯下的错,朕已无能为力。只能交给后来人了。”
他一挥手,两名宦官上前,一人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摆放着两口小箱子。
霍光打开第一个,里面摆放着一卷画。他见刘彻没有阻挠的意思,于是拿出画卷打开。
刘彻道:“这幅图,子孟可认得?”
霍光凝神一看,“这是……《周公背成王朝诸侯图》。”
“是。朕将此图赐予你,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霍光脸色一变,“陛下……”
“朕已决定立朕之六子刘弗陵为太子,于朕驾崩后即皇帝位。同时,封你为大司马大将军,与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三人同为辅政大臣,一同辅佐新帝。你可愿意?”
渴盼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临,霍光呆了一瞬,才按捺住狂跳不止的心脏,跪下道:“臣谨遵陛下旨意,万岁万岁万万岁!”
“别急着谢恩。朕要你起誓,永远效忠新帝。便如朕赐你的这幅《周公背成王朝诸侯图》,做新帝的周公。若违此誓,天人共诛、满门尽灭!”
君王目光冷厉,霍光立刻以手指天,道:“臣在此立誓,将誓死效忠新帝、辅佐幼主,若违此誓,天人共诛、满门尽灭!”
他心潮澎湃,刘彻听完却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这是第一件。”
霍光会意,又打开第二个盒子。
因为第一件是如此震荡朝野的大事,霍光本以为第二个箱子里会是更石破天惊的东西,谁知打开一看,玄色织锦、赤金凤冠,五彩凰鸟振翅欲飞,里面赫然是一件袆衣。
他第一直觉是这是卫皇后的东西,待发现陛下的目光在触及衣袍瞬间变得柔软时,蓦地想起来,除了卫皇后,他还曾看过另一个人穿这件衣服。
便是那一晚。
骊山温泉宫,那个他永远也不能忘记的夜晚。
袆衣之下还有一件鹅黄色曲裾,外罩薄纱,虽不及袆衣尊贵,但论及工艺精湛却更盛一筹。
两件衣服都保存得很完好,但直觉告诉霍光,那件曲裾的年份应该比袆衣更久。
这两件衣服都已经至少被君王小心珍藏了三十多年。
刘彻也看着箱内。
他曾送过她两次衣服,第一次她没有穿上,第二次她终于穿上了。可最终,她还是走了。
留给他的,只有这两套旧衣。
刘彻说:“朕要你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待朕驾崩后,亲自把这两件衣服放入朕的棺椁,与朕合葬。”
霍光压抑住心头复杂情绪,叩首称是。
做完这两件事,刘彻像是终于卸下什么重担,疲惫也随之而来。
霍光重新扶他回榻上躺下,刘彻道:“你就留在这里。朕已经下旨,今日便要移驾温泉宫,你为朕护驾。”
霍光有些惊讶,“今日移驾吗?可陛下的龙体……御医如何说?”
因为皇帝病重、不宜挪动,他连未央宫都没有回,一直住在五柞宫,此刻却忽然说要移驾温泉宫。
刘彻却笑了,“朕的时间不多了。朕想要回温泉宫看看,看看我和她一起住过的地方……这是我如今最后的愿望。”
一个时辰后,帝王銮驾从五柞宫出发。
刘彻坐在车内,听着外面的风声,还有车轮碾过霜雪的声音。
他知道它们正把他带向另一座行宫,那座他为她修筑的宫殿。
在那里,他曾度过人生最快乐的一个月。
她到底还是错了。
她以为与他在骊山的那一个月能让他一偿宿愿、了却遗憾,却没想到反而让他在后来的漫漫余生每每想起,都心痛如绞、追悔无及。
他总是一遍遍从同一个梦里惊醒,梦中是元狩二年的温泉宫,她被一团绿光笼罩,就如那一年的沧池上。
而这一回,他只要往前一步,就可以抓住她,再也不分开。
可他却迟疑了。
头顶是皓大的明月,山高万仞、宫殿巍峨,他立在殿前,如在云端,一低头便能俯瞰万里江山。
这是他的天下。他不能抛下这一切。所以,他不能和她离开。
那一步再也迈不出去。
后来的时光啊,那样长也那样短,几十年就仿佛在一瞬间。
他终于平定了天下。匈奴,西域,南越,朝鲜。
打不完的仗,数不尽的雄心壮志。他那样沉迷,仿佛只要继续,他就还停留在当年。
而她,也许又会在某个明月皎洁的夜晚,忽然出现。
等蓦然惊醒,才发现,他已在无数的征战中,悄然老去。
时间带走了一切。去病死了,卫青死了,再后来连太子和皇后都死了。
熟悉的面孔一个个消失,终于,只剩下他了。
刘彻抬起手。
这双手曾能力挽强弓,射下天上的大雁,也曾抓紧缰绳,在猎猎西风中策马纵横。
可如今,它干枯无力,一如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而他也早就骑不动马了。
马车晃动了一下,透过半开的车窗,他看到远处山色葳蕤、宫阙楼阁。
他知道那是温泉宫。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发生在那里,那个让他无数次惊醒的噩梦也发生在那里。
他知道,天下人都在说他年老昏聩,为着长生、成仙发了疯。在他们看来,这二者没什么区别,只有他知道是不一样的。
一开始想成仙,因为他以为她是仙人。
后来,他想活得长长久久,最好能千年万年,因为她告诉她,她来自两千年后……
他一生都在期盼,都在等待,想与她再见一面。
他总想着,既然她曾经回来过一次,也许就会回来第二次。就算她不回来,他也可以努力去见她。
只是有时候还会担心,上一次见面自己就已经比她大那么多,要是这一次隔得太久,她会不会嫌弃自己太老?
再后来,就已经忘记了那些。只是想见到她。只要见一面就好。
可一切终究是枉然。
恍惚间,刘彻觉得身体越来越轻,所有的痛苦都仿佛离他远去。
冥冥中他预知了什么,忽然有点着急。
他还没有回去,还没有回到蓬莱殿。那是她上次离开的地方,后来那里就像沧池一样,被他划为禁地,再不愿重返。
但在最后的时间,他忽然很想知道,想知道那个困扰了他一生的答案。
如果当初在蓬莱殿前,自己踏出那一步,一切……会不会有不同?
马车停下来,有人打开了车门,他费劲地睁大眼睛,可眼前却越来越模糊。
葳蕤山色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明月皎皎的长安城,女孩从天而降,而他纵身飞出,一把接住她下落的身体。
晃动月影里,他看到她雪荷般鲜妍的容颜。
那便是他期盼了一辈子的重逢了。
“小仙女……”
銮驾外,众人跪地等了许久,迟迟不闻陛下的声音。
霍光试探着抬头,却见马车内君王端坐,双目大睁,却半晌都一动不动。
他心中冒出一个猜测,心一瞬间几乎跳出来。好一会儿,慢慢起身,走到马车旁。
然后,抬手放到陛下鼻下。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霍光深吸口气,再抬头时,敛神肃容,高声宣布出这个帝国等待已久的消息。
“陛下……驾崩!”
漫山遍野顿时响起彻天的哭声。
霍光听着耳畔哭声,忽然抬头看向高挂的匾额,“蓬莱殿”三个鎏金大字灿灿夺目。
他又回头,望向近在咫尺的銮驾。
纵然一世帝王、英明圣主,却最终没能在死前达成自己的心愿。
他终究没能回到这里。
上官桀上前,低声与他商议之后的国丧事宜,男人面容悲戚,眼中却闪烁着兴奋和跃跃欲试的光。
如今,他们都是陛下亲命的辅政大臣,新君即位,便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霍光的官职最高、权力也最大,另外三人略低于他,但这并不能让他放松。
一切都是暂时,可以想见在未来的时光里,他们四人既要彼此联手,又要互相制衡、掣肘,甚至暗中攻击。
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但无论未来怎样,有一点是明确无疑的,这大汉属于他的时代,终于到来了。
这样的时刻,霍光原该满腔豪情,但他却忽然想到很多年前,他随陛下坐楼船泛舟汾河,饮宴中流。
时值秋日,万物凋零。陛下触景生情,悲人生易老、岁月流逝,于是研墨提笔,写下了一阙《秋风辞》。
其中两句是这样的,“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