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又冻又冷,裴解颐不禁怀念前些天在光城的四季如春。
赶巧,路随发来消息,发的还不是微信,而是短信:【姐姐今天什么时候能办完事?】
裴解颐:【说不准】
路随:【晚上总能回来吧?】
裴解颐:【你今晚不要过来了】
她发出去的同一时间,路随也发过来:【我等你】
之后路随没有继续回应,似乎把她的话无视了。
裴解颐重新发一条:【做你自己的事,别等我】
“等在这里不冷?”李翀走了过来,“跟我来。”
他的身后,他刚刚脱离的大部队里,另外一名老师正带着学生们有秩序地回教室,一个个孩子们架不住好奇心,均偷偷打量裴解颐。
裴解颐跟着李翀,逐渐远离众人的目光。
在一间挂着“阅览室”三个字的教室门口,李翀驻足,打开门示意裴解颐进去。
温热的暖气扑面,裴解颐摘掉口罩、脱了羽绒服。
李翀也脱了羽绒服和雷锋帽,露出他的短发。
裴解颐还不太适应他现在的形象,一早颜乔发来的照片她都认了好一会儿才敢确定。
不光是他从前极具艺术家气质的长发剪掉了,他的模样似乎也发生了变化。但具体裴解颐又说不出是什么变化,以致裴解颐怀疑是不是时间过去太久,所以她的记忆产生了偏差。
而裴解颐也终于对他说出时隔四年的第一句话:“好久不见。”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李翀坐进椅子里。
椅子是给学生们准备的,比较矮也比较小,他的腿被迫屈起。
裴解颐吸取了他的经验,落座后两条腿并拢着轻轻往斜旁歪侧,避免碰到同样矮小的桌子。
“我知道你不希望被人打扰,但我没办法不来见你。”
“我很好,不用特地来见。”一本名为《世界之窗》的杂志落在桌面上,李翀将它收拾进身后的书架里,“你呢,好不好?”
裴解颐深深吸一口气:“不好。”
李翀转回来,迎视裴解颐的目光:“愧疚是吗?”
裴解颐淡淡自嘲:“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擅自来打扰你的生活,好像非得逼你告诉我不需要愧疚、你没有怪我害了你,以化解我内心的不安。”
李翀平静地问:“那么你需要吗?需要我告诉你,你不需要愧疚、不是你害了我、一切与你无关吗?”
裴解颐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发现李翀还是和以前一样,讲话的腔调充满舒服的循循善诱,却又并非令人反感的说教意味,而比起以前,他甚至更柔软温和,仿佛能包容一切。
正因为如此,在颜乔之前,李翀是除去工作之外,她私下交流比较多的人,不是因为他成为她的执行经纪人,而是她拿他当朋友。
他是个真诚的人,初次见面他便向她坦白,他和那个女人是法律意义上的母子。
她问他为什么知道她的身份,他竟然第一面就洞悉她的心理,给了她一个令她失望的答案:“不是她说的,只是她没对我爸隐瞒过她以前生育过的事情。没人说你长得和她很像吗?我好奇,调查了一下你,发现原来你和她真的有关系。”
“所以呢?”她当时的态度要多差就有多差,几乎处于失控的状态,因为那是她十多年来第一次被人戳穿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她始终认为她的自私遗传于她的亲生母亲,那个生下了她、却为了更好的生活而抛弃她的女人。
对于初次见面的不愉快,他一直感到抱歉,再三表示他毫无恶意。她对他的心理则是复杂的,一方面她讨厌他,讨厌和那个女人有关的任何人,可又因为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她潜意识里无法坚定地抗拒他的亲近,而他也确实有人格魅力。
后来他便成为她的经纪人,甚至成为她的半个朋友。最后还因为她,错手害死了她的养母,遭遇牢狱之灾。
裴解颐陷入长久的沉默。自己其实根本没做好见他的准备吧。即便四年来她锲而不舍地申请探监。她这会儿才意识到,或许“申请探监”只是她的一种心里安慰,安慰自己说:“看,我没忘记他。忘记他曾经对我特别好。”
李翀反倒以老朋友的口吻,和她闲聊起来:“我在里面的四年过得很充实,比从前在外面还要充实,在里面的生活会让人的心境也变得平稳。”
“我也交到了几个不错的朋友。来这里,是比我早出狱的一位朋友介绍的。你也看到了,这里虽然不比大城市,但环境很好,也更接近于我过去四年的生活,我喜欢这样的环境。”
“钱我不缺。我出狱的时候,领了笔我过去四年在狱中挣到的工资,完全够我现在过日子。你不用担心。”
“非说有的话,我唯一需要你为我做的事情,就是:好好生活,不要让我为你担心。”
裴解颐抬起不自觉间低垂的头颅,眼波微微闪动:“……李翀。”
第54章 . 第54束光 鲁灵光殿
她想说, 她做不到。
“李老师。”先前和李翀一起带学生扫雪的那位女老师小心翼翼地敲门进来,“该上课了。”
李翀点头:“好,我马上。”
女老师好奇地瞄了一眼裴解颐, 关门出去。
李翀看回裴解颐:“你确实很自私。我说怪你, 你会更愧疚;我说一切都不关你的事, 你还是愧疚。你只是想从我这里寻求你内心的安宁。但我没办法给你。”
裴解颐的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
“那天晚上你来找我之前, 在手机里说有话要当面告诉我。是什么话?”
“有吗?”李翀拎起他的外套和帽子,“抱歉, 太久了,我不记得了。”
时至今日好像确实问得没什么意义,但裴解颐记了四年。他当时在电话里的语气,让她觉得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不同于平时告诉她为她争取到了某个好角色的那种重要。
可她没来及听他说。
李翀成为她的经纪人之后,说服了她当时的经纪公司,利用他的人脉帮她接了几个容易赚口碑也比较有挑战性的剧本, 让她整个工作节奏慢了下来。
这和养母的观念相悖,养母始终认为明星这种吃青春饭的职业, 不趁现在行情好多捞几笔块钱, 损失很大。她挣的钱变少, 养母非常不满,不满的情绪在去澳门赌钱输光了之后变本加厉。
李翀到的时候,她正因为养母逼她签戏约而争执不下。李翀前来制止养母对她的殴打,愈发激怒养母。
之后……李翀为了护着她,意外就发生了。
他们第一时间将养母送去医院, 然而救护车行驶途中养母就没了心跳。
四年了,那个夜晚依旧像一场噩梦。
养育她成人的母亲就那么突然死了,她难以接受。
养母是因为无法生育, 所以领养她的。但她的养父后来还是出轨了,和小三生了孩子,并和养母离婚。她打小和养母不亲近,但养母不算亏待她,也的的确确给了她一个家——如果能称之为家的话。
她和养母相依为命的几年里,也有过某些温情的时刻,即便那些偶然的温情,并不足以改变本质,她心存对养母的养育之恩的感谢。
可她也难以接受,李翀要为养母的死负法律责任。
她其实,才是真正的凶手,不是吗?
“回去吧,别再来了。我在开始我的新生活。”李翀径自离开了阅览室。
胸口充斥紧涩和阻滞,独坐半晌,裴解颐起身,穿回羽绒服戴回口罩,也走了出去。
她缓缓穿行在走廊上,透过窗户玻璃,看到李翀和那位女老师站在讲台上,面带微笑和讲台下坐姿端正的孩子们说着什么,孩子们稀稀落落地捂嘴偷乐。
有学生注意到裴解颐一直停定在窗户前不动弹,高高举手发言,指了指裴解颐似向李翀汇报。
李翀投来一瞬视线,便继续讲课。
裴解颐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一直震个不停,她晃过身摸手机时,手指被冻得险些无法弯曲。
打来的人是颜乔,来确认裴解颐的安全,因为裴解颐分享给她的定位从某一段时间起就变得断断续续,刚刚甚至直接消失了十几分钟。
“信号不好。”裴解颐进入这个县之后,手机网络就很差,地图使用不了。
“行,你还活着就行。”但颜乔也听得出裴解颐现在的声音里泄露的低落,“见到李翀了?”
“嗯。”裴解颐慢慢走出校门口,暂时提不起兴致和颜乔多说,“先挂了。回去再告诉你。”
上车后,裴解颐打开了暖气,准备启动车子,却又闭上眼,埋首趴到方向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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瞥见窗外的人终于离开,李翀放下手中的粉笔,小声对旁边的女老师说:“对不起陈老师,我身体不太舒服,今天剩下的课能不能麻烦你先一个人上?”
女老师愣了愣,因为他现在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证明了他的不舒服:“要去诊所吗李老师?我陪你去吧。”
“不用,我自己回宿舍休息。”李翀谢绝了好意,匆匆离开教室,仿佛支撑着他的一口气全泄了干净,背影失魂又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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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通电话将手机震个不停。
裴解颐以为依旧是颜乔,随手接听。
传出的却是路随的声音:“姐姐现在在干什么?”
裴解颐:“……没事挂了。”
“谁说没事?”
“什么事?”
“听你的声音。”说着路随啧声,“不过你现在的声音听起来很没有精神啊。”
“……”裴解颐直接掐断通话。
长呼一口气,她从方向盘上爬起来,远远地再望了一眼学校,启动车子。
不多时,手机第三次进来电话。
不是颜乔,也不是路随。
屏幕显示的号码令裴解颐的太阳穴控制不住一跳一跳的,直至响完她都没接。
但对方又继续打过来了。
正好遇到十字路口的红灯,裴解颐停下车子,摁下免提。
对方开门见山:“希然的经纪人刚刚转达给我们了。你知道李翀平安,是已经找到他在哪儿了?”
“不知道。”
“你知道。”
“……对,我知道,我也见过他了。”裴解颐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一位妈妈牵着小女孩走在斑马线上穿行马路,竭力压抑心底隐隐激荡的翻江倒海的情绪,“但我不想告诉你。”
“这不是你不想就能不想的。他该见的人不是你,是我们。”
闻言,裴解颐想,四年前和四年后的现在,她和她之间寥寥有过的几句对话,这是她第一次在她的语气里听到感情——愠怒的感情。
“你们自己找吧。我不是他什么人,也不是你们的什么人,不当中间的桥梁。”说完裴解颐挂断电话。
整个人是溺水的感觉,脑子仿佛跟着缺了氧,极其混沌,混沌得她忘记确认现在是不是亮绿灯了,直接踩了油门,紧接着便发现母女原来还在斑马线上,裴解颐猛地踩刹车并迅速打转方向盘。
“嘭”地,车头撞上路边的树,裴解颐的身体随着车身的剧烈震颤惯性地往前扑,重重磕到方向盘上。
混沌的脑子愈加混沌了,疼痛明明抽光了她的所有力气,她却还能转头望向车窗外。
母女俩均安然无恙,小女孩正被哭得稀里哗啦的母亲抱在怀里。
她不禁笑了笑。
同时又记起,她曾经还查过,车祸的尸体也特别丑,一个不小心就比上吊的尸体死状更丑。
眼皮流下的红色液体阻断了她的半边视线,她记起养母去世的当晚,她的视网膜也如同被满地的血充斥。
继而她产生了幻觉,路随竟然出现在车窗外。
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明显在喊她,但他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之前似乎被深渊吞没了,她一点听不见。
路随急切地砸碎了车窗玻璃,伸手进来打开车门,也抱住了她。
裴解颐想出声回应他的,眼前蓦地一黑,她失去知觉。
—
不是幻觉。
恢复意识的时候,裴解颐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路随。
他神色没什么波澜地坐在病床边,深邃的乌瞳流转着光影。
这是个公共病房,每个病床住满病人,加上陪护人员,显得格外拥挤,也没怎么保持病房应有的安静,些许吵嚷。
裴解颐却因为路随感受到一股安静的窒息感。
沉默地四目相对片刻,她倦怠地重新闭上眼。
隔壁床的陪护大叔体型有些胖,走来两张病床中间的床头柜取水壶时,屁股不小心蹬了一下路随的背,路随的身体猝不及防地往前倾了倾,一只手条件反射地按在床上,恰巧隔着被子按在了裴解颐的腿上。
裴解颐蹙起了眉。
“很疼?”路随这才开了口,掀开被子查看。
裴解颐拂开他的手:“没事。”
路随回头搭理了胖大叔的道歉,然后对裴解颐说:“雪太大,车子堵在路上了,等他们过来才能把你转回北城的医院。暂时只能先在这个县里的医院呆着。没有单人病房。”
裴解颐抬手轻轻摸了摸头上缠绕的纱布:“我现在是什么情况?”
“死不了的情况。”
他冷硬的语气令她重新睁眼,入目是他沉郁的表情,而“死不了”三个字透露着某种洞若明火的意味。
裴解颐淡淡问:“你早上就跟着我来的?”
恐怕她全程被他尾随,否则他不可能出现得如此及时。
路随没回答她,掖了掖她的被子,又听裴解颐说:“李翀是你找到的,告诉了颜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