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依依压下心中气愤,脸色如常:“我是扶安人,以后是想留下来。”
闻言,邹氏赶紧瞅了眼冯宏德,生怕人下一句话就把冯依依留下。
冯宏德倒是稳得住,手里捋着胡须:“二弟走了,是我该照顾你这个侄女儿,等着收拾好房间,你就回来住。”
“老爷?”邹氏到底忍不住,一张脸皱巴成一团。
冯宏德微一抬手,制止邹氏,继续道:“你既然没事,改日咱去官府问问,当初二弟的那些产业,得要回来才成。”
本已焦急不堪的邹氏瞬间亮了眼,脸上也缓和下来:“老爷,你就尽做好人,有些道理我还未同依依说清楚,这孩子脾气真急。”
留下冯依依,万一要回来二房的万贯家财,那是何等了得?
邹氏看去冯依依的眼神变得也快,语气轻微责备:“你不声不响走了两年,还不准伯母数落一声?你知道当初我跟你大伯多担心?”
后面更是一套套的,邹氏把收尸,下葬,找和尚做法事,合着当初为冯宏达和冯依依父女,做的都是一等一好。
冯依依只是静静听着,心中明白,当初大房以为他们父女遇难,的确是将人安葬。
亲情或许是有,但是想要二房的产业,那也是的的确确。
“大伯,伯母,”冯依依往前踱了两步,素裙扫过地上瓷砖,“可能你们误会了,我并不想住回家中。”
大房夫妇相互对视一眼,皆是看到彼此微诧。
邹氏起身过来,狠掐一把自己大腿,双眼顿时湿润,嘴里抽泣一声:“不回家,你能去哪儿?还是怪大伯母方才说话重?”
冯依依稍稍一逼,躲开邹氏伸过来的手,脸色淡淡:“我过来是想说一声,我会回扶安,没想别的。”
本还念及当初大房的一点恩情,做了那副衣冠冢。现在看看,人心还是自私的,怕给他们扯上麻烦。
“可你还带着孩子。”邹氏不信冯依依会走,料定她无处可去。
正说着,管事又进来前厅:“老爷,夫人,这两位说是来接小姐的。”
林菀玉同林昊焱从外面进来,一身的华贵锦衣,映亮了暗淡的厅堂。
抱着桃桃的婆子赶紧走到林菀玉身旁,低声说了几句,林菀玉的脸当即沉了下来。
这边,邹氏换上笑脸,忙迎上前去:“夫人,公子,这是来找谁?”
林菀玉淡淡扫了眼邹氏,直接越过走到冯依依身边:“说完话,跟姨母回去。”
“姨母?”
冯宏德和邹氏同时出声,不由再次打量林菀玉同林昊焱。任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富贵人家。
林菀玉扫了眼桌面,淡淡讽刺道:“瞧着你进来半天,就捞着一盏茶?咱定国公府的姑娘,可不稀罕!”
林昊焱一旁笑笑,看都不看大房夫妇一眼:“表妹,姨母可说了一路,你要不要去京城住几天?”
“对,”林菀玉拉上冯依依,一副护崽子的模样,“想修大宅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契书在手里,还能跑咯?”
邹氏脸色越发不好看,对着冯宏德使了个眼色。
冯宏德咽了口口水,终是起身从座上起来:“请问,你们这是谁家?要带我家侄女儿去哪儿?”
林昊焱闻言,双手背后,没有温度的扯扯嘴角:“失礼,我乃京城定国公府世子林昊焱,奉我家老太君之命,起来接小姑母家表妹进京。”
“定国公府?”
大房夫妇俩又是异口同声,不可思议的看去冯依依。
刚才的话,他们听得明白。冯依依回扶安并不是投靠大房,而是想重修西城的大宅。
也就是说,二房的产业还在冯依依手中。现在更是成了国公府的表姑娘。
冯宏德同邹氏只是扶安的一般人家,如今在真正的世家面前,哪还有一开始的倨傲,腰背不由就弯了下去。
见此,林菀玉冷哼一声,心中啐了声,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依依,要不让你伯父和大哥送你一趟?”邹氏不死心,笑得谄媚。
国公府那是什么门第?比冯宏达的扶安首富那是强了千百倍,邹氏便想着攀上这门亲戚,日后好处可不少。
林昊焱听了,面上倒也客气,温润一笑:“不敢,林家船小板子薄,怕撑不起贵府老爷和公子。”
林菀玉心里到底有气,那邹氏竟然那般侮辱林菀书?人都已经过世多年,不想着如何照顾侄女儿,倒是还惦记着那份家业。
“依依,咱不在这里待,”林菀玉拉着冯依依往外走,边走边说,“修宅子慢慢来,到时候让你几个舅舅找个稳妥人过来,保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冯依依点头,对于东城大房也没了留恋。唯一那点残存的亲情,也在此时烟消云散。
三人一起去了原先冯家大宅。
冯依依站在废墟前,那一片残壁断桓早被藤草覆盖,成了一片绿色。
冯家那些店铺依旧存在,像之前一样经营;而那些在火中葬身的人,家人也被安排进冯家店铺做活,生计不成问题。
冯依依走到一道破墙下,那边立着一截早就腐朽的树桩,正是当年的老梅树。
仔细看,在树桩底下,一截新枝已从地下钻出。
一切可以重来,枯木逢春,冯宅重建,只要她往前走出来。
扶安这边重新打理一遍,冯依依终是跟着林菀玉进了京城。相对于第一次的躲躲藏藏,这一回她是光明正大而来,以后也是。
。
清月观。
冯宏达拖着扫帚将每条石径扫干净。
来了京城近一个多月,从最开始的不耐烦,随意应付,到后面的沉下心,认真打扫。
冯宏达发现,在扫地的过程中,石径净了,他的心也静了。
“老爷,歇歇吧?”秀竹过来,从冯宏达手里接过扫帚。
冯宏达一身粗衣,仰头看着偌大的梧桐树,树冠如参天伞盖。
每一日,他都会想冯依依和桃桃,想着人在辛城好不好?
“娄诏可有送信过来?”冯宏达问。
现在想知道冯依依的消息,只能从娄诏那里得到。冯宏达一直隐藏在清月观,做一个普通的扫地老人,从未出去。
秀竹一身青色道袍,头上挽着道髻:“娄大人在前面,正与主持说话。”
冯宏达没再问,只看去前面那丛竹林,青衣男子从中走过。
竹林中,两人并排前行。
“大人放心,老先生的病可以治,只是需要时日长些。”清月观主持道长天亦道,臂弯搭着一柄拂尘,道髻被一朵青玉莲花束起。
道长年逾半百,一头乌发,眉眼慈祥,话语中是女人的温婉。
娄诏颔首,甚少对别人在意的他,对天亦却十分敬重:“谢道长。”
“你,”天亦停步,站在粗壮翠竹下,青色道袍飘逸,“真要这样走下去?”
“是,”娄诏颔首,眼中是明白的坚定,“血海深仇,怎能放下?父母,幼弟惨死,整座府邸铲出。谋逆大罪,我傅家不可蒙这不白之冤。”
天亦摇头,不赞成亦不反对,修行之人会出言提点,但是不会替别人决定。
她不会逆天而行,只心中祈愿,望人能有好结果。
从清月观出来,一直等候的马车过来。
娄诏踩上马凳,抬头看眼高远天空,秋日终是来了。
“大人,”清顺站在旁边,抬起自己手臂让娄诏扶上,“林世子回京了。”
娄诏身子一起,掀帘进到车内。
清顺收起马凳,跟着缓缓启动的马车,看了眼微晃的窗帘:“林世子去扶安,把少夫……冯小姐接回了国公府。”
良久,就在清顺以为娄诏没听见的时候,车内传出一道声音,微凉。
“何时的事?”
清顺顿觉后背起了一层汗,忙回道:“此时应该在运河渡头。”
车内,娄诏手搭在膝盖上,薄唇紧抿。
好,真好。他千求万唤的,她始终不来京城;如今林昊焱轻轻松松就把她带了回来。
“去渡头!”
第五十章
天空高远, 几丝云彩悠闲飘荡,像棉絮落在蓝丝绒上。
林家的船靠上渡头,此处早就被府兵清出来, 留下一片开阔地。船工们从船上往下搬东西, 公府马车停着长长一溜儿。
冯依依没想到, 自己有一日也会这种排场。
站在甲板看下去, 外面围了一圈人,就像她当日离开京城一样, 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唯一的办法,就是等林家人离去。
船头,林昊焱站在那儿,颇有些好笑的看着漂在运河上,一艘靠不了岸的船。
“表妹你来看。”林昊焱转身,朝着刚出船舱的冯依依勾勾手。
林菀玉正在给冯依依整理幕篱, 长长遮挡白纱直垂女子腰际,掩住了上身的曲线玲珑。
闻言, 林菀玉看看林昊焱, 笑了声:“你以后可别带坏依依。”
“哪能?”林昊焱忙摆手, 一副不敢的模样,“依依表妹后面可是老太君撑腰,要不姑母借给侄儿一个胆子?”
林菀玉瞪了一眼,笑骂一声:“没大没小。”
冯依依之前没有像这样打扮过,出门虽然仔细, 但不至于藏着脸,会自在的走在街上。如今面前盖着一层薄纱,多少有些不习惯。
不过后面想想也是, 国公府那种门第,家中女儿自是不能随意露面。
林菀玉选的衣裙也是相当了得,薄纱下浅青色曳地石榴裙,长长裙裾在甲板上扫过,上头银线一闪一闪,仿若水中清波。
冯依依本就生得身姿窈窕,如此更趁得飘然如仙。
“表哥让我看什么?”冯依依走到船头。
林昊焱指着运河中飘摇的大船,颇有些幸灾乐祸:“瞧见没有,永王家的船,上回也是我占了渡头,他们上不了岸。”
“上回?”冯依依念叨一声,于是想起了孔深,继而又想到了冯寄翠。
在大房的那日,亲情算是断了。想想那堂姐也是命苦,大概心中有怨气,亦或是孔深拿人实在不好,冯寄翠来了京城便再没回去扶安大房。
林昊焱在一旁说着,之前渡头上那件事,眼中一股不屑。
冯依依字字听着,眼中鳞光闪闪:“表哥,听你这样说,那永王是个狠的,为何国公府要去为难?”
“表妹不知,”林昊焱收回视线,单手摁着船栏,“永王这人不是善茬,私下里做的那些事实在让人不齿。”
冯依依看起那条大船,就见船桅杆上挂着一面旌旗,绣着一个大大的黑色“永”字。
“永王是皇亲,当然会有特权,一般人又怎能惹得?”冯依依道,心中复杂。
这些人仗着手里权利,轻而易举就能毁掉一个人,以至于留下一生的阴影。
像冯宏达,当初也是一个胸怀大志的年轻儿郎,只因那虚伪的赏识,被诓骗做了错事。
私铸钱币,乃死罪!
永王自然会安然无忧,反正底下一帮子替死鬼。
“表妹说得对,因此我能给的方便,对他们,我就是不给。”林昊焱冷笑一声,含情带意的桃花眼也没了温度。
冯依依收敛情绪,幕篱面纱也算清透,并不碍着视线:“他们船上是什么?”
闻言,林昊焱脸上讥讽更盛,薄唇轻启:“咱们船上带得是货物,特产,物什,至于人家船上,那东西花样就多了。”
听林昊焱阴阳怪气的语调,冯依依忍不住捂嘴一笑:“表哥是去看过?”
“我屑去看?”林昊焱指指自己,“猜都猜得到,西面来的是绫罗奇珍,东面来的是海底珠宝,南面来的……”
林昊焱故意顿了顿,看看不远处交代下人的林菀玉,遂靠近冯依依压低声音道:“南面来的就多了,什么歌姬,舞娘,琴师,还有小童……”
剩下的还有很多不堪,林昊焱没再说,怕这些污了冯依依的耳朵。毕竟女儿家,这些龌.龊事儿还是少知道为好。
听罢,冯依依也算明白,原来京城底下的怪风气盛行,不是没有道理,因为有永王这种人在。
风来,幕篱垂下的白纱轻拂。
渡头上挤满了人,个个踮着脚尖往前看,不少马车亦在等候。
娄诏坐在马车内,外面如何喧哗,他总是一副平静。任何时候,周遭的动静都没办法扰到他。
细长的手指挑开窗帘一角,入目便是林家那高高的船头。
船头立着一男一女,男子身姿颀长挺拔,世家子弟举手投足间的贵气;女子身段婀娜,弱风扶柳,整个人罩于幕篱之下。
即便看不到脸,娄诏也知道那是冯依依,他早就将她的身影刻在心里,哪怕是一个动作。
离开辛城已有近两个月,与冯依依分开亦是,如今看着那抹倩影,到底知道她还安好。
娄诏没有表情的脸渐渐有了温度,然后就看见船头处,林昊焱伸出手,帮着冯依依整理面纱,而后者不躲不避,就任由林昊焱动手。
刚刚软下来的眼神重新冰冻,娄诏嘴角慢慢下垂,脸色暗下来。
“大人,要不要小的去船上跑一趟?”清顺一直站在外面,请示着娄诏。
娄诏手一松,窗帘落下,隔绝了外面:“不必,本官是在等永王的船。”
外面嘈杂的声音依旧在,车厢内有些憋闷,明明已经八月,热度还是不见半分。
一直搬搬抬抬半天,定国公府的几位贵人总算从船上下来。
本来无聊焦躁的人群,瞬间又来了精神,纷纷抬头往船板上看。
就见着一群婆子簇拥下,中间两个女子缓缓下船。前面是位中年美妇,手中仔细领着一头遮幕篱的女子,看那身段,定是妙龄。
冯依依见过不少人,但是这样被许多人盯着看,却是头一遭。幸亏有薄纱挡脸,不然也是怪羞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