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直到投影中的钟表时间显示距离预定的诊疗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本该早早来到诊疗室的人却踪迹全无。
爱伦医师等不下去了, 走到镜头前捣鼓了一会, 镜头影像略微的变形后又恢复了正常,只是视角莫名变成了带着颠簸感的前进镜头。
——这是医疗记录盒的便携功能,可以在变形压缩后呈现胸针大小别在胸前, 用于携带出门,但从还未停止拍摄和收录声音的种种迹象表明, 很显然, 一贯不擅长使用电子设备的爱伦医师在让医疗记录盒变形之前, 又忘了关闭它的记录功能……
林远泽注视着跟随着爱伦医师快步小跑前进而规律颠簸的镜头, 看到了过去的伊琦亚,从走廊里走过的微笑打招呼的人,从一旁办公室里探出头来挠头想远泽大人去了哪里的人,欢腾着奔跑着在中庭花园里玩耍的孩子们……
在走过去的镜头里,林远泽看到了还只是孩子的朱利尔斯和朱亚,前者在花园里带着一大群孩子一起玩保卫战游戏, 一个个跟蹦进了泥塘里一样,后者躺在隔壁医疗室的医疗舱里,一脸要哭却努力忍着不哭地让医生给她注射治疗用的药品……
除了这两人外, 林远泽没有找到第三张熟悉的面孔。
——正如她所知道的那样,在她从长睡中醒来后抵达的伊琦亚里,除了朱利尔斯和朱亚,以及格洛米外,已经没有第四个真正认识她的人了。
画面还在推进,爱伦一路询问着伊琦亚里的人寻找林远泽的下落,从那些人听到爱伦医师询问后或无奈或苦笑或习以为常的表现来看,伊琦亚最高领导人逃避医疗室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爱伦医师最后在距离伊琦亚星舰基地非常远的荒山山顶上找到了人。
山顶的风很大,吹得少女身上长长的风衣下摆高高扬起,伴着她漆黑长发共同乱舞,而那个一向怕冷又怕热还讨厌风雨雪一切会让她感觉到不适的环境的人……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周身环境对变化一样,依然沉默着注视着远方。
那种莫名的安静让爱伦都无法开口叫她,直到太阳都临近下山,黄昏晚霞遍布整个天空,美丽的火烧云映衬得林远泽苍白的面孔都染上了些许霞光时,终于下定决心不能放任自己病患如此任性的爱伦低声轻唤她的名字:
“远泽大人,我们回去吧……”
好像此时才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林远泽略带诧异地转过头来:“爱伦?你什么时候来的?”
爱伦没有说话。
林尼尔斯大概可以猜到医师现在心中的复杂和沉默:林远泽的身体素质只是普通,但是五感灵敏程度远超一般人,爱伦上来的时候也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动静,依照她的敏锐性,应该早就发现爱伦了才对。
但她却在爱伦出声之后才意识到他的存在。
……是什么事情,让她想得这么入神,连这点心神都分不出来留意周边?
林尼尔斯觉得,他应该知道答案——但他不想承认那个答案。
爱伦没有发出声音,林远泽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是很关心,只看了爱伦一会便又转过头去看远方的落日晚霞。
很长一段时间里,山顶只有呜呜的山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良久,林远泽忽然开口说话了:“你知道吗,爱伦,我预想过很多人的背叛,甚至包括博莱斯的。”
她轻笑了一声:“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认为博莱斯能够突破他所在的阶层,真正为平民而想,站在平民的立场上为他们考虑。我觉得博莱斯只是我在去往终点的旅途中,某一段路的友人,当这段路走完的时候,我们就该分道扬镳,甚至会因为所持有的想法和观点不一样而走上对立的道路,那个时候,就是我们兵刃相向的时候了。”
爱伦是安泽尔帝国的人,更准确地说,他最初会来到林远泽身边,就是受皇太子博莱斯·泽尔的委托,来负责林远泽的身体情况。
他亲身经历并且见证了两人的情谊。
在皇太子身陨之后,林远泽就不再提起他了,博莱斯这个名字成了伊琦亚星舰基地里的一个禁忌。
爱伦永远都不会忘记,在他与其他八名代表安泽尔乃至全科瑞艾什最高医学水平的专家会诊确认皇太子博莱斯·泽尔已经抢救无效脑死亡后,林远泽的反应。
比如今还要年轻得多的少女沉默地在博莱斯的病床前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当他们走入病房,试图继续用先进的医疗仪器继续保持博莱斯的身体的活力时,林远泽说话了。
林远泽下令,拔掉博莱斯·泽尔身上的维生装置。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所追随的人已经死去,此时还在跳动着心脏的躯壳只是一个空壳,那抹让他们愿意倾尽一切追随的意识早已逝去,可没有人想去断掉那个身体最后的生机。
万一呢?
万一,万一皇太子又活过来了呢?
所有人都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包括他们这些应该比谁都清楚皇太子死亡事实的医师,那是一向自负的爱伦医师第一次希冀自己的判断出了错,或许一转眼,皇太子又会若无其事地睁开眼睛,笑着和他们打招呼,说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苦着脸啊,被我吓到了吗……
林远泽的声音让他们从那不可能实现的妄想中清醒过来。
他们预想过,下令断开维生装置的人可能是昏庸的国王陛下,可能是野心勃勃的议会,可能是对皇太子之位虎视眈眈的其他皇子皇女……但谁都没有想到,下令的人是林远泽。
没有人敢去揣测说出那句话的林远泽是什么心情。
而在那之后,博莱斯·泽尔这个名字,也成了林远泽乃至伊琦亚长久的禁忌。
这是第一次,在博莱斯死后,林远泽在他面前提到这个名字。
“太子殿下啊……”爱伦的声音有些空茫,已经太过长久地回避提起这个人,他一时之间已经想不到要说什么了,刻在身体的本能比他迟滞的思绪更快地作出了反应,“太子殿下不会背叛您。”
“嗯,所以我说,博莱斯超出了我的预计——他的思想,他的能力,还有他真正着眼的未来……”提起这个已经逝去许多年的友人,林远泽的嘴角轻轻扬起,幅度不大,却真实地让旁观的人也感觉到了她的愉悦。
但这份愉悦只是一闪而逝。
“如果说博莱斯是第一个超出我预计的人的话,”她嘴角扬起的幅度更大,但已经不能让人感觉到她的喜悦,只能够感觉到那种扑面而来的自嘲——对她自己的,“那格洛米就是第二个了。”
镜头的角度拍不到爱伦的表情,但从他的声音里就能够感觉到这位医师的迷茫和不解:“格洛米大人?格洛米大人怎么了?”
林远泽朝镜头撇了一眼——准确的说应该是看了爱伦一眼,然后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轻声自语了一句:“中了暗示么……”这声音很轻很快,如果不是林尼尔斯一直专注着,恐怕都捕捉不到这开口后就被撕裂在山风里的声音。
“没什么,”她像是习惯性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话出口了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抿了抿嘴唇,林远泽最终选择叹了口气,道,“……不,有事。”
“我预想过那么多可能,唯一没有想到的,就只有格洛米了。你们觉得我近乎全知全能,但我也有想不明白的事,就像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格洛米会这么做。”
她一边说,一边从颈项间拉出一条银链子来,那条银链子的底部缀着一片泛着虹光的鳞片。
在她把这条项链挂在爱伦脖子上的时候,镜头剧烈地颤抖起来——爱伦似乎遭受到了什么极大的冲击,让他甚至连身体的平衡都做不到。
镜头从林远泽转到荒山没有一点植被的地面,再转到满是落霞的天上,急促而巨大的喘息声响起,在它有略微平复的迹象时,镜头再次回到了林远泽身上——爱伦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自己刚才因为被解除暗示巨大冲击下倒地的磕伤,还没缓过呼吸就连忙想向林远泽提出警示:“远泽大人!格洛米他……”
“他想让你在手术里实行全记忆切除,是吧?”林远泽平静的声音补上了爱伦心里的话。
“……您,知道了?”
“嗯,伊琦亚毕竟还在我的掌控之下,这种事我要是都不知道,那干脆就退位让贤得了——正好我看朱利尔斯那孩子挺有天赋的,到时候让他接我的位置好了……”
“远泽大人!”
爱伦近乎气急败坏的声音让林远泽笑了起来:
“不用这么生气,爱伦。没什么好气的,真的,”她像是强调一样,重复了一遍,但在这话之后,她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林远泽才低声开口,“爱伦你知道的,我从来没心软过,不管是谁,我从未放过背叛过我的人。所有背叛的人,我不会给他们回头的机会,一次也不会。
“我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如果今天背叛我的人是博莱斯,我也不会让他有后悔的机会。正相反,因为他曾经是我那么重要的挚友,可以性命相托的人,如果他背叛了我,我只会回以更为激烈的报复手段。
“但是……
“把这个背叛我的人换成格洛米,我却在想,或许他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我该给他反悔的机会才是。”
她又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愉快的感觉:
“那个笨蛋……他以为我为什么反对切除手术,如果没有了一同长大的记忆,我对他会比任何人都狠……没有那段记忆的我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第67章 最了解自己的人是自……
最了解自己的人是自己。
林远泽知道自己对格洛米的特殊对待来自于哪里:幼年时第一次见面, 小人鱼担忧她的动作和模样让她想起了逝去的父亲,在他的身上,她看到了爸爸的影子, 这让已经心存死志的她悄然燃起了活下去的念头;童年的相处, 是小人鱼不顾一切的守卫她,为她浴血而战, 灭掉一切冲到她面前来敢于对她扬起鳌爪的虫族;少年时的陪伴,从抵达安泽尔帝国到离开,从白手建起伊琦亚到将它发展壮大, 人鱼一直在她身边, 比谁都要忠诚,比谁都要爱着他们亲手创建的伊琦亚……
一路相处一路陪伴,林远泽比谁都要了解格洛米的性格缺点和她难以接受的部分, 因为有那么长那么多的记忆,那么久远的相伴, 她可以容忍格洛米所有不好的地方, 但是……
失去了记忆的自己不会。
没有了那些记忆的自己, 只会毫不犹豫地斩断和格洛米的任何联系, 只身离开——若是让她知道了自己的失忆是格洛米的手脚,她甚至说不定会转头刀剑相向……
而现在,这样的格洛米给她的主刀医师下了暗示,要他在手术中将原本只会失去一部分记忆的结果转为全失忆……
“他想要一个没有任何过去,全新的,空白的林远泽, 如此一来,”林远泽轻声开口,和影像中的少女同步说出了过去的自己说过的话, “他便可在其上任意涂抹……”
就如当年虫星海边,人鱼初见之时的孩童。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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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息影像里的少女说了那句话之后就陷入了沉默,许久没有开口。
医疗室里也没有别的声音,除了爱伦医师默默攥紧手指的细微骨骼响声。
好一会儿,林尼尔斯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原来第一段记录里的你说的‘不能失去记忆’是这个缘故啊?”
黑大猫笑靥如花,看上去似乎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因为知道如果自己没有了小时候的记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庇佑着格洛米,所以不肯接受手术……过去的你对那条人鱼可真是,另眼相看啊……”
他在“另眼相看”这四个字上咬了重音,还朝林远泽眨了眨眼睛,仿佛是在促狭地暗示什么。
林远泽很沉默——这说的是在看这第三段记录的林远泽,她默默地看了一眼这只黑大猫一动不动的耳朵和尾巴,确认他此时心情应该是极其糟糕,那种笑容满面的模样不过是他掩盖真实心情的手段罢了。
虽然她的心情也很差:这是针对她自己的。
怎么都没想到过去的自己居然对那条人鱼那么好,为他破例一次不够,还一次两次地破,在那条人鱼面前,她仿佛没有底线一样。
这是她吗?
林远泽非常怀疑。
就以她在伊琦亚生活的那段时间来看,林远泽是真的找不到那条人鱼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自己一退再退地为了他改变底线,改变未来的方向,哪怕是当时她认为的救命之恩都无法让她在伊琦亚心安理得地留下来用自己的头脑报恩,反而是一旦确认还完了恩情就迫不及待地跑路了……
这三段信息里透露出来的信息让林远泽非常恼火:这简直不是她的个性和作风!
那条人鱼……那条人鱼凭什么,能影响她至此?
而她又是出于什么心态,放任着他肆意妄为?
——在如今的林远泽看来,当年的自己对格洛米简直是无底线的包容!这对她来说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事!
所以她的心情才这么糟糕,可这只黑大猫有什么好心情不好的?
林远泽想不明白,而现在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把这疑问压下,继续注意全息画面的变化,从中汲取尽可能多的线索和信息。
性格内敛而深沉的人从未将情绪外露,哪怕是在她最生气的时候,她都不曾表露过分毫的异常,因此,即使此时林远泽心中满是不解和恼怒,除了最初的时候微微皱了下眉头,却也很快松开,到现在她面上的神色依然是淡漠的,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林尼尔斯也看不出她的情绪变化来,异兽种感知情绪并不是只看表情动作,更多的是气味:情绪变化是会引起气息变化的,林尼尔斯不会准确形容那种感觉,但他可以粗略地确定,情绪是有“气味”的。
高兴的时候是清甜的气息,难过的时候是酸涩的气息,恼怒的时候是苦辣……千味千调,复杂难辨,一如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