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阮秋色小脸红了一红,却没同他说什么,只是接着问道:“那我爹说什么了吗?”
“嗯……”卫珩装模作样地思考了片刻,才道,“你爹让你少吃甜食,乖乖听话,不许打扰本王破案,还有……”
真话和假话掺在一起,才更容易取信与人。于是他又轻声说了句:“他说,你完完全全……就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当时卫珩还有些诧异:阮清池在京中这么些年,竟没偷偷去看过阮秋色一眼。即便他从前出宫不便,可近来阮秋色数次进宫,他躲在暗处,轻易不就可以瞧见她?
“秦五曾问过我,舍弃一切去追查阿沅之死的真相,会不会后悔。”阮清池语调轻得如同叹息,“我当时告诉他,我绝不后悔——阿沅是我心爱的女子,我不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可这些年来,我心里隐约总有个念头——我不能去看阿秋,哪怕一眼。我走的时候她只有十岁,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姑娘。我若是多看她一眼,怎么可能不后悔啊……”
她现在仍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姑娘。卫珩看着面前歪着头同他对视的阮秋色,心里如是想到。
“什么叫想象中的样子?”阮秋色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我爹想象我做什么?他不是每天都能见到我嘛……”
第157章 是糖 你比糖管用。
昭鸾公主落水已逾两日。
午后, 时青挟着一叠书信匆匆来向卫珩回报,谁知刚一迈过门槛,便被一只小手揪住了衣角。
“侍卫哥哥……”阮秋色躲在门边, 悄声问道, “皇上是不是很凶呀?”
妄议今上的罪名可是不轻。时青怔了怔, 压低声音反问她:“为什么这么问?”
“每次美人哥哥从皇上那里回来都很不高兴的样子……”阮秋色扁扁嘴, 指了指方才大步流星地进门, 此刻正顶着一脸肃杀的寒气看着案上公文的卫珩,“是挨了皇上的训吧?”
公主落水兹事体大,加之卫珩承诺于五日之内破案, 皇帝便暂缓了回宫的行程,每日在群英殿内早朝, 早朝过后便宣北越使团与卫珩一同商议案情的进展。
方才司录官便将长风殿里发现的那枚足印拓片呈给皇上与北越使团,一并奏报了卫珩昨日的推测——昭鸾公主是被溯江而来的匪徒逼落江中。
众人俱皆哗然。
仅凭一个足印,的确很难让这推测取信于人。只是碍于“铁面阎王”断案如神的名声,众人皆有些将信将疑,一时间无人出面辩驳。
“宁王红口白牙,可真会颠倒黑白。”
殿门外面忽地传来一道讥诮的女声——太后让温筠扶着, 匆匆迈过殿门。
皇帝诧异地瞥了身侧的内侍一眼——他特意吩咐过, 传召北越使团与宁王时,不要扰了太后的清净,却不知消息怎地还是传了过去。
“母后来了。”皇帝心里虽有些不耐,面上却是不显,只站起身来,虚扶着太后在龙椅旁侧的位置上坐下,“午时炎热,母后何不在宫中歇息?”
“此案干系重大, 哀家自然关心。”太后的目光针尖似的定在卫珩身上,“宁王无计可施,便想凭一个足印来编故事吧。都说你有些断案的本事,难不成从前的案子都是这么破的?这到底是破案,还是说书呢。”
太后这话说得刻薄刺耳,却是正中要害——证据。那些存在于卫珩推测中的匪徒,自水里来,又往水里去,并没有在长风殿中留下半点证据。要追寻他们的影踪,是实打实的大海捞针。
时青暗叹口气,对阮秋色摇头苦笑:“眼下王爷的确有些烦心事,所以阮……阿秋要更加听话,可别平添他的苦恼。”
他说着便将小姑娘往门外送了送,示意院中的暗卫照料:“我与王爷有些事情要说,你先去吴酩先生那里玩耍片刻?”
阮秋色扁扁嘴,有些不情愿道:“可我明明很听话的呀。我在这里,不会打扰你们的。”
“不是怕你打扰。”时青摆摆手,随口搪塞过去,“吴酩先生是医治心疾的神医,刚巧王爷挨了训心情不好,你便去问问有没有法子,能让他开心起来,好不好?”
***
“王爷,属下命人细细查过了那宦官罗有德的底。他就生于京畿一带,幼时进宫,迄今几十年过去,父母亲族俱皆亡故,唯余些表侄甥女,多年没有往来。”时青上前回禀。
在找到昭鸾公主之前,要翻此案,最棘手处无非两点:一是罗有德诬陷阮秋色谋害公主之动机,二是有人将公主逼落水中的证据。后者已经无迹可寻,便只能从前者身上入手。
卫珩接过他递来的文书,一目十行地掠过:“既与宫外没有往来,想必财物也没什么进出?”
时青点点头:“的确。那罗有德孑然一身,便是有钱也没处去花。目前来看,亦无人从他的死中得到什么好处。”
“这说不通。 ”卫珩摇头道,“人死如灯灭,若无天大的好处,他怎肯舍了性命去做伪证?”
“属下倒有个推测,不知当讲不当讲。”时青有些犹豫。
见卫珩点头,他才接着道:“王爷可还记得,先前传唤罗有德身边的小宦官时,他曾说‘罗公公是个极看重脸面的人’。他入宫多年寂寂无闻,赶上先皇携后妃来西山围猎,曾于太后惊马时救驾有功,这才在西林苑崭露头角。从那以后,他便时时将这段往事挂在嘴边敲打后辈。”
“此人贪慕虚名不假,可又与此案有何关系?”卫珩难得不解。
“王爷或许不了解,身处底层的人,常常会对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生出执着。”时青道,“对那罗有德,人生种种皆成往事,能为金銮之上的主子卖命,或许是天大的荣光也未可知。”
卫珩眉心蹙了蹙,显然没被说服:“你是说,他仅仅因为这虚无缥缈的所谓‘脸面’,便肯为太后卖命至斯?”
“王爷从前说过,剔除了所有不可能的解释,剩下的便是真相。”时青继续道,“属下愚钝,能想出的解释也有限,思来想去也只能得出这个结论。月前卓一川来西林苑为太后避暑一事做准备,便是由罗有德接待,听说两人日日不离左右——想来他们的筹谋便是自那时开始的。”
卫珩沉吟良久,才道:“这或许是种解释。倘若真是如此,那罗有德这一条线索也就断了。”
这边一筹莫展,行宫另一角,阮秋色也正与吴酩争执不休。
“美人哥哥查案很辛苦的,才不是胆小鬼!”小姑娘愤愤地鼓着腮帮子,“再说了,害怕尸体怎么能说是病呢?那么恐怖的东西,谁不害怕呀!”
吴酩暗自翻个白眼:“旁人是害怕尸体,可谁会像他一样,看到尸体便要晕厥过去,哭着喊娘的?”
他们这场争吵的源头在于,方才阮秋色得知了他专攻心疾,便缠着问他什么是心疾,他随口答了句:“心疾就是心里有病,就像你那美人哥哥,看着人模人样,其实是个害怕尸体的胆小鬼。”
谁知这一句玩笑话可点了马蜂窝。
“美人哥哥才不会那样!”小丫头不依不饶,“你无中生有!血口喷人!”
“成语倒学了不少。”吴酩瞅着她认真的样子,有些想笑,“你与他才认识几天,又为何这般笃定他不会?”
“因为……”阮秋色支支吾吾,眼珠转了两转,才理不直气也不壮地挤出一句,“……他那么好看,才不会像你说的那样畏畏缩缩呢……”
“嗬,老夫今日倒是长了见识。”吴酩眉峰高挑,煞有介事地去翻医书,“都说患了失忆症的人,习性癖好多半也会跟着大变,可你这丫头倒是不同——以貌取人的毛病怎么一点都没变呢?”
阮秋色听不明白他这一通长篇大论,只拿一双圆圆的眼睛瞪他:这个老头子坏得很,嘴里肯定没好话。
吴酩叹了口气:“我同你争个什么劲。去去去,回去找你的美人哥哥去吧。”
“走就走。”阮秋色扬了扬下巴,满不在乎地往门外走。没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不情不愿地挪了回来。
差点忘了,侍卫哥哥派给她的任务还没完成呢。
“又回来做什么?”吴酩斜着眼看她。
能屈能伸的道理,爹爹是教过的。阮秋色仰起脸,龇着牙冲他挤出个假笑:“吴先生,听说你是医治心病的神医,那一定知道什么办法,能让人心情变好吧?美人哥哥被皇上训得愁眉苦脸的,我不想看他不开心。”
语毕还眨巴眨巴眼睛,企图萌混过关。
“……阮霁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变脸如翻书的小东西。”吴酩无语地瞥她一眼,倒还是从药箱里摸出个瓷瓶,“喏,这里只有清心静气的丸药,多少能让人舒缓镇定些,特别适合得了惊惧症的病人——只怕你那美人哥哥不肯吃呢。”
***
阮秋色回到书房时,卫珩正阖目靠在椅背上,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近前,想探出五指想在他面前晃晃,可刚一伸手,便被卫珩攥住了。
卫珩似是疲惫极了,只略微抬了抬眼,羽睫下透出的目光却很柔和:“又想搞什么花样?”
“美人哥哥,你这话说得就好像我很不懂事似的。”阮秋色像个小大人,轻轻将他的手掰开,在他手心里放入一颗淡黄色的药丸,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转,“其实挨训没什么大不了的啦。我以前也会挨爹的训,这时候只要吃颗糖,就会开心起来的。”
阮秋色心安理得地撒了个小谎——吴神医说美人哥哥不肯吃药,一定是嫌药苦。她将这药丸说成是糖果,算得上是“善意的谎言”。
一丝清苦的药香掠过鼻端,卫珩挑了挑眉:“你说这是糖?”
阮秋色撒谎时总有些小动作,譬如此刻,摇头晃脑的幅度都比从前大出不少:“是糖,吴先生说了,这是专门给大人吃的糖。吴先生是神医,神医不会说谎的。”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卫珩也不同她争辩,只垂眸看着掌心里那小小的丸药,良久才说:“阮阿秋,世上的很多烦恼,不是一颗糖果便能解决的。”
“哎?”阮秋色愣了片刻,眨巴眨巴眼睛,“一颗不成的话……”
卫珩一手支颐,饶有兴致地等着听她还有什么高见。
却见阮秋色从怀中摸出个小药瓶,就这么憨憨地捧到他面前:“……那就多吃几颗?”
那瓶身上还贴着“清心丸”的纸签,过分耿直地暴露了主人说谎的事实。
“糖就不必了。”卫珩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伸手过去,捏了捏阮秋色颊边的软肉,“阮阿秋,你比糖管用。”
第158章 哥哥 “背地里骂人,可不是君子所为啊……
阮秋色使人开心的本事的确强过那清心丸许多, 然而也只让卫珩连日以来紧绷的心境松弛了片刻。
裴昱已经带人搜寻了两天两夜,却没找到丝毫昭鸾公主留下的踪迹,这说不通。
倘若公主已然身亡, 在如此密集的搜索之下, 尸身早该被发现才对;而倘若公主果真如他所料, 自行跳入江中得以逃脱, 也必定会留下些痕迹——近日多雨, 江边堤岸湿泞不堪,在夜里慌忙逃生的人,根本无法掩饰足迹。
从那宦官罗有德入手, 亦可以说是一无所获。倘若时青的推测为真,他们的处境只会更加不利。
“贺七那边查得如何?”卫珩沉思良久才问。
从罗有德身上查不出什么, 便只能从那日溯水而来的匪徒身上入手。原以为要大海捞针,好在阮清池那夜曾提到过,太后最近似是与贺七有些联系——也对,敢进入皇家园林谋害公主,的确是朱门能做出的手笔。
时青摇了摇头:“自打从青州回来,暗卫们便四处探查贺七的下落。倒有几次摸到了他们交易的蛛丝马迹, 可贺七行事谨慎, 始终未能将其擒获。贺七最后一次露面是在蜀中,就在秦五落网之前。此后便一直踪迹全无……”
“昭鸾公主一案是冲着本王来的。这么大的动作,又勾连了太后,贺七非得亲自出面不可。”卫珩食指轻点桌面,“他一定就在京城。”
“这几日暗卫已将京中排查了一遍,暂未发现贺七等人的踪迹。”时青回道,“不过朱门在我朝根系错杂,想来也有藏匿的法门。若要细细筛查, 总得需要二三日的工夫。”
卫珩周身后仰,缓慢地叹出口气:“可我们没有二三日了。”
五日之期已经过半,敌人却仍全须全尾地隐匿在黑暗处蛰伏。他们仿若被困在灯烛之下的虫蚁,眼见烛液缓缓滑落,不多时便要落在头顶,将自身熔进一片滚烫与窒息之中。
悬而未决,最是焦灼。
“罢了。贺七那边继续查,也得想些别的办法。”卫珩沉声道,“叫阮清池过来一趟。”
***
阮秋色蹲在院墙边的梧桐树下,百无聊赖地观察着枝头的鸟雀。
美人哥哥总说要与侍卫哥哥商量大事,将她打发来院子里自己玩耍。这院子不大不小,在里面闷了两天,实在是有些无聊。
两日没有见爹,还觉得怪想他的。也不知爹什么时候才能再来看她——在阮秋色的记忆里,还从没跟阮清池分开过这么长时间。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忽然听到不远处的院墙外边,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口哨。
那口哨的声调莫名有些熟悉,阮秋色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循声跑过去,只见头顶处院墙砖石缺了小半块,露出个不大的洞口,又一声口哨便自洞口那端传来。